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西雙版納的夏天很熱, 尤其是這樣的八月末,缪存穿一條不知多少年的運動褲,褲管兒松松垮垮的,底下挽了好幾挽, 一高一低的, 走路時帶起風,把褲腿吹得晃蕩。
有風是少數, 多半時間還是悶熱, 他坐在芭蕉林的陰影底下啃西瓜, 田壟上放着一塑料碗的舂雞腳, 裏面放了青瓜絲和洋蔥絲,還有寬粉條,冰碴兒已經曬得化了, 吃起來又辣又冰地爽。外地人吃不慣這種辣, 往往嘶哈吸氣,但缪存面不改色。
缪存在版納住了五天, 每個毛孔都透着舒爽。
在這裏的日子很簡單,早上睡到日曬三竿了才起,去二樓喂一喂孔雀,逗一逗多肉盆栽, 然後給鳳尾竹澆水, 随便吃兩口飯後, 就開始寫生。
版納鄉下到處都是景, 随便往哪兒一坐,畫架一支馬紮一搭, 一畫就是一整天。等畫到晚上, 小姨就來找他回家吃飯,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小姨的香蕉林芒果林菠蘿林,耳邊蟲子滋兒哇地亂叫。
關鍵是,這五天裏,駱明翰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打一條微信都沒發,缪存簡直爽上加爽。
“什麽事這麽高興?”
缪存高興得都被西瓜瓤嗆了一下,抹了抹嘴說:“沒什麽,想到一件好笑的事。”
駱遠鶴陪他曬着太陽,越洋的那種,看到缪存天真爛漫渾然一團孩子氣,忍不住揚了揚唇角。
他那裏正是晚上七點,橘色的晚霞瑰麗地塗抹着天空,像一條鳳凰尾巴,缪存這兒天藍藍的一絲雲也沒有,越洋信號輸送給他知了聲。
“你知道嗎駱哥哥,”缪存眼睛很亮地看着夾在支架上的手機,“我這幾天好安靜,有個人已經五天沒找我了。”
駱遠鶴問:“缪缪是不是交了新的朋友?”
缪存不敢多說,含糊其辭地回:“沒有,只是一個無關重要的人。”
駱遠鶴看着他一會兒,“如果是無關輕重的人,你不會在這個時候想起他。”
缪存思考了一下,“好吧。”他沒有否認,但不以為然。
畢竟他全心全意把駱明翰當替代品,多少還是會把對駱老師的感情投射出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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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遠鶴的語氣輕描淡寫,視線卻停在缪存的臉上:“你想他?”
缪存愣了一下,被西瓜汁水嗆得咳嗽起來,“怎麽可能!”
到時間了,巴黎的晚霞燒盡,駱遠鶴還有約,他從盧浮宮的臺階上起身,“好好寫生,不要偷懶。”
缪存“哦”一聲,一股失落不舍迅速席卷全身,他眼巴巴地看着鏡頭裏的駱遠鶴:“駱哥哥!”
“嗯。”駱遠鶴應他,尾音輕輕上揚。
“你在法國過得好嗎?”缪存垂着臉,拿剛才吃過舂雞腳的筷子在地上寫寫畫畫,裝出随口一問的樣子。
“原來缪缪知道關心我,”駱遠鶴停頓了一下,舊事重提,卻是用揶揄的方式:“畢竟你連送機都懶得出現。”
缪存茫然地擡起眼,烏黑的瞳眸裏些微不安:“你好記仇。”
駱遠鶴真的該挂電話了,他最終漫不經心地丢下一句:“一切都好,唯獨會挂念你。”
視頻一閃,畫面回到對話框列表界面,缪存直愣愣地發着呆,熱度從太陽光底下慢吞吞地爬上他的臉、他的眼,他覺得眼眶很熱,閉上眼時,睫毛被濡濕。
再接駱遠鶴電話已是犯規,他又怎麽敢回一句說,我也想你。
小姨在日落時找到他,卻發現今天的成果寥寥,繃得很緊的油畫布上只草草打了個底,因為光線已變幻,她甚至不知道缪存畫的是什麽了。
