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桂枝香
從坤和宮回到長禧宮已是戌時末刻。幸而白桃細心,為她留了些點心墊肚。草草吃過兩口梳洗一番,虞枝心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及第二日去坤和宮請安,不出意外的聽聞了皇後病危的消息。被擋駕在門外的衆人如往日一般磕了個頭便習以為常的各自散去,只心中偶爾咯噔一下——從昨兒傍晚皇後發威至今,皇帝陛下竟是一次也沒踏進坤和宮的大門。
虞枝心對此倒是沒什麽疑惑:趙熠恨不得皇後早些去死,要不是孔家人位高權重讓太醫院不敢糊弄,怕是這會兒喪鐘都響了。至于說假惺惺的探望,便是他願意來,坤和宮的人且還得千萬防着呢,何必找這個不痛快。
“你昨兒個做的很好。”容妃不知何時走到了虞枝心身邊。或是因昨夜跪了太久,哪怕兩個宮女攙着仍是走的有些吃力。她卻并不在意,只在虞枝心耳邊輕聲道:“虧你細致機敏,先一步發現了夏椿不對勁,才讓本宮可以抓到她的把柄令她反水。如今周氏已死,吳氏雖不死也快了,白寶林也廢了。你可要抓住機會好好在陛下面前表現——”
“娘娘。”虞枝心先是一愣,行過禮後便苦笑着搖頭打斷:“娘娘別忘了,嫔妾已被皇後罰抄宮規,抄明白之前不許侍奉陛下。加上麗采女被禁足,李嫔被罰俸,能抓住機會伺候陛下的恐怕并非嫔妾,而是宋寶林和陳采女。”
容妃微微一愣,無奈的摸了摸額角。
虞枝心倒沒什麽不滿,反而真心誠意的屈膝謝道:“不管怎麽說,這回若沒有娘娘相助,嫔妾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是嫔妾說句心裏話,吳貴人想要對付嫔妾還在情理之中,娘娘可知為何李嫔會不顧一切的要置嫔妾于死地、甚至不惜将皇後請出來?”
容妃嘆了口氣,擡頭看向李嫔攜着白寶林一同走遠的背影輕聲道:“她這般不對勁,本宮自然是查了的。然而——本宮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與你說才好。”
“娘娘但說無妨。”
“邊走邊說吧,本宮正好去你那兒坐坐。”容妃邊邁步邊輕聲道:“李嫔想要個孩子。自從公主夭折後,她便日思夜想夜不能寐,只想再要一個孩子養在膝下。可惜李嫔的身子已經傷了,這輩子都不可能自己生出孩子來。”
容妃話音淡淡,忽而挑眉看向虞枝心:“你可知是誰所為?”
虞枝心心念急轉,莫名有了個驚悚的猜測:“總不至于是——小公主的母親,已過世的敬妃娘娘吧?!”
容妃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譏諷:“除了她還有誰呢?為了讓李氏一心一意的照料她的女兒,吳娉婷做的最後一件事便是趁着将小公主托付給李氏的機會,永遠絕了李氏生育的可能。”
“可是、不是說,她們是至交好友,過命的交情?”虞枝心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道:“其中怕不是有什麽誤會?”
容妃定定的看她,好一會兒才又笑了,輕撫她的發髻道:“傻姑娘,這後宮之中哪來的真心?所有人都是在拿命往上爬,若是能不用自己的命,別人的命就死不足惜了。”
虞枝心低下頭,并未問出“娘娘對嫔妾也是如此麽”的無聊話來。兩人一時無話,直到進了長禧宮的門,卻發現陛下竟然正站在院子裏,擡頭端詳一樹開的正熱鬧的丹桂。
若是撇開性格念想不提,陛下真真兒當得起一句“夢中良人”的稱贊。性情算是細致體貼,對女子多有憐惜。更不提身長玉立面若好女,一颦一笑皆可入畫。便是今日這一襲雨過天青色素袍,身上并無環佩,只腰間挂着一個歲寒三友的小荷包,明明無甚修飾,亦顯出缥缈如仙人的出塵來。
偏偏纖瘦腰肢又多出些不盈一握的單薄——然就算這體态單薄了些、面色蒼白了些,卻非但不減其風韻氣質,反倒更多出幾分柔弱惹人憐的觸感。
金冠玉簪束起鴉色長發,唇色是淡淡的粉。轉頭瞥向兩人,眉梢眼角又是懾人奪魄的風情。
漫說虞枝心這花癡,就算容妃也被他容顏呆滞的片刻。兩人齊齊慢了半拍才蹲身行禮,趙熠便擺手讓她們起身。
“這是從皇後那兒過來嗎?”皇帝陛下輕輕拍落肩膀上沾染的桂香,神色淡淡的先往裏走,一壁說道:“聽說皇後讓你抄宮規明事理,朕想着你一處偏殿怕是擺不開,索性讓人把後殿都給你收拾出來了。”
“這怕是不合規矩吧。”虞枝心急忙推辭。
“朕也沒說讓你住在正殿啊。”趙熠一挑眉,擡眸時仿佛有星光落下:“仍是住着偏殿,不過在後殿的側間抄寫,也算是尊敬皇後的旨意。”
