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些日子裏,好似這破曉時分的談話從未發生過一樣,江墨依舊一邊幫着凡人看病一邊照料着那位孫大嫂,而魏将仍舊是住在老宅裏,看着江墨默默地做着這一切。
江墨的眼裏仿佛沒有看見魏将,而魏将的眼裏卻慢慢地滿滿都是江墨,只是,一切都還來得及嗎?
魏将以前不知曉江墨為何執意如此,在旁邊冷眼看着,只道這小小鬼醫是個宅心仁厚之人,也未枉費那一雙杏林妙手;如今知道了他的前塵往事,再看那人不聲不響地走在大街小巷,用着自己滿腹的岐黃之術,收着一文錢的微薄報酬,卻原來是在贖罪——贖前世和自己一起犯下的那些罪過。魏将心裏,只覺得酸疼難忍,好似一只千年的螞蟻附在心頭,啃噬着心上那最脆弱的一部分。越啃越大的傷口,一滴滴地留下殷紅的鮮血,像是心疼,像是忏悔,像是不舍,像是......像是難舍得化不開的愛戀。
魏将整日的目光都聚集在江墨的身上,神情缱绻地好似注視着的那個人已經放在心尖尖兒上幾百幾萬年了,好似這長長的一生裏之前的那些寂寞時光,為的都是現在能夠這樣凝視着他。
江墨并不是不知道,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他更知道的是,那深情的目光的主人,只是因為道聽途說産生的那一點的愧疚而想盡辦法地要彌補自己。不是為了愛,前生不是,今生更不是。
不是他想要的,江墨深深閉上了眼睛,“不是我要的,那我就不要。”
他的心,他從來不懂。
他的心,只剩下半顆,那與雪融生死與共的半顆,你要的是我的心,還是雪融......
他的心,早在聽聞那句“素不相識”之時,已死。
所以,魏将,收起你的目光,我江墨不要,要不起,不想要。
前生,江墨是你的江墨,不管你是否愛他,是否愛過他。
這一世,縱然只有半顆心,但是江墨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漆黑的夜裏,江墨在榻上久久輾轉,思緒如麻。
日升月落,轉眼,孫大嫂來到老宅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這半月來江墨好生養着她。魏将只道江墨用的是醫術,卻不知道,江墨用的,還有他自己的精血。
一如當日對另一位婦人一般,用盡一切,不過換得她妻兒平安。只是,這次,即使再怎麽用盡心力,婦人只怕也保不住了。
婦人陽壽已經快要枯竭,而這孩子本該已經降生,可是無奈孫大嫂先前被怨靈附身,氣血不足,已經無力支撐自己,更不用說生下孩兒。江墨遍尋良藥,可是仍舊回天乏力。正在這時,江墨想起那雪融是治病續命的良藥,江墨想着雪融已與自己合二為一,那自己的血對孫大嫂來說定是續命良藥。于是,這半月來,孫大嫂的身子雖仍是羸弱不堪,但總是一天好過一天,而江墨雖為鬼醫,可是也耐不住日日取血入藥,一天天地憔悴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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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表面上相安無事地過着,江墨每日忙碌,以此來躲避魏将漸漸緊随的目光,而魏将總想着要和江墨真切地談一次,至少,解開那些前世的誤會。
可是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一切似乎開始在那一個死亡與新生交替的夜晚,一切也都結束在這一個銘記與遺忘交織的夜晚......