她疼愛的小畫家仰躺在硬得要死的泥土疙瘩上,嘴裏咬着筆杆兒,蘸着顏料的筆刷尖被咬得一上一下地晃。
“畫天呢?”小姨埋汰他。
缪存翻身起來,後背一片塵土,“小姨,我想媽媽了。”
小姨面容溫和下來,帶着悵然:“那明天就再去看看她。”
缪存三天裏跑兩次他媽媽墳前,陪着畫畫,一坐就是一天。他總是想她,昨天才去過,明天又要再去。缪存覺得自己想見的人都見不到,媽媽在土裏,駱老師在法國,好像都是一輩子的距離。
他是考慮給駱明翰發條微信問候一下了,他見不到駱遠鶴,總能退而求其次見一見駱明翰。
駱明翰面對着久無人進出而落了一把灰的門把手,陷入了沉默。
他翹着腿在家裏看報時,缪存坐上了飛機火車大巴。
他掂着噴壺給月季澆水時,缪存可能在跟別人親熱。
他以為自己穩操勝券胸有成竹等着缪存來求他理一理自己時,缪存可能真的在跟別人親熱。
他竟敢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玩消失。
鄰居經過,覺得這個男人既面生可疑又可怕,臉色黑沉唇角緊抿,側臉僵如時刻,微眯的眼神裏充滿了被惹毛的不爽。
快走幾步,好他媽怪,又忍不住回頭瞄,好他媽帥。
忍住了撥110的雙手。
男人憤怒起來是很可怕的,尤其是有錢有勢有人脈的男人。
駱明翰分別給關映濤和莉莉打了一個電話,兩個小時後,飛機從滑離艙位,飛向西雙版納,頭等艙的男人手執報紙,讓空姐全程不必打擾,他要養精蓄銳。
空姐也不知道他要養精蓄銳幹什麽,但西裝襯衣下的荷爾蒙沉沉,讓人臉紅心跳。
落了地,莉莉安排的地接司機已經候着,駱明翰看着手機上關映濤發來的信息,艱難念出陌生又怪異的地名。
“哦,曼勘村,很遠的。”本地人講話帶着口音,聽着有股懶散的味道,讓人想在每句末尾都加個波浪號。
一百二十公裏,不知道的還以為出國境去泰國了。
駱明翰沒脾氣,登上車後座繼續閉目養神,但腦內不免都是缪存跟別人親密玩鬧的模樣,因而神越養齒關咬得越緊。
窩了一肚子火,打開缪存的朋友圈,連一條動态都沒有更新,分明就是樂不思蜀!
車內冷氣開得足,一股子高級轎車的香氛味道,但司機莫名覺得很熱,如有實質的熱。從後視鏡中偷偷地瞄一眼,被駱明翰咬牙切齒的模樣吓得一腦門冷汗。跟誰較勁呢?惹他了嗎?沒啊!
這條路是新修的,只鋪了個路基,瀝青都還沒上,一路都是碎石子,又被往來大貨大挂車壓得坑坑窪窪,開起來的動靜令駱明翰煩躁令司機心疼。
“老板,一個人去那麽偏的地方,談生意吶?”司機打開話閘子,試圖改變這該死的氛圍。
駱明翰眼眸未掀,冷淡地“嗯”一聲。
“那可真是辛苦,”司機讪笑,“這年頭像你們做大生意的也不容易。”
确實不容易,扔下一大攤子事跑到窮鄉僻壤——
駱明翰不知道回什麽,糾纏了他一天的莫名焦躁在這兩句簡單問答中冷卻下來。
确實,他圖什麽?他瘋了嗎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追人?!
他确實是失心瘋了!
一聲不祥的咕咚聲伴随着車身的劇烈震動,駱明翰睜開眼睛,手條件反射地在車窗上撐了一下,“卧槽——”司機咬牙猛打輪,車身甩尾,在碎石路上剎出了一條令人心驚肉跳的轍痕。
路是盤山路,一側倚着山,一側懸着崖,車頭在路障前堪堪停住了。
“嘶——”司機驚出了一腦門冷汗,憑經驗判斷:“刮底盤了。”
駱明翰長出一口氣,壓下了立刻就要爆發的煩躁,面無表情冷冷淡淡地說:“快點排查,沒問題的話就趕緊走。”
這裏是彎道口,又是上下坡彙車的地方,很危險。
司機撅着屁股趴到地上琢磨了底盤幾分鐘,站起來時整個前胸膝蓋都是塵土,“對不起啊老板,走不了了。”
開什麽玩笑?駱明翰一怔,本就冷峻的臉上,表情顯然不太好看。司機趕在他發火前解釋:“發動機底保護蓋刮脫了,我弄不了,得叫救援。”說罷,小聲嘟囔:“怎麽這麽倒黴,出門忘看黃歷了?”
