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合同
一進屋,典雅又氣派的地中海式裝修風格就撲入眼簾,藍白相間的主色調清新又高貴。
玄關往前就是一小片會客室,往裏看,敞亮的起居室如同宮殿中央一般,四面八方都有着刷白的拱形通道,裝飾浮雕都是一色的寶藍,通往各個精致又繁瑣的裏客廳與書房。
進門左手邊的扶梯,是通往挑高的小半層展望臺,朝南是整片往外突出的半弧形落地窗,藍白相間的帷幔被兩邊的搭扣勾成漂亮的弧度,擁有無與倫比的精細紋理和垂墜感,窗前擺放着一架純白色的鋼琴,腳墊是寶藍色絲絨的質地。
拐過鋼琴的西南角,則是通往二樓的螺絲型白色樓梯,再往上便看不見了,夏唯猜想那該是卧室的長廊。
對于眼前的一切,夏唯除了“我的媽呀”已經沒什麽其他感想了,有一種來到異時空的飄忽感,傻愣愣站在玄關矮一截的換鞋處一動不動。
“鞋櫃第二層左邊有鞋套。”一個和藹的嗓音從起居室傳來。
還好穿着帆布鞋,萬一是帶點兒鞋跟的皮鞋,估摸着都不敢往這地板上踩。夏唯忙按照指使套上鞋套,像日本藝伎似得攆着小碎步走進起居室,寶藍花紋的白色真皮沙發上,一個身披皮草妝容精美的婦人正倚在沙發靠手上,面容上看,是才三十多歲的模樣。
見夏唯走近,婦人将手裏的杯碟擱到茶幾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說:“過來,坐。”
夏唯因緊張咽了口唾沫,牙白色的沙發背哪裏經得住人往上做呀?她十分擔心自己的衣服不夠幹淨,所以猶豫了片刻回應說:“夫人,您直接告訴我今天要做的工作吧。”
“你叫我沈阿姨吧,別怕,來,坐坐。”那婦人嘆了口氣,偏頭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嘟囔道:“你媽媽這怎麽突然就出事了呢?我女兒性格喜靜,一直不準我找傭人在家待着,好不容易來個手藝合她胃口的鐘點工,又給折了手,這往後啊,又得我一個一個的試用新人了……”
夏唯聞言聽出她要辭退自己的意思,立刻反駁道:“夫人,哦不,沈阿姨,您放心,我幹活做菜手藝都是跟我媽學的,她能做的我都能做。”
沈阿姨擡頭挑她一眼,搖頭道:“你才多大呀?”
“21了。”
“不上學了呀?”
“上的,明年再一年就畢業了。”
沈阿姨啧啧嘴,說:“還上學就出來打工呀?你爸媽做什麽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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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除了給您做鐘點工,還有一份倉庫管理的工作。”
“爸爸呢?”
“……”夏唯低下頭。
“爸爸沒工作?”沈阿姨疑惑的看她。
“我沒有爸爸。”
夏唯見沈阿姨依舊疑惑的看着自己,就直起肩膀坦率的說:“我爸認識我媽媽前已經有老婆了,很小的時候就沒再與我們來往。”
沈阿姨顯然有一些吃驚,夏唯已經做好接受“原來是狐貍精”“小三”等評價,卻沒想到那婦人突然站起身,繞過茶幾走到她面前,用一種十分憐憫的目光注視着她,認真開口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苦了你了,小丫頭。”
夏唯幾乎是吃驚的擡頭看她,從前也聽人假情假意的安慰過,但從來沒見過有人對于她媽的遭遇,如此發自內心的同情。
而且,再得知夏唯這段“肮髒”的身世後,沈阿姨竟然變得格外熱絡與慈祥,手把手的教她每日要做的工作,細到廚房煲湯時,各類高檔調味料的比例都劃給她看了,害得夏唯不得不要了紙筆一一記錄下來。
一直“學習”到十點多,才終于放夏唯回家。臨走前,沈阿姨從皮夾裏抽了張鈔票給她,夏唯疑惑的問:“不是工資月結嗎?”
“外面天晚了,你打車回家。”
夏唯還想扭捏一下,結果阿姨催促道:“快拿去,到我貼面膜的時間了!”
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級的工作啊,夏唯揣上錢往外走。擦個地板燒頓晚餐,小費都比工資還高,難怪舅舅懷疑媽媽藏了小金庫。
快出山莊正門時,夏唯聽見一聲響亮的口哨,她循聲轉頭,就看見門衛笑得像朵大菊花,樂呵着沖她招手。
夏唯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問:“有事嗎?”
“怎麽樣?看見那個老板沒?正吧?”大叔一臉十分不上流的表情看她。
夏唯以為他說的是沈阿姨,想了想,覺得除了保養得非常好之外,雖然風韻猶存,但也不算是太灼眼的大美人,于是只敷衍的點點頭,說:“挺漂亮的。”
“那還用說!”大叔一揚臉,神秘兮兮的伸手半遮住嘴,說:“她媽媽是個狐貍精,年輕的時候把人家老公搶到手……”
夏唯心裏一個咯噔,她以為大叔說的是沈阿姨的媽媽搶別人老公,立刻聯想到阿姨在聽說她身世之後,那麽關切的安慰,原來都是發自內心的。于是,她傻乎乎的想,阿姨真是和我同病相憐啊。
大叔繼續八卦道:“這個老公搶得可不一般吶,是個法國佬!五百強汽配公司董事長,你說牛掰不牛掰?!”