這夜,江墨卧在榻上,卻突然聞得隐約傳來的婦人痛苦的□,江墨幾乎是頃刻間就奔向了孫大嫂的屋裏。一看,果然是孫大嫂要臨盆了。江墨雖然是大夫,接生這樣的事情做過,但是現在卻隐隐有種不安而又激動地感覺。最後一次了,最後。
江墨一個人,又要當醫生,又要去準備生産用的物事,額上已經滲出汗水,墨色的長衫已經被汗水濕的通透。無奈,只得喚來魏将,至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等魏将一切準備好了,江墨已經滿頭大汗地被孫大嫂執着手叫喊了一刻鐘了。魏将雖然是高高在上的司命大人,可是哪裏見過這陣勢,臉上雖還是那般從容的面貌,可是此刻也只得在旁邊看着江墨。
江墨只得緊緊執着孫大嫂的手,看着她在那裏咬着牙,想要将自己腹中的孩兒帶到這個世界上。
這樣的場景,這位婦人,江墨已經看過不下一次,卻每一次都說不清心裏那糾結繁複的心情。新生命的誕生,讓江墨覺得哪怕忍受再多都是值得的;可是伴随而來的,不是償還之後的輕松,而是對這不受人控制的世間的恐懼。原來,自己已經在這人間呆了這麽長的時間。
長到就快要離開了。
“你為什麽不用法力助她?”魏将盯着江墨被婦人緊緊握着而青筋畢現的手。
“孫大嫂的身體太虛弱,若是施法,她的身體......”江墨擔憂地看着榻上痛苦□的婦人,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她受這麽多的苦。
“江墨,你應該明白,就算你不用法術,只怕她也無緣了......”
江墨當然知道魏将想要說什麽,憑孫大嫂現在的身體撐到現在已經算極限了,要是沒有江墨的雪融之血養着,只怕現在早已入了五道輪回。可是.....江墨看着面前因為巨大的痛苦而臉色蒼白的婦人,終究還是覺得有所虧欠。哪怕還有那麽一絲的希望,哪怕還能讓她多活一天,多活一個時辰,也是好的。這是他欠她的......
可是,現在,他她這麽痛苦,這麽痛苦,全是因為,因為他江墨!
江墨紅了眼睛,嘆了口氣,默默伏在榻邊,低語道:“孫大嫂,你有什麽想要說的嗎?我一定答應你。”
“江大夫,我只......只求你,求你.......保住我的孩子......”孫大嫂語不成句。
原來,母親是這樣的,哪怕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還是顧及着孩子的生命。果然,害了別人的孩子,這種恨,皇後和貴妃的憎恨,他江墨活該生生受着!
“大嫂,你放心,我一定将他好好帶大。”此刻,還能說什麽?江墨緊緊握了一下婦人的手,無聲地承諾,像是一道最安穩地符咒貼在了婦人的心上。婦人安穩地笑了,好似已經看見了腹中那生死未蔔的孩子長大成人,翩翩而立,讀書成家。
魏将看着江墨,他知道接下來江墨會幹些什麽,這人已經下了決心,為了不再讓眼前的這個婦人受苦。
而那個孩子.......
魏将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畢竟,他已經欠他太多。
轉頭,只見江墨左手指尖一道青綠色的光萦繞其間,只須臾,江墨就直指婦人,卻原來是用自己的精血吊住了婦人那殘存的性命,右手正在施法将那孩子取出來。
魏将看見江墨竟然不惜用這樣做,“江墨,你......”