駱明翰額角抽搐。該問這句話的是他!莉莉找的什麽車?!獎金扣光!
“那個,”司機為難地出主意,“您搭順風車吧,我幫您攔一輛。”
大太陽底下站了十五分鐘後,駱明翰狼狽地坐上了一輛飄着汗臭、腳臭、頭油和辣椒味的大貨車,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後面拉了一拖車的豬。
西服脫了,白襯衫成了鹹菜幹,駱明翰雙臂環胸,與後視鏡裏挂着鼻涕口水哼哼唧唧的小豬崽四目相望,察覺到嗅覺在濃重的豬圈味中漸漸失靈。
車裏音響開最大,司機蹩腳粵語跟唱:心裏滴發,我想要帶你回噶。
駱明翰仰起脖子眼角抽搐,屏着呼吸在心底無聲長吐一口氣。
他要瘋了!
貨車到不了村,在一個可疑的三岔路口停下來了,“那邊。”師傅随手一指一腳油門,嗆了駱明翰一嘴土。
他一邊咳嗽一邊回頭,一望無際的香蕉林,媽的,“這邊”是哪邊?!這三個路口有任何區別嗎?
直到日落時,名字生僻地點也生僻的曼勘村終于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缪存背着畫板和畫架,一手拎着折疊小馬紮,褲腿還是一高一低地挽着,帆布鞋被他踩成了拖鞋,右手拿着根黃燦燦的香蕉,正要往嘴裏送。
啪嗒一聲,手裏的香蕉整截掉了下來,缪存茫然地眨了眨眼,嘴唇微張。
夕陽在他背後,已拖拽着尾巴向西邊遠去了。
村裏的小屁孩在水泥地上踢球玩兒,砰一聲,冷不丁撞到他腿上,巴巴地仰頭看,不知道他好端端的為啥停下了。髒兮兮的白皮球咕嚕嚕滾遠,滾到了陌生人的腳邊。
駱明翰還在嘗試問這裏有沒有一個叫缪存的小騙子小畫家,神經顯然已經游走在了崩潰的邊緣,回眸瞥去的那一眼透着不耐煩和兇,但下一秒,怔愣在缪存的視線中。
“好兇啊。”缪存略歪頭一笑。
他手裏拎着件不像樣的黑西服,精心定過型的發絲垂落下來,被汗悶軟的襯衫松垮垮地垂着,整個人看着不羁落拓,不能說是不英俊,但在英俊中有一絲狼狽的窘迫。
他怎麽會剛好出現在這兒?!
将近一星期未見,駱明翰竟然覺得他有一絲陌生。
但背着畫板拎着小馬紮的他,又怎麽看怎麽透着股可愛。
被舟車勞頓折磨一下午的煩躁都在這股可愛中消散,駱明翰真不知道世界上怎麽會長出缪存這種小生物。
他在這一瞬間決定原諒缪存,原諒他的任性和不告而別,只要他驚喜地說一句“你怎麽來了”,或者跑着撞到他懷裏索抱。
缪存早已咽下吃驚,煞風景地問:“你怎麽成這樣了?”
駱明翰:“……”
缪存歪着腦袋從頭到腳打量他,猶豫地問:“你……你被打劫了?”
