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
不滿地說:“你就是我見過的最壞的人。”
方寰樂得一笑,也不争辯。
慕塵從寬闊平坦的宮道裏奔馳而過,很是快意。在方寰看不見的地方,他不必那麽拘束,可以盡情瘋狂了,至于那人的話已經被他當成了耳邊風。
過宮門的時候,他只需将令牌給衛隊的人看上一眼,期間,他還不忘和他們熟絡地打招呼。
“公子,早點回來啊。”
“好。”
皇宮外是另一番氣象,慕塵放慢速度,任馬兒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慢慢踱着,自己在高高的馬上,微微笑着,悠閑地看着熱鬧。
他在尋思着要不要去找上次出宮結交的朋友,可是他又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裏,也只能一個人無所事事地逛着。
“慕塵哥哥。”
“慕塵哥哥。”
一聲高過一聲,慕塵不得不回頭,看見那兩個小家夥,不禁眉頭一皺,怎麽這兩個小屁孩跟過來了?
“永平你不用做功課?”
太子騎馬靠前,一臉笑容,脆生生地說:“爹爹答應,今日可以出來玩一下。”
三匹馬聚攏到一起,很快吸引了大街路人的目光,慕塵知道這樣是擋着別人的路了,跳轉馬頭,對兩個小屁孩說:“我們去別處。”
“慕塵哥哥,去哪呀?”太子問。
“你們想去哪就去哪。”慕塵甩甩頭,身邊跟着兩個拖油瓶的感覺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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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丁立馬提議:“那去依蘭苑看一下,好不好,聽說是新開不久的。”
慕塵挑眉疑惑道:“那是什麽地方?”
小丁驚訝出聲:“哥哥,你也太落後了,虧你還經常出來,有那麽多美女姐姐的地方都不知道,永平都知道了。”
明白過來,慕塵臉色一僵,而後冷冷答道:“不準去,否則,你們不要跟着我。”
“那好吧,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呢。”小丁不無遺憾地說,又越過慕塵的身後,探頭和太子私聊:“看來我們只能下次再去。”
太子其實對有美女姐姐的地方沒什麽興趣,回說:“沒關系,皇都裏其他可看可玩的地方也不少呀。”
聽見他們的對話,慕塵真是哭笑不得,随後,張口建議道:“城中人多,東郊騎馬比較合适,我們去那裏逛逛吧,你們順便看看想吃什麽。”
“好!”兩個小鬼齊聲應答,見慕塵答應帶他們去玩,喜悅都在臉上綻放。
三人一行騎着馬四處游蕩了大半天,太子和小丁仍舊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不住地發問,慕塵卻累極了,心想:這一定是方寰出的主意,故意讓兩個小鬼來折騰他,哼,等着吧,回宮了,他也折騰回來。
口幹舌燥的,慕塵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剛好路過一家不小的茶樓,直接下馬,對兩個少年說道:“在這裏歇歇吧。”
将馬交給前來招呼的店小二,三人直接踏進茶樓,就近找了個位置坐下。此時,相隔着好幾張桌子的平臺前有個老頭子在唾沫橫飛。
太子沒見識過,直問:“哥哥,他在幹什麽?”
慕塵喝了口茶潤潤喉嚨,才回答道:“說書。”
“這就是說書啊。”太子坐得端正,一下子就被裏面的故事吸引進去了,小丁開始時坐不安穩,後來也跟着聽。
慕塵繼續喝茶,看兩個小鬼專心致志的模樣,心下一松:終于不必他來講啦。
慕塵倒沒怎麽聽,反正都是說爛了的故事,說來說去還不是那回事?他無所事事,左右打量,發現北向靠窗的角落坐着一個黑衣人,這倒也罷了,常人着玄色衣服也不稀奇,只是那人頭戴鬥笠,蒙着黑紗,頗為神秘,慕塵禁不住打量了幾眼,見那男子獨自低頭飲茶有些落寞,慕塵心生好奇,不免心下猜想着那人身份。
正想着一半,有一群混混模樣的人進店來,店小二忙前去招呼,“客官不好意思,前排只剩一個座位了,要不到南邊?”
