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因為怕缪聰忽然回家,李麗萍找本子時一直慌慌張張的,看到那本缪存所描述的牛皮封面、半張A4紙大小尺寸、捆繞着數圈真皮繩的軟皮本時,她也并未細看,匆忙往腋下一卷便蹬蹬蹬下樓了。
缪存比缪聰先到家,腳上穿着在商場檔口随便買的帆布鞋。李麗萍親手交給他:“你看看,是這個不?”
缪存點點頭,轉身去了巷尾一角,那裏人跡罕至,亂七八糟地停了數輛車。他蹲下身,從口袋裏摸出便利店剛買的打火機,面無表情地将本子點燃了。
火舌先燒着了內頁,繼而才舔向封皮,空氣中散發出動物皮革燒焦後獨有的煙味。缪存一直攥着一角,眼神很專注,但似乎已經不在此處了。
這是他從學畫起就偷偷畫過的駱遠鶴,是他過去乏善可陳的人生中,唯一值得珍視的記憶。
熱度熏至手腕,他猛地一顫,整個人如被燙到,大夢初醒的同時已經渾身起了一層冷汗。
火越燒越大,熱度燙至手腕,缪存眨了下眼,不得不松開了手。
繪本跌落至淺灰色的水泥地上,帶着黑色的層疊灰燼,風一起,便彼此卷着消失了。
李麗萍一直在門口探着半個身子張望,不知道他在搞什麽名堂。
但東西已經燒了,她再覺得蹊跷,似乎也沒有意義了。
為表謝意,李麗萍留缪存在家裏吃晚飯。按過去,缪存是一定會拒絕的,但他今天不爽,所以反而答應了下來。
六點多時開飯,正是下班高峰,缪建成不舍得從攤子上走開,李麗萍如往常一樣給他打包送過去,等回來時,缪聰也正巧到家。
“你怎麽回來了?”看到安然端坐在餐桌邊的缪存,他茫然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去你男——”
缪存對他擡了擡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缪聰瞬間閉嘴了。他男朋友看着不像好惹的。
“瞧你問的這叫什麽話!”李麗萍敲了她寶貝兒子一筷子,“家就是想回就回的呀!存存,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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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存不置可否:“可以開飯了嗎?”
“好好好,我把魚端出來,”李麗萍扭頭瞪缪聰一眼,“給你哥盛飯!”
缪聰:“?你吃錯藥了?”
李麗萍對缪存讪笑一下,扭了缪聰胳膊一下,堂屋裏爆發一聲慘叫。
等到安安生生地動上筷子了,李麗萍終于揭開謎底:“你哥幫你找了個畫班兒,你收拾收拾,後天就去報道!好好學!”
缪聰成績稀爛,雖然對外提起來總是迷之自信,但內心很知道自己半斤八兩,已經做好了讓他爸掏錢去讀個中外聯合民辦三本的準備。那天飯桌上,聽聞學好了畫,說不定還能考個複旦浙大,整個人又不切實際地支棱起來了——
很簡單,缪存是天才,那他倆有一半相似DNA呢,他怎麽着也該有點天賦吧?
但是他前腳剛威脅過缪存,後腳就得了這麽一便宜,缪聰不是傻子,古古怪怪地盯着缪存:“你什麽時候這麽好心了?”
李麗萍又在他嘴角狠敲一筷子:“吃你的!”
缪存沒理他,對李麗萍說:“阿姨,學畫是件很麻煩的事,我列了一個單子,是新手入門要買的教材和工具,像畫架、素描紙和筆,都建議一開始就用最好的牌子,方便養成好習慣,椅子也要舒适一點,否則姿勢不對對健康不好。”
李麗萍受寵若驚了,直到打開了缪存發過來的列表,“要、要八千多?!”
心裏犯嘀咕,這以前見缪存學畫時,也沒往家裏要過什麽大錢啊。
缪存知道她在想什麽,心裏冷冷地一笑。
他學畫時,要一百塊買顏料,缪建成都摳摳搜搜罵罵咧咧的,李麗萍就在旁幫腔,然後扭頭就給缪聰買個好幾百的籃球。
缪存點點頭,看了缪聰一眼,善解人意地說:“也是,缪聰未必有這個天賦,剛開始就先用我剩下的吧,我等會兒到閣樓上去找一找。”
那還得了!
缪聰啪一下拍下筷子:“誰要用你剩下的!”
缪存為難無措的模樣:“我也是為阿姨着想。”
缪聰心裏的火蹭的一下就上頭了,李麗萍立刻拍板:“買!”
缪存微微一笑。
吃過晚飯,缪存沒有作任何停留便拎包告辭,去公交站時會經過缪建成的水果攤,隔着一條街,隔着絡繹不絕下了班的租房白領和城市工人,缪存靜靜地看了他幾秒。缪建成已經見老了,年輕時的樣貌不複存在,把水果遞給客人時,臉上有一種渾濁的戾氣和麻木的讨好,很古怪地組合在一起,成為了生活打磨下千篇一律的市儈。
102路公交車難等,四十五分鐘一班,去往大學城。缪存精疲力竭地坐下,鼻尖似乎還萦繞着那股子皮革和紙漿被燒焦的味道。駱明翰的電話進來,震動了好長時間。
缪存報了地址,共享了位置,用一種心平靜氣的自我放逐心态。
他今天的電話太多了,處理完一樁樁一件件,在黯淡的暮色下,他才輕輕喘了口氣,給駱遠鶴撥語音。
“缪缪。”隔着聽筒,駱遠鶴的聲音溫柔得做夢般。
他也不問什麽事,只略帶了點若有似無的笑意說:“你很久沒主動聯絡我了。”
缪存無意識地盯着腳上那雙新鞋的logo。其實已經仿得很真了,但是在他這種學畫之人眼裏,卻還是山寨得漏洞百出。
“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缪存停頓了一下,“如果有一個人,他光着腳,這時候有一雙冒牌的鞋出現在他眼前,他買了,穿上了,他是有錯的嗎?”
