第8章 田螺篇
第七章
天色漸晚,螺螺還沒到家。
賀觀棋不知第幾次擡頭看向窗外,還是不見那道小小的身影出現,心頭不免有些煩躁。他将目光重新投回書本,試圖讓自己靜下心來繼續苦讀,就和從前無數個黃昏一樣。
不知為何,螺螺不在家的一整天,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寧的。
賀觀棋自認并不是一個輕易會為外物分神的人,自父母雙親過世後他就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也知道村裏人都對他的身世心存同情,明裏暗裏的用各種辦法接濟他。可賀觀棋從不覺得自己哪裏可憐。一個人的生活沒什麽不好,至少他可以摒棄雜念安心讀書,不用為家長裏短瑣事煩擾。
螺螺太過活潑,又總喜歡東拉西扯的說話,賀觀棋雖然并不讨厭,可他習慣了安靜,有時又難免會覺得聒噪,因此他總會用各種理由支開他,好讓自己清淨片刻。
可是今天螺螺一早出門去鎮上,天快黑了還沒回來,賀觀棋漸漸就有些坐不住了。
算起來,螺螺陪在他身邊不過一月有餘,與他那些十多年的同窗比起來更談不上感情深厚,可不知不覺他竟也适應了螺螺的陪伴。
今天他不在家,賀觀棋才發覺自己竟也在讀書的時候屢次分心走神,等回神的時候盯着寂靜空曠的院子又會莫名的升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樹上的知了早被螺螺一個個的掐着翅膀丢了出去,說是太吵會擾他讀書。可賀觀棋卻覺得……也實在太安靜了。
他盡力把注意力放到書上,目光卻依然時不時的瞥向院門口,想着螺螺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門外終于傳來一陣輕快地腳步聲,接着院門從外頭推開。螺螺熟悉的笑臉出現在賀觀棋面前,伴随着清脆的一聲呼喊:“我回來啦!”
賀觀棋抿唇一笑,起身出門相迎。
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親眼看到螺螺回來,他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喜悅。
螺螺進屋後來不及歇口氣,他是在村頭跳下四叔的牛車一路小跑回來的,就想着快點看到賀觀棋。他急切的從懷裏掏出一個瓦罐,冰冰涼涼的還沁着寒霜。
“我給你買了很好喝的冰湯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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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讓裏頭的冰沙化掉,我可是偷偷用法術捂了一路呢,你快嘗嘗!”
賀觀棋還未回答,手裏已被塞了一大碗冰湯。盛夏時節,即使是傍晚也散不去那份燥熱,一碗冰冰涼涼的湯水握在手裏,的确能讓人享受片刻的舒爽。
他轉頭看向螺螺,見他提溜着一雙漂亮的圓眼睛殷切的盯着自己,像是在等待他的表揚,忽然心頭軟得一塌糊塗。
他啓唇輕笑道:“你不渴嗎?”
螺螺整整一天都沒能喝口水,在賭坊裏待了一下午,又教訓了周钰和那幫打手,等抽身出來後急匆匆的買了東西趕回來和四叔會面,道現在都滴水未進。
他本就是田螺,離水太久自然是不行的,被賀觀棋一提醒,他才發覺自己渾身難受,皮膚好像被曬得要幹裂開了。
賀觀棋于是将那碗冰湯又塞到他手裏,溫聲說:“你喝吧。”
“啊?”螺螺不解,“可我是給你買的。”
賀觀棋眉眼舒展,眼底盛滿笑意,在他頭上輕輕地揉了揉,語氣帶着些他自己也不易察覺的溫柔:“我還不渴。”
早上螺螺對他說要去鎮裏的時候,賀觀棋以為他是孩子心性貪玩想去見識熱鬧,因此盡管囊中羞澀,還是把剩的所有錢都給了他,想着讓他在鎮裏好好逛逛。
可沒想到原來螺螺心心念念是給他買冰湯去了。
說不感動是假的。這麽多年來,賀觀棋其實沒少受人恩惠,旁人或憐惜他的才華;或同情他的身世,都想對他盡可能的好些。賀觀棋并不能心安理得承接別人的善意,總覺受之有愧,也想過來日若有機會必定一一重謝報答。
可無論旁人怎樣對他好,卻也不會有人像螺螺一樣在他的心裏狠狠地畫上一筆。
他看着螺螺被太陽曬得通紅的小臉,額頭鼻尖上細密的汗珠,看他亮晶晶的眼眸中盛滿了自己的倒影,久久不能平靜。
只是一碗湯而已,為何卻讓他這樣難以自持?