“什麽?”新來的客人不滿意,揚了聲音:“我特意帶我朋友來捧場,你竟然不給爺留好位置?”
“客官,這……”
“爺要那裏的。”
兩方争辯了許久,最後卻是那一群人趕走了臺下正在聽說書的人,搶了他們的位置,兩方當即起了争執,堂內鬧鬧哄哄的。
太子皺了皺眉頭,扭頭向慕塵低聲問:“他們為什麽這樣?”
已經當了半天的十萬個為什麽的慕塵還未來得及回答,忽聽那邊傳來一個人的哀嚎,接着是一句憤怒的叫喊:“是誰暗算爺?給爺站出來。”
随着那人現出身影,全場的焦點都從說書人那裏集中到那黑衣人身上了。
“我又如何?”黑衣人說話帶着一股冷漠的傲氣,黑紗隔着的眼睛,似乎懶得往那鬧事的人瞧去,只說:“給你兩條路,要麽閉上嘴,要麽成啞巴。”
沒等對方反駁,慕塵驚愕地發現身邊的小丁竟飛一般沖了過去,環住黑衣人的腰,将黑衣人殺個措手不及:“師傅!”
師傅?慕塵霎時明白為何剛剛他聽那人的聲音竟如此耳熟,原來是這樣!他疾步走前,千言萬語只彙成一句:“驚瀾!”
帶着鬥笠的男人明顯怔住,待反應過來,卻聲音低低說道:“見到你真好。”原以為他得踏入重重宮禁,得到皇帝的許可,他才能夠見到他,哪想,那人此時此刻就在眼前,伸手即可觸摸。
剛見到驚瀾,明明以前是積蓄了很多話的,可不知為何,嘴就是笨得很,說不出來,慕塵又喚了一聲:“驚瀾。”話音一落,他竟上前,驟然抱住對方。
驚瀾萬萬沒想到慕塵有此一舉,驚訝着遲疑着,用臂回抱了他,才沒一會,那些挑事的人就不滿了,見光天化日之下兩個男人摟摟抱抱就算了,還将他們晾在一邊,實在可惡,便在一旁叫嚷着。
驚瀾正在無限的驚喜之中,被他們一吵,登時壞了心情,松開慕塵,迎面打倒一個,嚣張地問:“來呀?”
其餘人見他武功高強,紛紛退讓,都不敢上前。
“慕塵,我們去別處。”
“好。”慕塵喜笑顏開,留下銀兩,招呼了兩個少年,四人一起騎馬離開。
5、
與驚瀾分手後回了宮,慕塵心情很好,正想跟方寰說一說今天的經歷,誰想方寰很晚才來和他相見。
夜裏,方寰直接鑽進被子,挨着慕塵,見慕塵還沒睡着,遂笑問:“今天去了哪裏?有沒有做壞事?”
慕塵睜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說:“當然沒有,他們說要去青樓,我都不同意。”
話一說完,慕塵就後悔了,居然不小心說漏了嘴,他瞅了瞅方寰,方寰倒是神色如常,看透慕塵的心意一般,只說:“剛長大的孩子,好奇也不為過,愛見識也沒什麽,只要不出格就行。”
慕塵沒想到方寰是這樣的想法,忖道:恐怕方寰當年這樣的事做過不少,才見怪不怪吧?因問道:“那你有去過嗎?”
果然,方寰坦然地點頭承認。他淡淡地說:“都是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
“還真的?”慕塵略微失望。
“真的。”方寰瞥了一眼慕塵那奇怪的表情。難道他還能一本正經地告訴慕塵,以前見他每回在床上哭爹喊娘尋死覓活的,以為是自己技術有問題,一個人悄悄出了宮去觀摩那些伺候人的本事?