駱明翰忍了又忍,忍得眉心直跳,終于忍不住,西服一扔大踏步走向他,猛然将人扯進懷裏——
“你就他媽一點都不想我。”
他咬牙切齒地問,尾音卻艱澀。
缪存身體一僵,畫板硌着駱明翰,小馬紮傻乎乎地挨着他的腿。
他閉上眼,在駱明翰的氣息中漸漸松弛順從下來,“……想的。”
視頻裏無法宣之于口的思念,在這一刻終于說出口。
村子裏的小孩都大張着嘴,目瞪口呆地仰頭望着他們。缪存不想給小姨帶來閑言碎語,主動推開了駱明翰。
懷抱空了,駱明翰竟然覺得沒抱夠。他急需要什麽溫度來填滿懷裏的空虛。
溫存時刻,缪存咳嗽一聲,眼睛觑着別處:“駱哥哥,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駱明翰臉色難看:“……坐了一趟運豬的貨車。”
缪存吓了一跳,疑心地又鼻尖翕動嗅了嗅,“其實我想問你是不是換了香水……”混着他的煙草味和汗味,還挺好聞的,會讓人臉紅。
駱明翰發覺自己被小騙子套路,還沒發火,缪存已将沉重的畫板畫架扔給他,一副天經地義的架勢,跑去小賣部買了兩罐玻璃瓶汽水,“請你。”
是芬達,冰鎮的。兩人在小賣部外的長條凳上坐下,駱明翰紳士地想幫他打開,到處找瓶起子的當口,缪存已經在凳角一壓一起一撬一氣呵成,叮吭一聲,瓶蓋落地,晚霞下冒出碳酸飲料獨有的氣泡聲。
駱明翰:“……”
缪存已經仰脖灌下半瓶,見狀莞爾:“幹什麽,想表現一下?”把沒開的那瓶遞過去,可憐道:“駱哥哥,我不會,你幫我。”
駱明翰的煩悶已經壓下,一股邪火反而噌的一下竄起:“別招惹我。”他壓低聲音,嗓音因為低啞而有氣泡般的顆粒感,“老實點。”
缪存露出無辜的模樣:“你就這麽想我啊?”
駱明翰不說話。
“誰允許你調查我隐私的?”
駱明翰仍不說話,鎖着他的目光卻逐漸晦暗。
“一路過來很辛苦吧。”
駱明翰攥着他胳膊把人拎起,小賣部裏黑洞洞的,日光照不到,看店的女人坐在高高的櫃臺後刷抖音,缪存被他拉到最靠裏的貨架角落,被無聲而兇狠地吻住了。
黃昏這樣安靜,老黃狗吠了一聲,不知道在兇誰,傳來櫃臺後女人的兇狠威脅。吻在靜谧中持續,似乎誰都有默契地不去發出一丁點聲響。駱明翰揉着他的腰,啃咬吮吸缪存的下唇,黯淡中響起咂弄出的水聲。
缪存的兩條胳膊白皙纖細,總也曬不黑似的,緊緊地圈住駱明翰的肩背,那樣緊,将他壓向自己。
唇分,氣喘籲籲中目光迷離,駱明翰若有似無地啄吻他的唇,親一下,又分開,附耳低聲問:“到底有沒有想我?”
似乎一定要得到一個确切無疑的肯定答案。
缪存貼着他的胸,只是鼻音輕輕地哼出半個“嗯”聲,駱明翰就再度堵住了他的唇,吻得如狂風暴雨般。兩袋膨化面包被缪存蹭得,從貨架上掉落,櫃臺後的女人疑聲問:“誰在那兒?”
櫃門吱呀開合,她從櫃臺後走了出來,未有幾步,看到缪存與一個穿襯衫的男人從貨架一角轉出。缪存紅着的臉在暗色下看不清,只知道他的聲音有些啞,唇也是腫的,低着頭說:“……香姨,你這裏怎麽沒有薯片?”
怎麽沒有?香姨莫名其妙:“不是在你背後嗎?”
結果是抱着三大袋原味薯片走回家的。畫架畫板小馬紮都到了駱明翰手裏,缪存抱着一懷的零食,一邊走一邊咬得脆響。風吹得他的白T恤亂晃,額前的碎發被夕陽勾勒出一線橘色的金光。
盛夏的晚風并吹不散少年臉上的熱度,他從村子裏慢慢走過,覺得全世界都在看自己。
駱老師總說要有一個夏天陪他回版納寫生,缪存連帶他去那兒玩看什麽吃什麽都想好了,但始終沒等到這樣的一年。
小姨家的竹樓隐密在綠蔭密林之中,屋後便是綿延的香蕉林,三層大屋,一樓廊下吊着多肉和蘭花,将屋檐四面俱圍了一圈,四根大柱子周圍也都是盆花,屋前一道竹籬,竹籬下是木槽子做的一長道溝渠,荷花正盛開着,在暮色下看着清純也妖冶,散尾葵和鳳尾竹長得茂盛,老榕樹已數不清年頭了,氣根長長地垂下。
小姨早已等了他許久,見身後還帶着個陌生人,一愣後笑容疏離客氣,有些腼腆:“這是?”
