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駱遠鶴有女神,缪存從前并不知道。
他認識駱遠鶴時,駱遠鶴才十八歲,漫長的十一年過去了,缪存在記憶裏搜腸刮肚,始終找不到駱遠鶴任何暗戀誰的證據。
他時常懷疑,駱老師的心裏只有畫畫。可是原來他其實也是有喜歡的人,而且是喜歡已久,念念不忘。
當他為第二年的告白積蓄勇氣時,駱老師已經在浪漫的巴黎與心上人久別重逢。
魂魄幾乎随着這句話立刻被抽離出了身體,只留在燈光下一具失了心的軀幹,大睜着眼空洞地看着駱明翰。
“駱老師……”喉結細微地咽動,缪存吃力地、做夢般地說:“才剛去巴黎一個月。”
“搞藝術的都這樣,”駱明翰輕描淡寫,“情緒到了直接私奔也正常。”
他不是亂說,當年在清華念書時跟央音一搞作曲的學弟交往,結果人在紐約跟流浪歌手跑了,直接公證了,還給他發請柬,給他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他媽的——搞藝術的真他媽操蛋。他一搞金融的,的确不太能理解這類人的激情。
駱明翰不動聲色地觑着,半笑着問:“駱遠鶴談戀愛,你這麽驚訝幹什麽?你暗戀他?”
他當然是開玩笑,缪存卻不由得顫抖了一下,像從一個廢墟般的夢境中被驚醒,繼而一股巨大的痛苦從胃裏直沖而上,他幹嘔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撞開洗手間的門,伏在馬桶上吐了起來。
事件嚴重程度超過駱明翰認知,他怔住,很快地反應過來——
媽的,老頭子不靠譜,給他未來男朋友整食物中毒了。
“我送你去醫院。”他當機立斷,一邊繞回廚房打開冰箱,從裏面拿出一瓶冷藏水,“漱漱口。”
缪存沒理他,又是一陣驚天東西的幹嘔,扒拉着馬桶蓋的手用力得幾乎扭曲。駱明翰這時候顧不上紳士了,拎着他後領把人提溜起來,手裏抽了兩張紙巾想給他擦嘴,卻發現缪存空洞的眼睛濕得如同哭過。
駱明翰怔了一怔,無奈地用哄人的語氣問:“這麽難受啊?眼淚擦擦。”繼而一手按下沖水按鈕,在抽水聲中,他沉穩地說:“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缪存搖搖頭,夢游似的走了兩步,才像是倏然想起什麽似的,用背影對駱明翰說:“……不用,我睡一覺就好了,是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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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證明的确是胃病,他蹲下身,在電視櫃的抽屜裏翻騰了一陣子,找出一板藥,呢喃道:“……吃了就沒事了。”
他的确有慢性胃病,因為三餐不規律且粗糙,畫起畫來廢寝忘食,最嚴重一次胃痙攣,駱遠鶴親自送他去醫院。在窒息的痛中,缪存只記得自己一直與他緊緊交握的手,而駱老師一直沒有松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駱遠鶴有了這樣不倫的情感呢?最開始,他是他的駱哥哥,後來成了駱老師,但說到底,是如兄如父如友的救命恩人,是真正改變了缪存一生的人。
如果有人告訴缪存,你這不是愛,只是一種依賴的移情,缪存會說,你什麽都不懂。
駱明翰眼看着他頭重腳輕地一邊幹吞着藥,一邊走進卧室,摔倒在床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咚。
總覺得丢下不管的話,會出人命,但他第二天要出差去上海,一早六點的班機,晚上還有方案要過,實在逗留不得——何況,八字沒一撇的未來小玩物而已,還不至于他為此耽擱工作改變行程。
駱明翰心裏有杆秤,秤砣實實地壓在事業那頭,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耽誤他賺錢。
他在缪存的床頭櫃留下水,又細心地幫他設置好明早的鬧鈴,再給他打開空調,調好溫度蓋上被子——仁至義盡了,屬實大善人。
帶上門時,正巧那位歐洲雄風的舍友從樓上下來,兩人面面相觑一會兒,駱明翰咳嗽一聲:“他病了,你多注意一點。”
舍友一聳肩:“他經常胃痛,你不必緊張。”
駱明翰松了口氣,又松了松領結,臨走出門了,又折返回來,把自己名片遞給了他:“如果他有什麽需要,随時給我打電話。”
舍友啪一下壓在了冰箱貼下,“No problem。”
外面凄風苦雨,簡直是對駱明翰漫漫追求路的一記嘲諷。
他驅車三十公裏回家,沖了個熱水澡後過方案,淩晨關上燈時,駱明翰心裏不受控制地想了一秒缪存。
空窗期太久,把自己弄得跟沒見過世面的變态一樣。
到機場車程四十五分鐘,天蒙蒙亮就出發了。駱明翰很有時間觀念,沒讓司機等太久。助理已經在副駕駛候着了,把今天跟客戶的議程遞給他:“駱總。”
駱明翰提着咖啡,“嗯”一聲,眼眸比大腦更先進入到了工作狀态。
到了機場,助理辦理值機,駱明翰接到陌生電話。
“兄弟。”
對方一口不熟練的普通話,駱明翰一臉莫名,他哪兒來的非洲哥們兒?