可慕塵仍是不爽,撇嘴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不公平。”
“那是當然。”方寰有些嚴肅地回慕塵。他坐起身,用手抓住慕塵的下巴,将他的臉掰正,眼睛對着自己,認真說道:“慕塵,記住了,你要是真敢踏入那污穢之地做出不堪之事,讓你一個月都沒辦法下地走路是最起碼的。”
慕塵見他一副兇樣,拂開他的手,頗委屈道:“我又沒有。”
方寰也發覺自己太過分,重新躺了回去,抱住慕塵,柔聲道:“我沒有懷疑你。”
幸好,慕塵不是斤斤計較之人,一下子就轉移了話題,“今天,我還見到驚瀾了。”
“嗯。”方寰應了一聲,卻沒說,他剛才也接見了驚瀾。
慕塵回想着今天的經歷,絮絮地說:“其實,不是他的錯,他也是為了幫我,而你竟然把他趕出皇宮。”
面對慕塵的責備,方寰從容駁道:“他作為一個臣下,擅離職守已是死罪,我留他一條命算是寬容了。”
慕塵一聽,當即翻身不理人,方寰見他突然發脾氣,好沒來頭,也冷了臉,不出言撫慰。
不過半晌,慕塵扭了扭身,又靠了過去,問道:“這幾日,我還出宮見他,好不好?”
方寰還以為他突然親近,是要示弱,沒想到是這樣的請求,背過身,聲音越發的冷了,“你想見就去見。”
受了冷遇,慕塵這時才意識過來是自己剛才無理取鬧,也不知怎麽去打破僵局。直挺挺地躺了許久,發現寒夜冷侵,不自覺地往方寰偎依得更近。
夫妻哪來隔夜仇?方寰對他豈是有氣,只是心裏嫉妒他和驚瀾那麽親密,不過故意冷淡。見慕塵畏冷,重翻過身來,與他相對,握住對方有些冰涼的手摩挲,還往自己的熱臉上貼去。
見慕塵目光溫和,模樣乖順,方寰禁不住問:“暖和了些嗎?”
慕塵突然狡黠一笑,“我腳也冷得很,你也用臉給我暖暖。”
方寰一愣,随即用手掐了掐他如玉雕成的臉蛋,道:“得寸進尺。”
慕塵反唇相譏:“你還裝模作樣呢。”
方寰被這話噎得竟反駁不了,無奈起身,坐在慕塵腿旁。
慕塵更是自覺,直接踢開腿上的被子,大爺似的将兩只腳搭到方寰的腿上,等着人伺候。
方寰此刻真覺得自己是自作自受,這家夥越來越愛和自己頂嘴擡杠,蹬鼻子上臉的本事也是一天強過一天,還不都是他嬌慣出來的?可他還是甘之如饴,握住慕塵一只腳輕手按摩,隔着羅襪都能感覺到冰涼,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是個大夫了,如何調理身體,自己不知道?”
“我懶得弄。”慕塵安安穩穩地躺着,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方寰看他那副享受的模樣,真是好氣又好笑,促狹心氣,指頭一曲,用指骨鑽磨慕塵腳底的穴位,登時惹得對方扭着身子,哇哇大叫,不等慕塵喊痛,他又改了手法,轉撓慕塵的癢癢。慕塵最是受不住這輪替的折磨,連忙繳械求饒,“方大爺,饒了小的吧。”
“叫我什麽呢?”
