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見江念離不動,她也不大想跟他同桌用餐,就自己走了過去。
家政阿姨端給她的不僅有一碗芙蓉雞肉粥,還有幾只小籠包和一碟小菜,還笑着對她說:“不夠了還有。”
紀悠連忙說:“夠了,謝謝。”
上次在江念離這裏她就見識到了,他的廚師做粵菜和面點很地道,這碗粥溫度正适中,煮得香滑可口,小籠包味道也很好。
紀悠就着粥将那幾只包子都吃完了,連她面前的一碟醬瓜都一掃而空。
她放下碗還不見江念離過來,擡頭看了看客廳,看到他幾乎沒動,還靠坐在沙發上,似乎是在養神。
畢竟吃人家的嘴短,紀悠站起來整理下衣服,準備過去跟他告辭,如果他不派車送她,那她不介意打電話叫個出租車過來,反正她絕對不會久留就對了。
隔得遠了有點看不清,走近了她才發現江念離眼睛是閉着的,臉色也似乎過于蒼白。
因為燈光的照耀,她有一瞬間心裏緊了一下,他的樣子實在太過安靜,她幾乎擔心自己會叫不醒他。
好在她剛走近,江念離就驚醒了,睜開眼睛擡手按着胸口咳了一聲,勾起了唇角看她:“吃好了嗎?”
紀悠頓了頓,還是回答說:“很好吃,謝謝。”
他深黑眼眸中目光更加柔和了一些:“這就好,再休息一下,還是馬上就走?”
紀悠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江念離說他需要先回家一趟,以及留下來陪他喝茶的話大概都是托詞,他是知道她沒吃晚飯,特地帶她過來吃飯的。
這麽多年過去,他對她還是這麽溫柔,這種溫柔充斥在所有的細節裏,有時候不細心體會,甚至會察覺不到。
紀悠說不上來湧到胸中的感情是什麽,她用力閉上眼睛,而後聲音就恢複了開始時的生硬和疏離:“多謝款待,我就不打擾了,馬上就走。”
她說完話,并沒有得到回答,反而是垂在身側的手被輕輕握住了。
江念離坐在沙發上,側身過來,拉住了她的手,低着頭笑了一下:“小悠,那句話,你考慮了沒有?”
紀悠愣了一陣,才想起來他問的是什麽。
是上一次她來到這裏時,他說的那句:“你回來好嗎?”
回來?她怎麽回來?
他好像忘了,上一次是他決絕地轉身離去,連一個解釋都不給她。
他身邊早沒了她的位置,她還能回到哪裏去?
紀悠慢慢将自己的手,從他掌心抽了回來,一點點離開他手中微涼的溫度,她輕吸了口氣,擡起頭看着他:“江先生,我們早就回不去了。”
目光從她手指上移開,江念離擡起頭,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下,他的笑容總是如此,透着太多溫柔,于是反而看不透真意:“小悠,我知道我有很多不對,你既然可以給卓言一個機會,為什麽不給我一個?”
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握緊,紀悠用力說出口 : “因為我不想給自己犯第二次錯誤的機會!”
江念離似乎震了一下,略頓了頓,最後還是微笑着:“小悠,當年我們在一起,不是一個錯誤。”
“是的,但是你的離開讓它變成了一個錯誤。”需要和他辯論的時候,紀悠從來不會示弱,現在也是如此,她繃緊着下颌,微揚了頭,“江念離,當年你也許可讓我為你做各種事情,但現在,我絕對不會再留戀那些虛無的溫暖。”
“虛無嗎?”江念離淡笑着重複,他神色還是那樣淡然,眉頭卻無聲地蹙了起來,按在胸口的那只手也緊緊揪住了衣服。
“你可以走,我也不會再讓你做任何事情。”他揪着胸口衣物的手更加用力,身體低了下去,用頭頂住沙發扶手。
紀悠下意識地動了動,可是又停了下來,還是站在那裏冷冷地看他:“你的保證,我根本不信。”
江念離低笑了聲,咳了咳,他的聲音越發喑啞低弱下去:“這次你可以試着相信。”
紀悠看着他,突然冷笑起來:“江念離,你不要以為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會繼續上你的當!”
眼前的人只微勾了勾唇角,身體就緩慢地順着沙發扶手滑了下去。
此刻客廳裏只有她和江念離兩個人,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沖過去扶起他,讓他靠在自己肩上,連聲喚:“念離!念離!”
