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待回到老宅已是午時,江墨因早前換血傷了元氣,也未外出行醫,只是卧在房中歇息。魏将則在庭中梨樹下的陰影裏,坐在搖椅上閉着眼睛小憩。
突然一只寒鴉落在庭中,盤旋了半晌,又直直地飛進了江墨的房中,轉眼又飛了出來。魏将卻看見先前那寒鴉腳邊的那卷金帛書不見了。想必是為江墨帶來什麽訊息的吧。
果然,不出片刻,便見江墨又要出門去,推開了老宅的門,也不開口,也不駐足停留。
魏将聽着門合上的聲音,聽着江墨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又躺在了搖椅上,閉上了眼睛。那寒鴉是冥主大人身邊的信使,魏将如何不認得?只是冥主大人召見,他也不好相跟着,這幾百年來他和冥主同管冥府,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不跟着也好。
誠如魏将所料,江墨這次出門不是為了懸壺濟世,減輕他人痛苦。
而是為了去冥府接受他的痛苦,為了——迎接剮魂之刑。
三百年,江墨已經算不清這樣的痛苦有幾次了,撕扯經脈的痛,好像如今習慣了,也還好。畢竟這筆交易做的已經不止一回了。
他從冥主大人那得來他所想要的訊息,那些他虧欠了的人;同樣地,他也必須為這訊息,為前世的債受刑。
江墨來到冥府,好像除了第一次來冥府報道,剩下的都是為了受刑才來到這的。也許下一次再來這裏就該是完結的時候了吧。江墨希望那一日早點到來......
記憶是苦海,輪回也解脫不了。怕只有,江墨看着面前那扇黝黑得透出陣陣擋不住的死氣的門,伸手扶了一把,怕只有,灰飛煙滅,魂飛魄散了吧。
“江墨,你來了?”冷情決意的冥主大人,高高在上,江墨想起另一人,怕在他的地方他也是這樣吧——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參見吾主。”江墨單膝跪地,左手成掌将右手緊緊包住,也包住了自己的虛弱與脆弱,阻住了自己游離的思緒。
“起來吧。”
江墨默默站起來,立在殿下。
“你今天已經元氣打傷,若是不便,剮魂之刑可延後再執行。”冥主大人想必已經知道江墨今日之事,這幾百年來,他也看夠了江墨這般殘忍地自我對待的償還。都是可憐人,何必?
“謝吾主體恤。江墨還撐得住!”江墨站在那裏,執着地看着地面。規矩就是規矩,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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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不必......”
“江墨心甘情願!”
“哎”,冥主大人長長嘆息一聲,揮了揮手,已有鬼差領着江墨去往受刑之地。
也罷,這樣倔強的小鬼醫,不是在初見他時已經知曉了嗎?只是又一次地剮魂之刑,江墨,你真的承受得了?
剮魂之刑,顧名思義是一種同于人間的剮刑,只是凡間剮的人的肉體,而冥府的剮刑剮的是鬼衆的魂魄。人有三魂七魄,死後單只靠着三魂七魄存在這世間,如同人生時的軀體。而這剮魂之刑是冥府用來處罰十惡不赦的惡鬼的,用冥府特制的刑刀——破魂将身體裏面的魂魄一刀刀地剮,痛入骨髓可是卻始終會有一口氣維系着你的清醒,讓你看着自己一刀刀地被淩遲。
江墨看着執刀官一刀刀刮着自己的魂魄,除了痛甚至還帶着那麽幾分詭異的欣喜。終于找到了她,終于.......只差這一個了,自己的債就算還完了,終于可以解脫了嗎?
臉上帶着笑,可是那已經被痛苦折磨得血色全無的臉上已經血汗橫流,束在發後的絲帶也被染成了血紅色,黏在江墨赤裸的背部,好像想用自己虛弱地身軀暫時護住她。
疼痛,這般的疼,雖然習慣,卻還是那麽痛那麽痛啊......
可是,這是交易,是自己贖罪必須付出的代價。
回想第一次受剮刑的時候,原以為會死過去,可是痛極了才發現,原來已經死了。所以,那些痛,只能受着。
看着自己的魂魄,善的、惡的,一絲絲離開自己的身體,腦子好像被一根線拉扯着,痛得自己忍不住哭泣,卻連淚水都沒有,流了太多的血和汗,那裏還有淚呢?
江墨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覺得真是遙遠的事情了......只那痛和此刻身上的痛重合在一起,告訴自己,原來——我,還是江墨,那麽遙遠的事還是這一生裏的事啊。
受完刑,江墨顫抖着手指,連穿好上衣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在鬼差的幫助下穿好。江墨知道,自己不能倒,刑受完了;他要的東西卻還沒有到手。
江墨踉跄着來到大殿中,向來無情冷血的冥主看着面前這個執着地折磨了自己三百年的可憐鬼醫,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嘆息。
“江墨,你要找的人在花家莊,姓陳,你去了自會找到。只是此人身上怨念極深,你要多加小心。早日去吧,早日了結也好早日解脫。”
“謝冥主大人。”江墨仍舊強忍着不适向冥主大人行了個禮。
“江墨,你還記得第一次受剮魂之刑為的什麽嗎?”
“江墨記得,為的是洗淨身體裏面的邪惡,為的是抵上一世未能執行的斬立決。身為醫者,江墨的罪惡是不可饒恕的。”
“可你後來卻要以剮刑來換取訊息,也為那兩個婦人換得子息。這些年來你做的都已經夠了,那些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你也該學會早日放開。”
“江墨如何不想?”江墨低着頭,可冥主卻知道他的眼一定看向了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只是那兩婦人因為江墨,兩生兩世不能安然産子,這是江墨做下的孽,江墨必須還。”
“你覺得值嗎?以自己的剮刑之痛換得他們産子,得享天倫之樂。你若是想要重新開始,我願意給你投胎重新做人的機會。”也許是面前這個倔強的鬼醫讓冥主覺得有些像很多年前的自己,只是自己沒有他這樣的堅持。
“投胎做人不代表重新開始,只有心裏無悔、無愧,這樣江墨才能安心地重新開始。”江墨說到這裏居然淡淡地笑了一下,“重新開始,只怕得要魂飛魄散、灰飛煙滅才能了斷吧......”
“江墨,你......”思忖着開口,卻不知該如何勸服他。也罷,冥主心想,這樣的倔強,這樣坦然地承擔自己做下的孽,縱為冥主亦是無能為力,只能将這交給天命了。
告別冥主,走出冥府,江墨再也支撐不足,最後一次的剮魂之刑了,為什麽卻還是像第一次一樣這樣的痛徹心扉?好似心裏的那些深埋的愛恨又被人生拉硬扯地拉倒陽光下,赤裸裸地、毫無防備地,接收者烈日的照射,無處可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