“至少,要讓她見自己的孩子一面吧”,江墨忍着精血離身之痛,明明就在身邊,魏将卻覺得此刻的江墨站在千裏之外,聲音飄渺,一陣霧似的飄蕩在屋中,“我欠她的,這一世還完,下一世就不用那麽辛苦去找她們了。”
魏将看着江墨,孱弱卻讓人不能忽視的身影,跨上前一步,助他将胎兒取出。
過程并不容易,胎兒卡在了婦人腹中,每一次施力只會引來已經意識混亂的婦人的哀嚎,江墨不忍心讓她受這麽大的罪,只能斟酌着一點點地往外拉。也許好似孩子知道他的娘親正在為他努力,也在努力往外爬,好不容易露出了胎兒的頭,婦人早已經在生死間徘徊地陷入迷蒙狀态,而江墨消耗了過多元氣,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不住地往下流。
魏将一手扶住胎兒,狠下心,猛地一拉。孩子終于出來了,江墨笑了,魏将卻看着手中的胎兒無話。
用錦被裹住了胎兒,江墨結過孩子,笑着坐在榻上,“大嫂,你看孩子。”
婦人掙紮着睜開了眼,見了一眼孩子,忍不住淚流滿面,“總算.....我對得住他,總算,我還見着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婦人顫抖着,伸手要摸摸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可是只能無力地垂下手臂,江墨見狀趕緊抱着孩子上前了一步,可是那手剛剛撫上孩子的臉龐,孫大嫂卻再也沒能動一下。
那被等待了這麽久的撫摸,卻在唾手可得的情況下,成為了這一世那婦人永遠地遺憾。
她走了,雖然痛苦,可是她的臉上是幸福的微笑。
江墨用左手拂去了她臉上殘留的淚水,“大嫂,貴妃,你安息吧,江墨欠你的,還清了。”末了,長長嘆了口氣,這口氣郁積在胸已經幾百年,這麽久,久到讓江墨在呼出的時候覺得心髒被灼痛;就到身在旁邊的魏将狠狠閉上了眼。
“江墨,她已經去了,很安心。”魏将看着江墨落寞的背影,伸手輕輕按在江墨的肩膀,也許這樣能夠将自己的安慰傳遞到他的心裏。
“我知道。總算,我沒有讓她失望。我欠別人的都還完了。”江墨如釋重負地開口,現在的自己終于有了放手的資格。
記得太久,他累了,現在,他用幾百年的痛苦換來了遺忘的資格。
欠別人的都還完了。
接下來,就是欠自己的債了。
“江墨,這孩子,你打算.......”魏将遲疑着開口,不知道怎樣說才能讓江墨對自己的懷疑減到最低。
“這孩子,我會替他找個好人家,剩下的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江墨深深地看着懷中襁褓裏的嬰兒,将嬰兒緊緊抱在胸口,轉頭卻對着魏将笑了,“你是不是想說他身體裏的怨氣?”
“你知道?”
“司命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我雖法力微淺,卻終究是個鬼醫,孩子身體裏的怨氣我豈會沒有察覺?”
“那你為何不說?”魏将覺得面前的江墨真的讓他看不透了,他隐隐有種不願說出的預感。
“為什麽要說?”江墨淡淡看了一眼魏将,“呵,司命大人不覺得這種靜靜等待的感覺很好嘛?只是這麽小的孩子,司命大人竟然這般狠心讓他遭受怨氣噬心之苦,倒是我小看了司命大人了!”
“江墨”,魏将搶在他前頭開口,“我這麽做只是為了引出雪融,只要你交出雪融,這孩子我自有他法救治。”
“救治?呵,那真要感謝司命大人肯高擡貴手了。只是司命大人應該知道,這般小的孩子,這救治的法子恐怕也要用到雪融吧?既然自家有的,為何還要求助他人呢?況且江墨向來信奉求人不如求己!”
雖然知道這些日子這人這般親近自己是為了那雪融,卻原來真正說開的時候,心裏還是會有一點,難過,只有一點點,卻還是那麽難過。
江墨看着面前這個高高在上的司命大人,呵,還是一如既往地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一樣的不動聲色,一樣的精籌細謀,怕我不會拿出雪融嗎?所以才會用自己看中的嬰兒做誘餌?魏将,你真是......
你這般聰明,可是這回,你終于輸給我了。呵呵,江墨扶住額頭,貼着嬰兒的額頭笑了。
江墨看着魏将那副依舊好似勝券在握的摸樣,想起前世的自己,雖仍為江墨,可是現在的自己要比原來聰明那麽幾分。
可是,雖然已經知道了答案,還是忍不住想問魏将。
問他,如果我告訴你它在我剩下的那半顆心裏,你會怎麽選擇?
可是他卻不敢。
前生,那麽愛,卻原來最後被放棄的時候心是那麽痛。
今生,不說愛,可是不敢問,唯有的半顆心髒,恐怕再難承受那麽多那麽深的痛楚。
“江墨,你知道的,為這孩子浪費一整個雪融是不值得的.......”
作者有話要說: 中秋節快樂!
今天突然發現存稿沒有了!!噩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