“呃……方大漢。”
“哎呦。”
“我教你喊我什麽的?不喊,我就不放手了。”
“……夫君。”
方寰作弄他夠了,才罷手,而慕塵已經出了一身汗,哪裏還覺得冷?一雙眼瞪着方寰,帶着不甘,又不敢做什麽反抗。
方寰覺得甚是滿意,心裏所有的郁悶都散去,不管慕塵願不願意,徑自摟緊了慕塵呼呼大睡。
6、
第二天一大早,方寰前腳去上朝,慕塵後腳就出了宮。驚瀾住在宮外的一家客棧裏,離得遠,慕塵策馬前去,倒少花了些時間。
“驚瀾。”慕塵對驚瀾熱情而爽直,除了友情之外,無任何其他情感的夾雜,而驚瀾一聲平淡的呼喊,掩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情愫。
慕塵托付夥計拴了馬,與驚瀾在大街小巷裏漫步穿走,兩人倒是和以前那樣無話不說,只是慕塵發現驚瀾比起以前沉默了許多,也沒有那副浪蕩随性的模樣,俨然五年多的時光已讓眼前之人變成了一個成熟的青年,可慕塵還是習慣不了驚瀾變成像他師兄驚鴻的那副老古板,那個愛俏皮地開玩笑的朋友已經不見了。
見驚瀾依舊頭戴鬥笠,隔着黑紗,一副奇怪裝扮,連臉都看不清,因問道:“你就要一直戴着這東西,不嫌麻煩嗎?”
驚瀾認真地說:“我怕吓到你。”
“我又不是不認識你,怎麽會吓到我?”慕塵好笑地問。走到無人的地方,他張臂擋在驚瀾面前,揚起臉,任性地說:“我要看看你的臉。”
驚瀾站定,遲疑了一會,紗幕裏傳出他的聲音,“那你,先閉上眼睛。”
慕塵阖上眼皮,複睜開時,卻是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涼氣,訝然道:“你……”
驚瀾嘴角揚起淡淡一笑,道:“都說了別看,吓着了吧?”
“為什麽會?”慕塵喃喃自語,忽而有些激動起來,“是、是他弄的?”
“不怪皇上,是我罪有應得。”驚瀾平淡地說着,順手将鬥笠重新戴上。
慕塵語氣裏增添了不少自責,“可卻是我害得你如此。”
“不關你的事,慕塵。”驚瀾見他難過,自己也跟着難過,嘴裏卻陶侃道:“你沒聽過,男人臉上有疤才帥嗎?”
“萬一人家姑娘不敢嫁你怎麽辦?”
“大不了我不娶了。”反正我喜歡的人已經投向別人的懷抱,再無希望了,驚瀾無奈地想着。
“難道你要當一輩子孤家寡人?”慕塵完全不知道驚瀾的心思,直說道:“連驚鴻大哥過幾日就成親了,你也不能總是去秦樓楚館,這樣過下去……”
心底間莫名酸楚,驚瀾驟然将手搭在慕塵肩上,打斷他的話,低聲問:“慕塵,你我難得一見,就為讨論這個問題?”
“當然不是。”
7、
驚鴻成親,他的師傅沒有來,方寰倒是坐到了長輩的座上,接受新人的叩拜。慕塵也跟着去湊熱鬧,畢竟新郎新娘都是熟人。說起新娘,還是當年他在慕雲宮時的貼身宮女呢,沒想到光陰輾轉,昔日那個端莊秀美的秀兒已經成了宮中的高級女官,還和驚鴻紅線相連,如今又嫁作為人婦,真是萬萬沒有想到。
夫妻對拜時,慕塵看到歷來神情淡漠的驚鴻臉上竟有難得一見的幸福笑意,心想: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心裏真的會充滿喜悅。他順便往高座上的方寰那兒瞧了一眼,嘴角不由自主地輕輕上揚。
新人要敬酒、要鬧洞房,慕塵倒是興趣乏乏,不想摻和,幹脆溜了出去。
驚鴻這在宮外的府邸實在不錯,據說還是前朝某位王爺的舊宅,徹徹底底的修葺一遍再加上粉刷裝飾,一眼看上去倒像是新的。前堂人來人往的,慕塵不喜歡,直接去了後院四處走走。
現在已經入冬,沒什麽花草,但庭院打理得很清淨,倒和驚鴻的性子十分貼近。
一個人游蕩沒多久,慕塵剛在廊下坐着休息,就聽得腳步聲漸進。
“原來你跑到這裏來了。”方寰信步而來,笑吟吟地說。
慕塵沒有起身,只是仰着臉,沖着方寰笑眯眯的。方寰近前,坐在慕塵旁邊,就勢伸臂将慕塵攬了過來。慕塵很自然地依着他,問道:“你不是在大堂裏坐着主持大局嗎?”