江念離緊閉着雙目臉色蒼白,他的唇色像上次一樣泛出淡淡的紫色,不住有咳聲從唇間溢出來。
紀悠慌了神,只知道緊抱着他的身體,揚聲喊人:“有誰在?念離不舒服了!”
聽到聲音的文叔和護士立刻從另一側休息室趕了過來。
護士看到這種情況,熟練地從江念離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個藥盒,将裏面的藥喂到他口中,又用桌上的清水去喂。
可是江念離咳得太厲害,藥片咽不下去,在他口中幾乎快要滑出來。
那個護士看到了,就皺了眉準備用手去順他的喉嚨。
就算知道她手法專業,紀悠也無法忍受她粗暴的動作,攔住她說:“我來。”
她又将水杯遞過去,讓江念離喝了些水,再撫了撫他的脖子和前胸幫他順氣。
藥片總算咽下去,紀悠身上也出了層薄汗,不過短短幾分鐘,對她來說卻像過了很久。
她以為自己早就看淡,但當江念離面色慘白地靠在她肩頭,她還是覺得胸口脹痛得厲害,呼吸幾乎就要滞住。
江念離唇上的淡紫色漸漸褪去,咳嗽卻還是沒停下來,仍舊蹙着眉一聲接一聲地低咳。
紀悠攬着他的腰,能感覺到從他身體上傳來的一陣陣顫動,這麽低聲咳嗽,他都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氣一樣。
突然感覺臉上涼涼的,她擡手抹了,才發覺那是淚水。
她連忙用袖子擦了擦,再擡起頭時,就看到了江念離的眼睛。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睜開了雙目,雖然臉色還是蒼白如雪,卻勾着唇向她微微笑了:“對不起……又麻煩到你。”
紀悠搖了搖頭,她像是突然控制不住,又或者是需要找一個渠道發洩一下剛才受到的驚吓,她就這麽抱着他低下頭,将頭埋在他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們誰都沒動,就這麽保持着擁抱的姿勢,接着紀悠突然抽回手坐了起來。
她胡亂收拾了一下衣服,就快速地說:“既然沒事了,那我先回家去了。”
她連他的臉都不敢再看,抓着外套沖出了客廳。文叔跟她一起出來,為她叫來了在外面待命的司機。
還是像上次一樣,她在深夜裏,從這棟房子裏逃離,一路上黢黑的樹影,像是會嘲笑一般,沖她咧開諷刺的大嘴。
和第一次從江念離的別墅回來時一樣,紀悠幾乎沒有睡着。
臨近淩晨的時候,她才睡了過去,結果還做了一個怪夢。夢中她在一大片荒原上走着,不知道目的地為何處,也不知道為何而來。
只有一個信念告訴她要走下去,然後她一直機械地跋涉着,終于在光明的盡頭看到了一片果園。
那是片祥和美麗如同童話的樂園,鳥雀啼鳴,花果飄香。
她開心起來,打算就在這裏留下,一個聲音卻突兀地響起。
即使在夢裏,那個好聽的聲音也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憂郁,柔和地輕喚她:“小悠。”
接着樂園就消失了,黑色枯草和殘垣代替了一切,她也終于看清了那個呼喚着她的人,她看到他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然後就倒了下去,身體下開始不停地湧出鮮血。
那種鮮紅的顏色,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等她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只看到滿室黑暗,床頭上電子鬧鐘正一閃一閃地發出微紅的光線。
她感覺頭痛欲裂,比睡着之前還要糟糕。後面自然也睡不着了,她索性就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開始思考這些事情。
比如江念離為何會去而複返,比如他為什麽還是想要她回到他身邊。
臨近黎明的時候,她想通了一件事,下定了一個決心:如果江念離肯對她解釋當年的事情,然後給她一個她可以接受的理由,那麽她會試着繼續跟他在一起。
然後她突然一陣絕望:原來她還是忘不了他,當他再次出現,給了她一點點希望,她就義無反顧地想要回到他身邊。
這樣如果他不是真的愛她,只是又一次興致突發,那麽她就完了。
第二天一早,知道這樣的狀态根本不能工作,她打電話向設計院請了假。
挂斷打給主管的電話,她撥了那個只看過一次就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起來,江念離的聲音還是溫和低沉的,他頓了一下說:“小悠。”
她沉澱了一下情緒,才說:“江念離,我不想在無休止的猜測和反複中浪費時間和感情,我承認我對你還有感覺,但這還不足以讓我再次跟你在一起,我的自尊不允許。”
江念離沉默了片刻:“小悠,你是想讓我解釋當年的事情嗎?”