賀觀棋低頭,哄着又說說:“那我們一人一半,可好?”
他想……若是以後真能有個弟弟陪伴自己,也不錯。
于是,兩人分着喝完了一碗冰湯。
螺螺抹了抹嘴巴,滿臉意猶未盡:“真好喝,怪不得賣那麽貴呢。”
說完他摸了摸自己兜裏的錢袋子,忽然又高興起來:“對了,我在外面得了好多錢!”
他将兜裏的錢都掏出來放到桌上,銅錢碎銀堆了小山高,他得意的看向賀觀棋,揚聲說:“這些錢夠買好多好吃的了!”
“你再也不用餓肚子啦!”
賀觀棋看着桌上那一摞的錢,眉頭輕蹙:“你哪來的這麽多錢?”
螺螺不會對他隐瞞,便将今天的事都說了,還是有些憤憤的:“那個周老板真壞,他還想讓人打我!”
聽完他的敘述,賀觀棋的眉頭蹙得更深,似乎并不高興:“你去了賭坊?”
螺螺忙不疊的點頭,眼睛晶亮,興奮的說:“賭坊真是個好地方!”
他是第一次去那樣的地方,雖然周钰很讨厭,可螺螺也因此認定賭坊是個送錢的去處——不用辛苦勞作就可以拿錢,這不是很好嗎?
賀觀棋擡手揉了揉眉心,仔細斟酌着措辭,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嚴厲。
他知道螺螺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妖,單純天真,必然不知道賭坊是何等腌臜陰險的地方,只因為拿了錢,就以為那是什麽寶地,這是很危險的想法。
他擡起頭來,嚴肅的告訴他:“以後,不要再去了。”
螺螺一愣:“為什麽啊?”
周钰讨人厭,可鎮上又不只有一家賭坊,那他換一家不就好了?
他喜歡贏錢的感覺。
賀觀棋不知該怎麽告訴一個懵懂的小妖,凡人并不都是像村子裏的人一樣質樸善良,而賭坊更是魚龍混雜之地,稍有不慎就會被剝皮抽筋。
“我不怕壞人,我可是會法術的!”螺螺以為他是不信自己,忙打包票跟他保證。
可是賀觀棋只是搖頭,“可我要說的不只是這些。我只是不希望,你沾染上賭博的習性。”
“你覺得贏錢痛快,可天底下不會有人一直贏。你可以覺得那裏的錢好拿,但你可曾考慮過代價?”
“你是妖,确實有些自保手段,可你去得多了,賭坊裏的人遲早會發現你的身份,到頭來若是惹來殺身之禍,你該怎麽辦?”