他笑的十足溫柔,捏起虞枝心的袖子指給她看:“正殿先空着,東次間給你供了個小佛堂。西次間用來抄宮規,往裏還有兩個小間,平時小憩休息或是放個物件總是要的。”
又指着院子裏正襟站着的四個嬷嬷道:“皇後一時病倒,怕是沒工夫查你的功課,但正宮娘娘既然有旨,朕就算再寵你也不能駁了她的面子。這四位中有兩位是朕的禦前尚義,另兩位是內務府積年的老禮教司儀。你便跟着她們好好學學,好歹把宮規學懂了學通了,才好為朕與皇後分憂。”
“對了,你這耳房也收拾幾間出來。雖你的份例暫且用不上,但嬷嬷們是有宮人伺候的,好歹給個住處。”
趙熠大手一揮,自有太監宮女們捧着被褥家具來回穿梭,又有大姑姑帶着一排三等小宮女和十來個粗使宮女來,口稱“請主子甄選”。
“既是在你宮裏住着,就你來選吧。”趙熠直接放權,且不等虞枝心說話,先看向容妃問道:“愛妃覺得如何?你向來是寵她的,皇後又病的厲害。若非朕派幾個人來監督,誰知道這疲懶貨有沒有好生遵照皇後的懿旨,好生把沒學懂的規矩給學了。”
實則容妃從進了院子起就有些不得勁了,聽着陛下這般說,唯有扯出勉強假笑應和:“還是陛下想得周全。”
“可不是麽。”皇帝大言不慚的點頭:“虞貴人向來懂事,又不是李嫔那個蠢貨,自不會拿些有的沒的去打擾皇後。可抄宮規學規矩總得有個評判,皇後一病一躺就是一年半載,總不至于她一日不能考校,虞貴人便得關上一日吧。”
“陛下說的是。”容妃到底是個能人,這會兒已是把情緒調整好了,和聲細氣的對虞枝心道:“還不快謝謝陛下的恩典?”
虞枝心實則已經快傻了,木呆呆的看着陛下一番指派,心中簡直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的翻湧個不停。但凡帶眼睛的都看得明白,陛下明面上說的是敬重皇後派人監督她,實則根本是給她撐腰來的。
可天知道,她“率性直言”觸怒皇後,一則是為了讨好陛下——畢竟她心知陛下厭惡皇後強勢,若是她出頭挑戰皇後權威,哪怕被罰也會得到陛下憐惜。二來也是為了自己能消停一陣子,避一避這烈火烹油的風頭。偏陛下這一來,又是開了後殿又是給了四個大姑姑,這哪裏是讓她消停,這份明是将她架在火上烤。
說不得這回連容妃都得罪了。虞枝心心中哀嘆連連,便是臉上也懶得作僞,要多敷衍有多敷衍的與陛下行了個福禮,勉強算是道謝罷了。
“怎麽,你還不樂意?”皇帝陛下親昵的扯她的臉:“朕這是為你着想!”
“嫔妾知道。”虞枝心拖長了語調嘟嘴道:“可這也太過了,嫔妾實在是有些怕……”
“怕?”趙熠挑眉。
“是啊,怕。”虞枝心擡頭與他對視,忽而無奈的苦笑:“陛下,再過十來日便是月初,依照宮規,六品上的嫔妃均可在月初召見家眷探望。”
她看了看容妃,全無隐瞞的坦白道:“嫔妾家中是什麽情形,陛下與娘娘是知道的。嫔妾入宮時便沒想着争寵,亦是不願那些人踩着嫔妾上位罷了。”
“可長禧宮這樣,就算嫔妾打發了她們,或是拒了她們的牌子不許她們入宮,別的妃嫔家眷看到就不會有想法嗎?嫔妾既不想因嫔妾受寵而便宜了他們,可同樣不想因嫔妾受寵讓家裏被人忌憚。”
虞枝心誠懇道:“嫔妾感念陛下護着我,不敢請陛下收回成命。可嫔妾想到這些糟心事兒,同樣沒法兒裝出個笑臉來給陛下看,還請陛下恕罪。”
“……是朕沒周全。”趙熠一手扶起她,雖并未怪罪,已然沒了先前的興致:“只是既然安排了,總不好讓朕把人帶回去。”
“那哪兒敢呢,”虞枝心忙堆笑道:“嫔妾知道是陛下對嫔妾好呢,嫔妾一定好好跟着姑姑們學規矩,早日過關了才好侍奉陛下,也免得讓皇後娘娘多心麽。”
趙熠看她一眼,到底是笑了:“皇後是為你好,可不許有怨怼。”
“嫔妾知道,嫔妾都聽陛下的。”虞貴人一撇嘴,說的比方才更敷衍幾分:“不就是抄宮規麽,權當嫔妾練字了。”
“若是缺什麽只管跟朕要,或是找你容妃姐姐也行。”陛下諄諄囑咐道:“你這性子好歹也改一改,朕與容妃是慣得你,竟是誰都敢頂撞上去——”
“陛下!嫔妾知道啦!”虞枝心拉着他的袖子不依:“陛下若是閑暇,不若多找幾本琴譜與我,上回那首《廣陵散》的仿作嫔妾忘了拿,陛下可記得差人與我送來。”
“……罷了,你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朕竟是拿你沒法兒!”皇帝陛下憤憤振袖,眼角卻是三分笑意:“琴譜就別想了,抄完了宮規自個兒回乾元宮來拿。朕還有話與容妃說,就不與你在這兒掰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