缪存摸摸鼻子:“小姨,這是我朋友。”
小姨卷起幹活兒的圍裙擦了擦手,實在人說實在話:“這麽大的朋友啊……”
駱明翰聽慣了年輕有為四個字,額角抽了一下,小姨立刻說:“忘、忘年交也是好的!”
駱明翰:“……”
什麽?十歲怎麽也算不上忘年交吧!
黑夜裏,什麽東西撲棱一飛,揮着大翅膀就落到了駱明翰跟前——“我操什麽東西?!”
五彩斑斓的雄孔雀昂首挺胸地在他面前踱步一圈,拿眼睛斜觑他,争奇鬥豔的勁兒。
缪存噗地笑出了聲,駱明翰隐隐崩潰無能狂怒:“讓它走開!”
缪存受不了,難以置信中帶着鄙視:“不是吧,你怕孔雀?”
駱明翰這功夫已經迅速逃離到了安全地帶,冷笑一聲振振有詞:“你覺得可能嗎?我怕它幹什麽?區區一只鳥我為什麽要怕?有什麽好怕的嗎?”
缪存:“……”
好像已經吓到了神智不清。
小姨原本備的都是家常菜,少不了缪存喜歡的舂雞腳和檸檬涼粉,見有客人來,便要殺雞宰魚。缪存帶駱明翰去雞圈,忽然福至心靈,問道:“或許你知道有一種病叫尖嘴恐懼症嗎?”
駱明翰兩手緊緊插在褲兜裏,已是忍得眉心直跳,但面上又是冷漠不屑的一聲冷笑:“你想問什麽?想問我是不是有這種病?放屁,我沒有。”
缪存:“……”
确診了。
小姨吩咐要逮老母雞,姨父還沒從田裏回來,缪存挽起褲腿換上長筒膠靴,一腳踩進布滿雞屎和泥坑的雞圈中。老母雞呆得很,他熟門熟路,圍追堵截伸手薅脖子,雞在他手裏咯咯叫着撲騰亂飛,缪存不慌不忙地走向駱明翰,神色自若地往他跟前一遞——
駱明翰一步跳開三丈遠:“離我遠點!”
缪存沮喪且失落:“你真的怕。其實我是一只雞精……”
額。
駱明翰冷冷的:“我看你是一袋雞精。”
等天徹底黑下來後,小姨父從地裏農忙回來了,一家人陪客人上桌吃飯。
“駱先生是怎麽過來的?”姨父敬酒給他,與他寒暄。
“叫我小駱就好。”駱明翰堅持地說,“……還小。”
缪存噗地一聲,“咳咳咳……”
要死了,差點把可樂給嗆出來。
駱明翰若有似無地瞥他一眼,帶着無奈。不得不說,确實是二十九這樣最好的年齡,倜傥風流,英俊無俦。
他的眸光只是在缪存臉上漫不經心地停留,便又禮貌地回到了小姨父臉上,回道:“本來安排了司機,半路出了問題,我是搭順風車來的。”
“哦……”姨父點點頭,“不過剛好來這裏的車也不多,你還是運氣好的。”
“等了半小時才等到。”
缪存想象着他在大太陽底下伸着胳膊攔車,被後輪卷起的塵土嗆得咳嗽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吃驚。他不知道駱明翰為了找他要吃這麽多苦,畢竟他雖然不是錦衣玉食着長大,但也未缺過什麽,又是這樣的天之驕子,養成了一副傲慢的大小姐——不是,是大少爺性格。尋常錢阿姨和澤叔外加一個廚師,三個人只伺候他一個,可見對生活挑剔。
“下了車,離村子還有段路,走了半個小時後遇到了一輛小貨車,剛送完菠蘿回來,就順便給我送到了村口。”
長長的鄉道望不到盡頭,風吹蕉林無聲,他口鼻間彌漫的都是小菠蘿的香甜。
正說到這兒,小姨吩咐:“存存,去把冰箱裏的小菠蘿拿出來削了。”
缪存一邊給駱明翰削菠蘿皮一邊想,他可真會享受,他還沒給駱老師削過什麽水果呢。剛切出的菠蘿色澤如向日葵般地黃,一端進來滿室便都是甜膩膩的香氣。冰鎮過的口感自然是最好的,駱明翰細嚼慢咽,覺得被白酒和小米辣摧殘的味覺得到了撫慰。
缪存臉伏着細白的小臂,小聲問他:“甜嗎?”