螺螺茫然搖頭,他還沒有考慮過那麽久遠的事。
賀觀棋又說:“人一旦沾了‘賭’,就好比匕首上沾染了有毒的蜜糖,你嘗到了甜頭,可最終也會因貪婪舔舐血流盡而死。”
螺螺似懂非懂。
賀觀棋見他雙眼迷蒙就知道他有聽沒有懂,不過他本來也沒指望三言兩語就讓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妖領會,只叮囑道:“總之你記得,以後不能再去任何賭坊了。”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好事,即便你是妖,也要謹記這一點。”
螺螺不明白,但好在他很聽話。以前在山上只要仙人說不能做的事,他就算不理解也會照着遵守規矩。
賀觀棋不讓他做,那他以後就不做。
“我再也不去了。”螺螺輕輕扯了扯賀觀棋的衣袖,跟他保證。
賀觀棋摸了摸他的頭,沒有回話。
他沒有說,當年他爹就是因為沾了賭|瘾,一夜之間将家裏的田産地契輸了個幹淨,氣死了他娘和祖父,最後被逼還不上債才走上了絕路。所以賀觀棋比任何人都恨賭博,也絕不會讓螺螺走上歧途。
況且,翠玉賭坊的老板周钰他也有所耳聞,那不是個善茬。他拐帶螺螺去賭坊本就不安好心,眼下又吃了如此一個大虧,不知會怎麽報複回來。
賀觀棋心有憂慮。
然而周钰來得比他想象的更快。
第二天天才亮,賀觀棋家的門板就被人暴力從外頭踹開。下一刻幾十個黑衣大漢闖了進來,将院子裏的雞籠籬笆踢得到處飛,大聲吼着讓賀秀才交人。
賀觀棋聽到動靜披衣起身,踱步自屋中出來到門前站定,冷眼看着為首的周钰,沉聲說:“周老板,你難道不知私闖平民住戶,依照我大齊律法,是要重罰的嗎?”
周钰昨天受了那樣大的羞辱,瞪着賀觀棋咬牙道:“賀秀才,這事與你無關!”
“把你家藏的那只小老鼠交出來,我不為難你!”
賀觀棋眼眸微動,不着痕跡的瞥向一邊的水缸,對将要出來的螺螺示意,讓他不要現身。
螺螺隔着水缸看外頭的幾十號人,知道自己又給賀觀棋惹了禍事,心裏萬分焦急。他很想現在就去教訓那個壞蛋,可賀觀棋不讓,他只能躲在缸裏着急。
賀觀棋不為所動,朗聲回道:“我聽不懂周老板的話。你們賭坊找人,怎麽找到我門上了?”
“在下清清白白一介書生,從不與你們這等人厮混,周老板怕是來錯地方了。”
周钰冷哼一聲,陰恻恻的說:“你不用跟老子裝!你家那個小表弟昨天可是在我那裏大鬧了一番,害得我顏面無存呢。”
“而且他還欠了我一百兩銀子,若是你拿不出來,今日就別怪我……”
他的話還沒說完,賀觀棋就不耐的打斷了:
“周老板口口聲聲說我那弟弟欠你錢,那敢問你可有憑證?”
周钰氣得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昨天那小兔崽子跑得快,什麽都沒留下,還倒刮了他手頭那麽多錢,他上哪去給賀觀棋憑據?
賀觀棋看他臉色青白一片,不屑的說:“既無憑證,周老板憑什麽來找我要人?”
“我家螺螺幹幹淨淨一個好孩子,只是去鎮上玩耍,卻被周老板哄騙去那腌臜龌龊地,險些被坑害,我尚且未發難,周老板反而惡人先告狀,敢問這是什麽理?”
賀觀棋平時看着文文弱弱,對螺螺更是溫和包容,可對着周钰卻不假辭色,厭惡至極:“早聞周老板行事張狂目無王法,果真如此。”
周钰不願跟他啰嗦,扭頭對着身後打手吼道:“都看什麽!!?”
賀觀棋臨危不懼,挺直腰杆不曾退縮一分。他雖是個文人,可面對眼下的境遇卻絲毫不見怯意,一身冷冽氣勢不似尋常讀書人,倒叫打手們不敢貿然上前。
他淡淡的說道:“賀某雖只是個區區秀才,可陛下對讀書人十分愛護。依照我朝律例,我就是見了縣令大人也不必下跪行禮。”
他邊說便冷冷的看着周钰,慢條斯理的說:“周老板當真敢對我動私刑?”
周钰握緊了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