“哪用得着我?”方寰用手指輕輕刮了慕塵的鼻梁,笑道:“你夫君好歹是一國之君,做這事不是大材小用?”
慕塵“嘁”了一聲,鄙視道:“你臉皮忒厚了。”
方寰不以為然:“我說的事實嘛。”
兩個人坐着又說了好些話,慕塵喜歡争辯,方寰聽着也讓着。看這家夥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回嘴,方寰真是又愛又恨不得掐他的肉,他默默地看着他,慕塵說着說着,擡起眼簾朝方寰看來,暗覺有些過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往方寰肩上蹭了蹭。
終于輪到他了,方寰淡淡一笑,語重心長般開口道:“慕塵,你知道嗎?我好想給你一個天下最大的婚典。”我多想向全天下證明你是我的人。
慕塵這時卻沉默不語。
方寰執起他的手,看他風華正當的臉,語氣裏透出一些遺憾,低聲問:“為什麽你不答應?”
慕塵偏過腦袋看向別處,想了很久,才看着方寰認真說:“反正我都和你在一起了,那些有什麽必要的?”
“你說的也是。”方寰低頭,淺笑着将唇印上慕塵的。
驚瀾有來向師兄慶賀,卻沒有出現在衆人面前,畢竟他這副奇怪的打扮,難免會有些引人注目,百無聊賴的他也在庭院裏散步,卻不成想撞見慕塵和方寰親密偎依在一起的畫面,當即悄聲躲到一邊。
隔着無葉的枝條,驚瀾望見慕塵在方寰面前的笑臉,心裏當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何種滋味。
慕塵笑時眼神裏會流露出奕奕的光彩,所謂明眸善睐也不過爾爾,可驚瀾發現慕塵對着方寰笑的時候,卻比在他面前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采,是那樣的動人,讓人忍不住想把他抱住撫愛,但,事實是,慕塵已經在別人的臂彎裏了。
心裏是無盡的苦澀,驚瀾再看不下去那兩人的甜蜜場景,落寞地轉身悄悄地離開。
離開驚鴻府邸前,慕塵終于在回廊遇到了驚瀾。
“驚瀾,你去哪兒了?我剛才一直找你也沒找着。”
驚瀾低着頭,回避慕塵,聲音低低:“我沒有去湊熱鬧。”
“原來如此,”慕塵了然般點點頭,踏步上前,道:“對了,驚瀾,我和他說了,他說你可以官複原職,只要你願意。”
“謝謝你的好意,”驚瀾擡起頭,隔着黑紗,看眼前之人眉目如畫,越是難過,嘴角泛起的苦笑沒人看得見:“明日,我要離開皇城。”
“什麽?你那麽快就走?”
驚瀾點點頭。
“不多留幾天嗎?”
有什麽理由留?驚瀾堅決道:“不。”
“那明日什麽時候?我送你一程可好?”