“我想是沒有的。”
“如果一個人很喜歡一幅畫,很想擁有它,但是知道自己買不起,知道自己寒酸的家不配挂上他,所以他去買了一幅以假亂真的贗品,這個人會被唾棄嗎?”
駱遠鶴思考了會兒,才認真地回答:“不會。”
“為什麽?”
“因為每個人都有追求美的權利,這是他的本能。”
缪存怔了一怔,繼而勾了勾唇。那是個很淺淡的笑意,大洋彼岸的駱遠鶴并看不到。
“我知道了。”缪存點點頭。
駱明翰隔了二十多分鐘才來,看到缪存腳上的鞋,似笑非笑:“就穿着這個跑啊?”
“順手買的。”
駱明翰不着急開車,按下了雙閃。全進口純黑路虎锃光瓦亮的,在城西塵土飛揚的公租房工程旁顯得格格不入。
見駱明翰俯下身,缪存往後縮了一下:“你幹什麽?”
駱明翰握住他的小腿,手掌帶着幹燥的溫熱下移,将他的腳踝輕輕扣住了,繼而擡起他的腳,将那雙廉價山寨球鞋脫了下來。
車窗降下,大垃圾桶內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驚得路人側目。
“這麽漂亮的腳,不應該穿這樣的鞋。”
缪存順從地一聲不吭,駱明翰在右轉的間隙瞥他,見他乖乖巧巧的,主動開口:“怎麽不問我帶你去哪兒?”
“都可以。”
駱明翰紳士地征求他的意見:“你想去哪兒?”
缪存沒有想很長時間,“想去美院。”
“美院?”
“嗯,”缪存整個人屈膝蜷縮在副駕駛座上,雙手環抱着膝蓋:“我想和你一起在美院裏走一走。”
駱明翰很快便明白過來。缪存有這樣好的天賦,卻落選在一個三流的職校裏泯然衆人,美院應當是他心底最深重的渴望。
意識到這一層後,眸底的神色便溫柔了許多:“好,那就去美院。”
正是暑期,校園裏行人寥寥無幾,只有教職工宿舍樓底下還一如既往地熱鬧。駱明翰對這兒輕車熟路,停好了車後才意識到一件頗為重要的事:“你沒鞋,怎麽逛?”
缪存被他氣笑了:“你剛才不是扔得很痛快嗎?”
解開安全帶,沖駱明翰張開手臂:“你背我。”
“我背你?”駱明翰徹底傻眼,太久沒跟學生搞過了,不太懂他們現在的路數。
缪存“嗯”一聲,認真又乖巧地盯着他:“不行嗎?”
駱明翰失笑:“行。”
脫下西裝,扯下領帶,解開袖扣,将袖子卷上手肘。
“你不會背不動吧?”缪存心存懷疑。
駱明翰掌心朝上着沖他勾了勾手:“過來。”
缪存靠過去,被駱明翰攥住手腕,整個人都被拉得一個失衡,撲倒在他懷裏。
繼而腿也被掰了過去,整個人變成了分着腿跨坐在駱明翰身上的姿勢。
缪存忍不住吞咽,胸腔裏的心跳與鼓膜共振。
駱明翰的手掌沿着他的光裸的小臂下滑,指腹觸壓着青色的血管,滑至掌心,牽住,帶着缪存的掌撫上身軀。
隔着襯衫,火熱的。
駱明翰就這樣扣着他的手,強行讓他的掌心貼在自己胸肌上。他俯身過來時,缪存感到肌肉有漂亮的贲動。
駱明翰湊到他耳邊,氣息很熱聲音很低,認真地、一本正經地、不帶任何腔調地問:“你覺得呢?”
缪存心跳的失衡在這一刻抵達了巅峰:“你——”他恨鐵不成鋼,壓着聲音咬牙切齒:“……你就不能正經一點?”
駱明翰沒回答他,英挺的眉眼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銳利地鎖着他,繼而壓着缪存腰窩,不聲不聞地用力吻了上去。
缪存整個人如驚弓之鳥般劇烈顫抖了一下,激起駱明翰內心一片憐惜,他更深地撫弄着他,讓他最終順從了下來。
在靜谧的車廂外,籃球撞擊水泥地面發出砰砰聲,“這兒這兒!”有人傳了球,有人投了籃,小孩蹒跚學步追一只鄰居家的大黃狗,“慢點兒!慢點兒!”有人碎着步,有人摔了跤,大人的、嬰兒的、自行車的、風穿過樹葉的,在橙黃色的路燈下交織成夜晚的一片人間。
漸漸的,這些聲音全部從缪存的耳邊遠去。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了。
駱明翰吻夠了才放過他,而缪存發現T恤已經被推着卷上腰腹堆到心口了。
操場上的人眼見了奇怪一幕,見到一個少年赤着腳像被火燒着了似的連滾帶爬地從路虎車上倉促逃下——
“變态!”
車內驀然爆發出一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