“我是缪缪的舍友。”對方說,“你是那個……”操蛋了,駱明翰仨字就認識倆。
駱明翰給他臺階下:“我是,怎麽了?”
“缪缪發燒了,你能來送他去醫院嗎?我有早課。”
對方語氣理所當然,駱明翰不可能走開,吩咐他:“找他輔導員,或者同學。”
“well,”舍友一邊從缪存舌底下抽出溫度計,一邊說,“他現在昏迷不醒,我只能聯系到你,三十九點八度,cool。”
助理緊盯時間,一邊觑着駱明翰無奈對電話沉默。
“叫救護車。”駱明翰說,轉念一想也不行,對方一外籍人士,醫院簽字畫押交錢都弄不明白。
他心煩意亂地踱步轉了個身,餘光撇見助理,沖她一招手,捂住手機對她道:“你別去了,幫我辦件私事。”
公司不養閑人,從上到下都是業務口技術崗,只有助理最“閑”,總而言之,不歸業務管的事都她來管。
助理傻了。別吧,別又是去他公寓門口以打110告私闖民宅的理由轟前男友吧?
“我對象發燒了,找個醫生給他,”駱明翰言簡意赅,“明天晚上之前別讓他死了。”
助理深呼吸微笑:“……好的。”
拿了地址驅車過去,舍友趕着上早課,把門禁卡就随手壓在了地毯下。缪存燒得快人事不省了,陷在被窩裏一片潮紅,緊閉的雙眸看着十分痛苦,嘴裏胡言亂語。
助理聽了會兒,原來是叫“駱哥哥”。
要說駱總就這點不好,玩歸玩呗,總讓對方搞得情深意重的,到頭來不好收場。
私人醫生随後便到,帶着一應俱全的醫藥箱和聽診器。燒是燒得厲害,但不至于像駱明翰擔心的那樣給燒死了。
退燒藥和葡萄糖雙管齊下,助理坐在床沿打了會兒盹,也沒聽到門口的引擎聲,等老板出現在門口時,她一個激靈,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啪得就是一個立正站好——
“駱駱駱駱駱總?”
“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你怎麽回來了?!飛機呢?!”
駱明翰看傻子的眼神:“去上海了。”
“不是——”助理震驚了一會兒,手機裏嗡嗡震動,打開一看,好嘛,原來是客戶臨時取消了會議。
吓死她了,還以為駱明翰為了談戀愛跷了工作,那可真是石破天驚,黃世仁散財——日了狗了。
駱明翰俯下身,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的架勢,手在缪存額頭上撫了撫,眉眼裏深情且擔憂:“他不會照顧自己。”
助理潸然淚下,第一百次見鬼地相信了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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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存輸了液醒來,發現自己不是在醫院,因為醫院沒有這麽好的吊頂,更沒有這麽好的燈。燈看着好看,但沒開,只點了一盞床頭的臺燈,籠罩着硬朗雅致的一切。
這一看就是一個男人的房子。
漿糊般的腦袋喚不起任何回憶,只知道自己反複夢到的都是駱遠鶴和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真漂亮。
缪存睜着眼,腦袋空白地躺了兩秒,吃力地坐起身。
哪兒都疼,從骨頭到肌肉,就沒一個地方是不疼的。赤腳下地,腿軟得差點跪下。他自嘲地抿了下嘴角,病成這樣,真有出息。
卧室分明是主卧,有強烈的主人氣息,每一件物品都訴說着私人領域的強勢品味。
缪存心裏始終想不到是誰,擰開門把手時,客廳的陽光落入他眼眸,他看到一個背影,身高腿長,襯衣收進西褲,勾勒出寬肩窄腰的完美身材。他正在打電話,聲音很低,令缪存聽不清,但逆着光的側臉卻致命地熟悉——
“駱哥哥?”缪存輕輕扶了下牆,做夢般的語氣。
他這是燒了幾天?竟然足夠駱遠鶴從法國飛回來?回來了,還走嗎?