姨父去喂孔雀,小姨在廚房,駱明翰俯下身,扣住他後腦吻了一下。
小姨端着新果盤出來時只覺得缪存的臉怎麽這樣紅,而且下巴搭在胳膊上一臉不高興不情願的模樣。
“誰欺負你了?”小姨總是不會說話,問了句會令客人誤會的話。
客人說:“我。”
大言不慚的勁兒,缪存臉上燒着了似的,心裏快被煩死了。
原本是還有個小表妹的,但高中開學早,她已經去學校報道了。女孩兒的屋子不好亂動,缪存的便是唯一的客房了,縱使有一百個不情願,還是讓駱明翰名正言順睡了進來。
他什麽行李都沒帶,只有錢和證件,就連衣服都是為了見客戶穿的,缪存終于意識到,駱明翰這一次是說走就走的旅行。
“你真的有這麽想我嗎?”缪存狐疑地問,是今天的第二次。
駱明翰不介意扮深情,于是便深情款款地應了一聲,雙目沉沉地注視着他。
缪存歪頭思索:“但是如果你這麽想我的話,為什麽不給我打電話發微信呢?”
駱明翰:“……”
要怎麽才能委婉地、不着痕跡地提醒他,他生氣了,為了他的不辭而別生氣,現在亟需哄一哄。
缪存卻懶得繼續細想了,“你不找我這幾天……”
駱明翰臉上不動聲色,耳朵豎得老高。
“我挺清靜的。”缪存誠懇地說,言下之意是還有點意猶未盡,巴不得駱明翰再晚點出現。
駱明翰:“……”
晾了個寂寞。
“但是既然你來了,我就好好陪你幾天,”缪存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兀自高興起來,“我帶你去廟裏轉轉,你想坐快艇去逛湄公河嗎?然後我帶你去逛夜市,去寫生——”
駱明翰出聲:“我不會畫畫。”
缪存驀然住了口,好像把剛才那一口興高采烈的情緒都給一并吞了回去。他的笑帶着勉強:“對,我說錯了,你看我寫生。”
“好。”
“你待幾天?”
駱明翰交游廣闊,挺忙的,“兩天。”
“這麽快?”缪存愣了一下。
“三天。”
缪存躊躇着,失落中勉力振作,“也可以,就是有些地方去不了。”
駱明翰靜靜看了他半晌,按斷了莉莉撥來的工作電話,聲音沉穩:“四天也可以——”多此一舉地解釋,“也不是很忙。”
缪存的眼神和整張臉在燈光下又開始明亮起來。
駱明翰心裏泛起柔軟,“早就做好了計劃?”
缪存垂下眼眸,聲音低低的,“一直在等你來。”
只是許多年了,你總是不來。
關映濤挺關心他這一趟的進展,隔三差五提醒他:「晾着啊!別上趕着!」
好笑,情聖還用他支教嗎?駱明翰高冷地回:「知道,別啰嗦」。
第二天陪缪存去秘密基地寫生。是芒果林,青色的芒果由一根細細的莖垂下,小小的一個,還遠未成熟。果農精于看管照料,戴着鬥笠草帽赤腳站在田裏,仰脖挨個兒看過去,累了就在樹根底下抽煙。
缪存畫的就是這樣的生态風俗畫。
明明昨晚上還興高采烈的說要帶駱明翰四處轉轉,今兒早上起來卻反悔了,蔫得跟太陽下曬傷了的葉子一樣。
“不帶我去寺廟了?”
缪存心海底針,懶散地說:“不去了。”
他昏了頭了,那是為了駱老師定的計劃,駱明翰又不會畫畫,有什麽好去好看的?看了也是浪費。
駱明翰不爽:“你不能把給我的東西收回去。”
“為什麽不能?”缪存覺得他的說法奇奇怪怪,啃着冰棍兒:“我的東西想給誰就給誰,不想給誰就不給誰。”
駱明翰瞥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到一絲無雲的藍天上,悠然說:“給過了我,就不能再給別人。不陪我逛沒關系,以後也休想再陪別人逛,給我憋着。”
缪存:“……你好霸道。”
駱明翰被他沾染了幼稚,冷酷地回:“你知道就好。”
最終是陪他是去寫生,頂着大太陽,幫他背着畫架拎着小馬紮,一路從村莊走到香蕉林。
“存存又去畫畫啊?”阿嬸打招呼,從簍裏摘出兩個菠蘿,“帶去吃。”
畫了一上午,駱明翰的遠程工作終于告一段落,百無聊賴地問:“你就這麽喜歡畫畫?自己專業的功課不用做嗎?”