驚瀾心有所動,答道:“好。”
8、
夜幕低垂,寒風料峭。
方寰沒在玉池殿裏找到慕塵,索性獨自走路前去相隔不甚遠的太醫院。風有點緊,吹得人臉生疼,方寰的臉色不大好看,到底他的心裏有些不高興,最近幾天,慕塵一從城外回來就窩在太醫院裏,很晚才回,不知道在鼓搗什麽東西。可是,除了剛開始,他在太醫院裏交代了些事情,對慕塵在太醫院裏的一切作為,他都極少過問,就像慕塵從未幹涉政事一般,任由慕塵放開手去做。
不管如何,方寰總是希望慕塵所有的時間都屬于他,但慕塵卻把醫術看得更重,甚至比他還重,這讓他很不滿意,只是,他沒有辦法阻止,他總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金屋藏嬌。
路上,方寰突然想到不久前慕塵和他說要去宮外開醫館的事情,無奈地哼了一聲:小子心倒是挺大。慕塵在太醫院裏愛怎麽玩都行,可是出宮,方寰就不願意了,一出去又要接觸到那麽多人,難保誰把慕塵給帶壞了,想想這些,他心裏就老大不高興,正盤算計較着,已到了太醫院。
當值的人見了他紛紛行禮,方寰随便招了一個人過來,直接問慕塵的情況。
聽說慕塵最近在研究治愈傷疤的藥,期間詢問了好多有經驗的太醫,到現在還一個人在那裏廢寝忘食地琢磨着。方寰置之一笑,無可奈何,獨自去找。
慕塵待的屋子裏不是十分亮堂,燭光讓人的影子在窗上搖曳,方寰走到屋子外邊,卻沒有急着進去,而是透過虛掩的門,默默地注視着慕塵站在桌前擺弄的背影,望着望着,笑意讓眼角的皺紋更是明顯。
不得不說,慕塵認真做事的模樣很是迷人,在這一刻,方寰倒不在意慕塵太過沉浸于此。
突然,慕塵的一個動作引起了方寰的疑惑。
現在天冷,穿了不止一件衣服,慕塵解下外面的一層,而後将袖子高高撸起,方寰看得莫名其妙,再看,卻是慕塵将調制好的藥塗到自己的左臂上。沒事幹嘛拿藥往身上抹?除非是受了傷,方寰心下大驚,随即奪門而入,這倒把慕塵吓了一大跳。
“你、你怎麽來了?”
方寰沒有應答,直接上前,抓住慕塵的手腕,查看受傷的地方。果然,慕塵那白皙的上臂上兩道猙獰的疤痕闖入眼簾,一道已經開始脫皮,一道還在結痂。方寰心疼得聲音都抖了:“怎麽回事?”難怪最近幾天慕塵睡覺都不肯脫衣服,他沒計較也沒發現。
慕塵掙開了,若無其事道:“我不小心弄到的。”其實,在無人的地方,他往自己的胳膊招呼時,疼得立刻就哭出來。
“慕塵,你要和我撒謊?”那入肉的痕跡分明是鞭子打成的,一直以來,他都舍不得動他一下,到底是哪個畜生!?
擡眼見方寰緊張兮兮又怒意沖沖的模樣,慕塵暗覺好笑,只好說:“都快好了。”他轉過身打算繼續弄自己的東西,卻被方寰拉住手:“那跟我回去。”
慕塵毫不猶豫地拒絕他:“我還有事要做。”
“都那麽晚了,明天再弄。”
“明天來不及了。”
“什麽來不及?”
“驚瀾明天要離開了,現在不弄好,我怎麽送藥給他?”說着說着,慕塵的抱怨就來了,“要不是你打他,他現在也不會不敢真面目見人。”
方寰一噎,不再作聲,心裏已把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當年他确實因驚瀾私放慕塵,一氣之下抽了驚瀾幾下,還抽在臉和脖子上,可後來他沒殺驚瀾,也沒有攔着不讓他上藥啊,留了疤痕也是他自己的事,方寰負氣地想着。眼前之人才讓他火大,原來夜夜都跑來那麽勤快是做這檔子事,自己的人向別人獻殷勤,方寰想到這些,心裏是千萬個不爽,醋火不斷地往上湧。
慕塵才不管方寰怎樣,現在是膽子越來越大了,見方寰還站在身旁礙手礙腳,竟一直把他推到門外,讓皇帝顏面無存地在屋子外邊吹冷風。
自古送別在長亭,然後此時卻不是暮霭沉沉,天空中飄着點細碎的雪屑,本是明潔空靈的世界,在二人看來另有一番愁緒。
慕塵佯裝出熱烈:“驚瀾,能飲一壺無?”