夏唯聞言很吃驚,心說阿姨的爸爸難不成是法國人?怎麽完全看不出有混血的輪廓?她疑惑的點點頭,嘀咕道:“我都沒看出來……”
“我特麽也沒看出來!她媽看着也就是一說得過去的娘們,居然能榜上有錢外國佬,出手可闊綽,小妹妹,你要是以後遇上困難,盡管喊咱哥幾個幫忙,也煩勞你多提點提點我們,就跟她媽說我們态度好,那女人高興了會給小費的。”
大叔擠眉弄眼的,那模樣讓夏唯莫名有些反感,敷衍了一句便急匆匆離開。
外婆還留在醫院照顧媽媽,夏唯要去換班,外婆死活不肯,只好回去睡了一覺後。第二天一早,就去醫院代替外婆照顧媽媽一上午,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多,又趕往媽媽的單位詢問工傷賠償的事情。
進廠子時,保安态度還挺熱情,一聽說是夏秀雲的女兒,立刻冷下臉來直擺手,說他什麽都不知道,有事就去找領導。
夏唯沒有啰嗦,徑直走進廠子裏,一群工友都在幹活,見她來了,平日裏與她媽交好的兩個阿姨就放下手上的活,關切的過來問長問短。
一番寒暄後,她們讓夏唯去隔壁寫字樓裏找領導談,又讓她打電話多喊些家人來,一個人勢單力薄,容易被人欺負去。
夏唯感謝了她們的好意,還是獨自前往寫字樓去找管事的。她心裏根本就沒底,原本一腔熱血,在看見腆着啤酒肚油光滿面的領導後,立刻急速降溫。
她像是所有同齡女孩那樣,斯斯文文的站到辦公桌前,說:“您好,我是夏秀雲的女兒,昨天她工傷骨折,我是來拿賠償的。”
領導目光從電腦裏的歡樂鬥地主界面挑上來,面無表情看她一眼,視線又落回電腦,嗓音沉穩的說:“我是代班的,你晚點再來。”
夏唯看着他,“具體幾點呢?”
男人心不在焉的回答:“不知道。”
夏唯直直站在他桌前,說:“那我就站在這裏等。”
男人沒說話,一直默默打游戲,直到幾局玩結束,起身去接純淨水,擡頭一看,這丫頭還在,終于不耐煩的說:“去三樓找會計部問,這裏不管賠償的事。”
夏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自己幹等近一小時才說出這句話,冷冷說了句謝謝,就轉身奪門而出。
從五樓下到三樓,沿着走道看門上的标簽,最後深吸一口氣,拐進了會計部的門。
事情出乎尋常的順利,會計是個戴眼鏡的男中年,精瘦矮小,聽聞她的來意後,就直接從桌洞裏拿出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裏面厚厚一疊的文件,她遞給夏唯,說:“這個賠償合同是按國家賠償标準計算的,你看一下,簽個字之後,把卡號留下就可以。”
夏唯聞言心中升起一股沒出息的感激,她原以為,索要賠償之類的事情,必然要拉個橫幅在廠子外靜坐才會有結果,沒想到居然有這麽講理的企業。
這顯然是社會負面新聞看多了的結果,只不過是骨折的工傷,撐死了算七級傷殘,賠償款九牛一毛,多數企業都會按正常程序辦理的,一旦被起訴,敗訴後的起訴費都夠再賠一次的了,根本沒必要耍無賴。
夏唯拿過合同開始看,但由于心情過于激動,一疊繁瑣的白紙黑字她是怎麽都看不明白,就這麽煞有介事的站在人家會計面前,看着第一張發呆。
十多分鐘過去了,會計不耐煩的白了她一眼,說:“直接簽吧,早簽早拿錢。”
“我想再看看……”夏唯嗫嚅說。
會計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你看得懂嗎?”繼而大聲說:“你想知道什麽我告訴你,一共賠償兩萬八千零六十一塊錢,怎麽樣?開心吧?呵,就是骨折而已,醫療費去掉還夠你們賺一萬的。”
夏唯心裏驀地一咯噔,她是真的覺得挺多的,幾乎想要當場拿筆簽字了,可又有點心虛,怕自己上當,就又磨蹭了會兒,懇求道:“我能不能把這帶回去給家人看一下再簽?”
會計臉色一冷,不耐煩的擺擺手:“随你随你!不過我告訴你,明後兩天不是工作日,你要等着打款的話,別到時候來跟我啰嗦。”
夏唯道謝之後出門下了樓,天色已經很暗,掏出手機看時間,鐘點工時間快到了,夏唯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揣着合同急忙奔到公交站臺往沈阿姨家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