這就是江念離,時隔八年,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小丫頭,他依然能夠準确地猜中她的心思,甚至不用她自己開口。
咬緊了唇不回答,紀悠在等待他主動。
“小悠,”江念離的聲音裏不再帶着那種淡淡的笑意,而是充滿溫柔和鄭重,“抱歉我拿不出你想要的那種解釋……但我可以保證,我一直愛着你,從來都是如此。”
紀悠閉上了眼,一夜未睡,她的眼睛有些承受不了明亮日光。
他們都不再說話,話筒裏一片安靜。
紀悠知道,江念離在等,等她作出決定——而她在掂量,掂量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這個答案。
“好。”打破寂靜的是紀悠的聲音,而後她笑了一下,“人生苦短,何妨一試。”
那是她從一段視頻裏看來的,單純的大學生去參加電視真人秀,想要見一見他在網絡中認識的長發美女。
他覺得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愛人,非她莫屬。
但是另一個主角被請出來了,很可惜,他不是個美女,只是一個有異裝癖的男人。
面對攝像機和興奮的觀衆,還有等待他回答的夢中情人,那個單純的大男生說了句:“I’ll try anything once.”
字幕把這句話翻譯為“人生苦短,何妨一試”。
漢語的簡潔和含義深遠被發揮得淋漓盡致,紀悠很愛這句話。
是啊,人生苦短,她不想再錯過——即使可能會遍體鱗傷。
不等江念離再說話,紀悠挂掉了電話。
躺在床上補覺,紀悠還是會時不時醒來,這樣一直睡到下午,還是昏沉無比。
正在床上發呆,她聽到自己房間的門鈴被按響。她起身去打開門,看到外面站着含笑的江念離。
他的臉色仍舊有些蒼白,但他的精神卻很好,看到她就笑着開口:“小悠,你在休息?”
紀悠點點頭,開門讓他進來,就去廚房給他倒了杯溫水。
江念離坐在客廳沙發上,捧着手裏的馬克杯,擡頭看着紀悠微笑:“小悠,我沒想到你能答應。”
紀悠勉強笑了下。“你怎麽會沒想到?你不是一切盡在掌握中嗎?”
“小悠,”江念離唇邊帶笑,“關系到你的事情,我從來都患得患失。”
紀悠嘆了口氣:“你是從什麽時候起,變得這麽喜歡講肉麻話的?”
當年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江念離的性格不能說是悶,但也相差不遠,平時少言寡語,讓他說句喜歡,都要紀悠費好大勁兒,還得連哄帶騙。現在倒好,無論多麽矯情的話,張口就來。
笑了笑,江念離說:“我只是怕現在不講,就再沒有講的機會。”
他的話總是帶着些欲言又止的味道,紀悠看了他一眼,不再去追究,在他身旁坐了下來,扯了塊紙巾替他擦拭額上的薄汗:“你身體很糟糕?”
搖了搖頭,江念離笑道:“還好,剛輸完液,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還迫不及待地跑到她家裏來?
摸了摸他的手,還是覺得太冰涼,紀悠站起來說:“在我這裏躺一躺休息一下吧,晚上想吃什麽?”
江念離笑得更溫和,一雙深瞳也更加明亮:“小悠,你要做東西給我吃?”
紀悠斜睨了他一眼:“怎麽?看不上我的手藝?”
“沒有……”連忙搖頭,江念離笑看着她,“是受寵若驚。”
紀悠笑:“這還差不多。”
笑鬧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輕松起來。
紀悠的房子是套兩居室,她一人獨居,所以一間做了卧室,剩下一間就做了書房。
家裏只有一張床,紀悠将江念離帶到自己的卧室,整理好被褥讓他躺下休息。
在床上躺好,江念離笑着說:“小悠,我真的沒想到今天就能得到答案,謝謝你。”
紀悠不理他,給他拉好被子,俯身在他額上吻了吻,道:“好好睡一覺。”
她沒告訴他,如果說他在過去的八年中曾經思念過她的話,那麽她絕對不輸給他。
八年來她早就把這樣的場景在腦海裏演練過無數遍,他倦然而眠,她則坐在他身邊,在他額頭印下一吻。
只是八年過去,從來都是這樣一遍遍地去想,從來都無法觸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