驚瀾一笑。
慕塵亦是一笑,将巴掌堪握的小酒壇抛了過去。
驚瀾伸臂利落地接過,随手揭開緊密的封口,湊到鼻子前,深吸一口,贊道:“好酒。”
“這陳釀是我從宮中地窖偷出來的。”說着,慕塵有些愧疚:“你總在我最難過的時候陪伴我,而我卻只能為你做這點小事。”
“這還算小事?他不是不許你喝酒?”
慕塵仰脖灌了一口濃烈,意氣道:“我才不理他。”
驚瀾輕笑出聲,思忖道:慕塵你若不是這般,我是不是就不會喜歡上你了?可你終究不屬于我。為什麽我沒有早一點遇到你?滿腹遺憾,他将烈酒飲盡,随手用袖子一抹嘴巴,凝望慕塵:“時候不早,我該出發了。”
“那麽趕嗎?”慕塵不舍道。
驚瀾點了點頭。再多留戀也不過是一場夢,長痛不如短痛。
慕塵嘆了口氣,拿出帶來的通宵弄好的藥,給驚瀾說了如何用後,一股腦的親手塞進驚瀾的包袱裏。
“你的疤痕好久了,我不太确定可以讓你的臉完好如初,我……”
“你有這份心意,我已經足夠了,謝謝。”驚瀾拍了拍慕塵的肩,走出亭外,拉住缰繩,利落地跨上馬背。
慕塵快步追了上去,“驚瀾,我們何時才能見面?”
驚瀾戴上鬥笠,遮住那不堪的面容,沉吟有頃,方低聲說:“有緣,再見。”
“那你好好保重。”
“我知道。”驚瀾拱了拱手,深深注視慕塵,跳轉馬頭,直奔大道而去,“慕塵,後會無期。”
慕塵望着他的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山回路轉處,一行清淚靜靜落下。
雪下得并不大,在城頭站了許久,傘上竟積了層厚厚的雪,待到傘面無以承受其重時,雪簌簌地往下落,直撲到鞋子上。
方寰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今天沒有早朝,而慕塵一大早出來,他心裏擔心,就跟了出來。他親眼望着慕塵和驚瀾二人出了城門,那時那刻,他心裏居然有一種猜疑:慕塵是否會就此揚長而去再不複返?情知這種想法十分荒唐可笑,可方寰無法忍住擔憂,所以他像塊望夫石那樣,撐着傘癡癡地在城樓上等着慕塵歸來。
他們去了好久,他們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方寰無從得知,現在的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安排侍衛暗地監視慕塵的一舉一動,一來是怕慕塵不高興,二來夫妻間最重要的不就是尊重信任?只是,有時慕塵興致一來就跑出來玩,他在宮裏一顆心懸着不定,卻總在慕塵回來之後,輕描淡寫地問幾句他幹了什麽、開不開心,如此而已。
城門之外是護城河,所有城外的道路都彙集那寬長的木橋上,此時日上三竿,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百姓很多,不久就聽到了喧嘩。方寰定睛朝那裏一看,頓時一頭黑線,很快又皺起了眉頭,他扔了傘,奔下城樓。
撥開人群,方寰走到那衆人的焦點前,拳頭握得緊緊的,可偏偏沒辦法發洩出來。
只見一匹膘肥的高頭大馬,優哉游哉地往城門口方向踱步。它馱着一個身着白衣的年輕人,那年輕人眉目俊秀,似是睡着了一般,抱着馬脖子,伏在馬背上,人事不知。
方寰所目睹的正是此情此景,他黑着一張臉,周圍的普通百姓見他衣着華貴面帶煞氣,紛紛退避。
那馬認得方寰,停了下來,朝他噴了個響鼻。
方寰壓下心頭怒意,沉聲喊馬背上的男子:“慕塵。”
對方似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哼哼兩聲,連眼皮都未睜開,在光天化日之下照舊呼呼大睡。聞得他一身酒味,方寰當真氣到了,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不好發作出來,他拉過馬缰,直接跨上馬背,将慕塵攔腰摟起,使其靠在自己胸前,鞭策大馬,直往皇宮而去。
慕塵醒來已是暮色黯然,睡了一下午,身體充滿了散漫疲倦的感覺。很是疑惑自己是怎麽回來的,慕塵伸了伸懶腰,套了件長袍,漱了口後朝外面走去。玉池殿并沒有貼身侍候的侍從,因此諾大的宮殿顯得冷冷清清的,慕塵走到庭院,才見到了幾個人影。那些宮人見了他,行禮後又退下各做各事,慕塵習以為常。剛醒來不久還是蒙蒙的,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刻在牆壁上的精致絕倫的花鳥畫,心裏卻在遺憾:驚瀾就這樣離開了,還有好多地方沒玩,好多話沒說呢。
忽然,一個身影擋住他的視線,也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頭痛嗎?”