他還記得缪存是動畫專業的,但他從未看見缪存在電腦上塗塗畫畫做什麽軟件代碼,他甚至都沒看見一臺像樣的電腦。
缪存筆觸未停:“你怎麽管這麽多?”
駱明翰略笑了笑,掏出手機拍了張他的畫,畫面裏有手,有打了底的草稿,有版納鄉下的芒果林。
缪存心裏一凜,立刻命令道:“删了。”
雖然駱遠鶴關閉了朋友圈,但保不齊駱明翰哪天心血來潮直接發給他,那就徹底露餡了。
“為什麽?”
“還沒畫完,沒什麽好拍的,”他亂七八糟地說,道理上站不住腳,便幹脆放下筆去搶,“我幫你删。”
駱明翰倒沒怎麽堅持,由他去了,又說:“上次說把你的畫給我弟弟看,你不想知道他說什麽嗎?”
缪存把照片删了個幹淨,淡淡地說:“肯定不是怎麽樣的評語,否則你早就告訴我了。”
“他說你那兩幅畫商業性和臨摹的痕跡很重,技巧是好技巧,但只有匠氣和臨摹成為不了藝術家。”
缪存忍不住抿起一些唇角。他就知道。
他和駱老師從來都是心有靈犀的。
缪存得逞的小得意只是一滑而過,便裝出沮喪的模樣:“好吧,我就知道我沒有天賦,不過沒關系,反正我就是畫着玩兒。”
“駱遠鶴自己就是天才,所以能被他看進眼裏的不多,不過……”仿佛是想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駱明翰垂眸勾了勾唇,“他心裏倒是有一個天才。”
缪存的筆停下,渾身的毛孔都炸了,他甚至遲遲不敢轉身,只背對着駱明翰問:“……是誰?”
“記不清名字了,好像姓岩,叫岩岑,他叫他岑岑。”
其實那個字念“艾”,是傣族男性的姓。傣族是有名無姓的民族,男的便姓“岩”,女的便姓“玉”,岩不讀本音,讀“艾”。
那個字也不是“岑”,而是“存”,只是缪存從小口齒不清學說話晚,駱遠鶴聽成了“岑”。
所以那個名字,其實叫艾存。
那是缪存的童名。新生兒都是由村裏的長老取名的,但缪存的不是,他的名是媽媽取的。因為艾是愛,所以艾存是因為愛而存在。
他從版納鄉下去到了大城市,不再姓“艾”,從艾存變成了缪存。
缪存怔愣地想,原來駱明翰知道他的存在。
“他很小就跟着駱遠鶴學畫了,”駱明翰随口聊着,回憶很淡,于是便想到哪說到哪:“我弟弟經常說,他的天賦勝過了自己,所以要拼盡全力保護他學畫的環境。那小孩家庭條件挺不好的。”
缪存臉上做不出表情,半晌,笑不似笑地抿了下唇,低聲說:“那他很幸運。”
再多說一點。
他心底有一個隐秘的渴望,再多說一點駱遠鶴和艾岑,說說駱老師是如何重視疼愛這個小徒弟,說一說他都如何誇過他、惦記過他——在小徒弟此前從不知道的時光角落。
“我見過他。”
烈陽下,一切都顯得很寂靜了,連一聲知了、一聲犬吠、一聲人語都沒有,老黃狗翻着肚皮睡覺,果農蓋着草帽打盹兒,很遠的村子口,阿嬷的織錦機咯吱咯吱地響着。
缪存轉過了身,仰面望着戴着鬥笠的駱明翰。
“你、……你見過他?”
駱明翰的臉沒在陰影裏,唇角似乎是牽動了一下,語氣是很漫不經心的,并不當回事:“我跟駱遠鶴長得一樣,高中閑得沒事就去畫室看看新模特,他有時候不在,小孩兒就把我當作駱遠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