落地窗前的男人聞聲,身形一頓後半轉了過來——駱明翰挂了電話,對缪存笑了笑:“醒了?”
一聽清他的聲音,缪存的夢就醒了。
“是你。”他的語氣平淡了下來,帶着莫可名狀的失望。
駱明翰不這麽看。
他覺得,這小騙子真能玩欲擒故縱。
抱回來時,緊揪着他領口不松手,嘴裏一聲疊一聲的駱哥哥,昏睡起來也是。現在清醒了知道冷臉當陌生人了。
駱明翰對他的變臉速度饒有趣味,并承認缪存拙劣的欲擒故縱有點效果。
他的心又癢了,從指腹回憶起撫過他肌膚的觸覺,灼熱、細膩,讓人想握住他腿捏住他足弓漂亮的叫,幹點為非作歹的勾當。
缪存發現自己換了睡衣,而且身上很幹爽,虛弱的臉上浮現懷疑:“你、……你幫我換的衣服?”
駱明翰得了便宜裝正人君子:“出了汗,幫你擦了下。”
缪存動了動唇,沒出聲,但駱明翰知道他在罵人。
駱明翰笑出聲:“罵我幹什麽?我是你救命恩人。”他走向缪存,垂眸用缪存看不懂的眼神看着他,哄着他說:“我可是為了你從機場趕回來的,世界五百強的客戶比不上你一場高燒,你就這麽罵我?”
缪存沒忍住往後退了一步,背抵到牆了,他整個人緊張起來:“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跟你不熟。”
駱明翰游刃有餘地将一只胳膊撐在了缪存耳側,居高臨下地垂眼瞥着缪存,親密而有侵占性:“我們真的不熟嗎?”
缪存的心在這一刻懸到了頂點。
他不是刻意要隐瞞自己和駱遠鶴的關系,只是當時認錯人時,他來不及細想,本能地否認了自己認識駱遠鶴——一個錯誤的開頭,讓缪存就此失去坦白的最佳時機。
他不想屆時駱明翰知道了真相,跟親弟弟閑聊時說他到了宴會廳外又不敢進去——駱老師很聰明的,馬上便會明白他望而止步的退卻,是因為什麽。
那麽,他也終将會明白他心裏龌龊的一切。
現在駱老師有了女朋友,缪存絕不可能去破壞他打擾他,一切隐秘的欲望都将永遠壓在心底,他只想做駱遠鶴一輩子的學生——而一旦這份畸戀被察覺了,他和駱遠鶴将再也沒有相處的可能。
駱明翰将他的緊張盡收眼底,以為他是不敢面對自己,語氣更放得低緩溫柔:“我們是不熟,不過就是你發燒說胡話,叫了我幾十聲駱哥哥的關系。”
轟地一聲,缪存整個人驚恐都懵了。
他發現了?!
他甚至都沒意識到駱明翰此刻臉挨得他多近,近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直到呼吸到駱明翰的氣息,直到擡眸即落入駱明翰的眼神中,缪存才後知後覺地緊張了起來,吞咽着:“你、你誤會了。”
誤會得離譜。
駱明翰側着臉,鼻息交聞間,眼眸一瞬不錯地盯着缪存:“是嗎?”
缪存心裏一松,學生氣而認真地說:“是的,是你聽錯了——”
駱明翰輕輕笑了一聲,垂下臉,兩秒後,用唇封住了他天真解釋的口。
心像被綁在一塊岩石上,直直墜到了無邊深淵,又忽然輕輕一提,升到了很輕盈的雲朵上。缪存看到了駱明翰的臉。
和駱遠鶴一模一樣的臉。
這樣的臉深情而缱绻地吻着他,他大睜着眼睛,背緊緊抵着牆,連呼吸都忘記。
駱明翰只是吻了他一會兒,唇瓣相碰,純潔得連舌頭都沒伸。他退出這個吻,用指腹撫摸缪存淡淡青色的眼底,畜生般地低聲說:“我昨天第一次知道,跟發燒的人接吻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