慕塵見是方寰,有點不願搭理的搖了搖頭。
也是,喝了不少醒酒湯。方寰就勢坐在慕塵身旁,随即握住慕塵的手:“那我們來好好談談。”
對方話音落下,慕塵才有點警覺起來,“談什麽?”見方寰神色肅然,他本能地生起一絲畏怯,脫開方寰的手,當即起身像個孩子一樣躲到廊柱後面,露出一個腦袋看方寰。
“談談你喝酒的事情。”方寰正襟危坐,語氣倒是很平靜。
一提到“酒”字,心虛的慕塵倒先急起來了,不打自招:“我不過偷了兩壇酒,還是那麽小的。”
“哦,你偷的?”方寰當然知道了,慕塵偷的還是宮裏珍藏多年的上品貢酒,是他都舍不得喝的,可他在意的并不是這個,“慕塵,我想問的是,你喝了多少酒?”居然大庭廣衆之下醉成那副模樣。
慕塵抱着柱子,弱弱答道:“沒多少,真的。”方寰向來不許他多喝酒,還言明,不聽話就揍他。
既然如此,是該好好談談。方寰眸光一沉,手掌拍了拍膝蓋,招手道:“你過來。”
這架勢簡直是要揍人了,慕塵不是一點點的害怕,回避道:“你真小氣,不就是兩壇酒!”
方寰不與他争辯,用眼睛盯着慕塵,似是要失去耐心一般壓抑着:“過來。”
“我不要……”方寰嚴肅起來的模樣真的很兇,的确,慕塵平時在他面前相當放肆,那也是因為方寰總是一副縱容的神情,即便慕塵太過分惹着他,方寰不過是斂起笑說他兩句又恢複常态,當然,因這,慕塵愈加肆無忌憚。可他到底害怕挨打,幹脆把腦袋縮回柱子後,準備逃跑。
方寰見狀,終于忍不住低聲喝道:“姚慕塵!別讓我抓你。”
兩人複合之後,方寰當真沒認真動手揍過他,一般事情只要能說得開,他都和慕塵采取溝通的手段。畢竟慕塵歲數不小,而且臉皮比蟬翼還薄,兩人又是這樣的關系,他怎麽可能把他當成兒子那樣對待?方寰只是想和慕塵當面鑼對面鼓的說清楚,講些道理給他聽,免得慕塵做事不穩重,闖了禍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
許是他語氣太兇,才把慕塵吓住,但見慕塵踟蹰而來,心底還是有幾分寬慰。
“你不準打我。”慕塵沒半點氣勢的嚷嚷,他知道他有些地方是不對。
方寰擡頭看他,心道:真是長了一張欠揍的臉。他伸手抓住慕塵的腕子,将人拉到自己的腿間,說道:“我說了要打你嗎?”
慕塵的兩個膝蓋剛好被方寰的大腿牢牢夾住,不得動彈。慕塵見方寰只是握着他的手腕,而沒有将他壓下開打,有些放心,直問:“你要和我說什麽?”
“你知道你怎麽回來的嗎?”方寰耐着心問。
慕塵望望天花板,想了想當時的情景,驚瀾遠去,長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