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重簾-7
節氣谷雨這一天,從半夜到天明,斷斷續續地下了好幾場雨。
郁弭睡得不太安穩,不知道在床上輾轉了幾回,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将要睡着了,忽然聽見同住一屋的莫舒雲被夢魇糾纏,發出野獸似的呼呼喘氣聲,生生地把郁弭吓醒。
莫舒雲低沉的喘氣聲叫郁弭想起了紀錄片裏那些雖是要撲出籠外的猛獸,他光是聽着就吓得不清,又恐突然把他叫醒會發生什麽意外,只能屏息聽着。
“別過來!”莫舒雲叫道,“別過來!轉過去,快轉過去!”
郁弭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很想知道他究竟夢見了什麽。但莫舒雲的夢呓沒有後續,緊接着又繼續發出那種氣喘籲籲的聲音。
不知過了幾分鐘,他慢慢平息下來。郁弭凝神聽着,等了很久很久,終于不再聽見他的動靜,才心有餘悸地閉上眼睛。
晚上睡覺時鬧出那麽大的動靜,等到淩晨起來上早課的時候,郁弭也不見莫舒雲和平常相比有什麽一樣。
郁弭縱然好奇他究竟做了什麽夢,但假如那是噩夢,又覺得還是不問的妥當。說不定,莫舒雲知道自己做了夢,只不過郁弭表現得無事發生,他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早齋結束後,仍在下着小雨,寺院如同化作了一幅水墨畫,煙雨朦胧,滿是意境。
郁弭沒有看見這些天來一直在菩提樹旁設立的募捐攤位擺出來,心想大約是下雨的緣故。
這天正好是周五,曾硯昭他們說不定會在周末放假休息,這麽想着,郁弭有了約曾硯昭出門的念頭。
可惜,早齋結束以後,他沒有遇見曾硯昭。
郁弭穿着雨披在菩提樹下清掃落葉。快掃好時,他遠遠地看見釋知淨法師從斜廊上經過。他連忙放好掃帚和簸箕,匆匆地朝法師走去。
“知淨師父。”走到釋知淨的面前,郁弭合掌行禮。
釋知淨微微點頭,笑問:“怎麽了?”
關于給寺院捐款的事情,郁弭已經考慮了好一陣子,可惜每次都尋不到機會向釋知淨說起。現在好不容易遇見了,郁弭就沒有拐彎抹角,說:“寺裏修繕捐助的事情,已經過了好些天了。曾老師他們的工作已經進行得快過半了,我擔心等到要開始的時候反而因為款項不足不能推進,所以想把剩下的錢都補上。”
郁弭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釋知淨了然點頭,表示贊許和感激,但等到他說把錢全部補上時,法師明顯地愣了一下。
“這次募款的款額是三百萬元。昨天我了解到現在募集到的款額還沒到五分之一,你要把剩下的補上?”釋知淨難以置信地問。
郁弭看得出來,釋知淨的反應既是為他決定捐那麽多錢感到意外,也是沒有想到他能拿出那麽多錢。
“嗯,是。”郁弭肯定地點頭。
“這……”釋知淨思量片刻,“這事關重大,我做不了決定。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我們一起去方丈室,向住持說明吧。”
如果到了方丈室,他們問起他哪裏來的這筆錢,他要如何解釋呢?郁弭的心裏有顧慮。
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這些出家人應該不會對這筆錢的來路追問不舍。他雖然年紀輕,日子過得也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可難道要因為這樣就置疑他的錢來路不明嗎?入了佛門,前塵不計,假如連住持都有疑心,常覺寺這座十方叢林恐怕就是名不副實了。
郁弭帶着推測和忐忑,跟着釋知淨去了方丈室。
沒有想到,莫舒雲居然在方丈室。
他似乎正和住持說着什麽,見到郁弭跟着釋知淨來,同樣驚訝。
“住持。”釋知淨說明來意,“寺裏修繕募捐的事,郁師兄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釋靜吾起身,問:“是什麽事?”
郁弭原本就有些顧慮,看見莫舒雲也在場,不禁更加遲疑:“呃……”
見郁弭吞吞吐吐,釋知淨許是當他腼腆,蠻高興地說:“郁師兄擔心等曾師兄他們做出修繕方案以後,款項還沒有募集全,所以說要把剩下的錢補上。”
“全部?”釋靜吾圓潤可親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活像一尊彌勒佛,“現在還要募集多少?”
“昨天財務告訴我,還要募集将近兩百三十萬。”釋知淨說。
“郁師兄,你要補齊這兩百三十萬嗎?”釋靜吾不可思議地問。
郁弭是在家人,雖然在寺裏當志工,可歸根究底連信衆都算不上。面對這兩位高僧的提問,他難免發窘,更何況莫舒雲在一旁看着他,一臉震驚,更叫他難為情。
面對追問,郁弭還是産生了怯意,改口說:“我想知道這募捐是什麽時候截止。假如等到截止的時候,款項還沒有募集完,我想把剩下的錢補上。”
這話和他剛才說的有所出入,釋知淨眨巴兩下眼睛,欲言又止。
見狀,郁弭慚愧難當,勉力揚了揚嘴角。
“既然這樣,就不急着一時了。起碼等到硯昭他們的方案出來以後,我們再做定奪。現在這個數目,只是硯昭他們給寺裏的一個估數,具體是多少,說不定等具體方案出來以後還有出入。”釋靜吾微笑說。
郁弭原本就有憂慮,聽罷說:“到時候還缺多少,都不要緊,我都能補齊。重要的是不要耽誤了修繕的進度。”
莫舒雲感慨道:“郁師兄,你對我們寺的修繕工作很熱心啊。”
他聽出莫舒雲的狐疑,說:“師父說過,發心建寺,如見無數佛。我想為自己和家人建這功德。”
“你發這份心,已備大功德。”釋靜吾說,“不過,現在離具體方案出來還有一段時間,別着急。四海之內,和你一樣發心布施的善信還有很多,希望是同種般若因,共濟無量壽。”
郁弭只擔心湊不齊錢,沒想到寺方還有這個方面的考慮,頓時顯得他的行為財大氣粗。他慚愧得很,說:“那我聽住持的安排。”
釋靜吾樂道:“你是我們寺的有緣人,至善至美,留在我們寺當志工,是寺中的福分。”
“不、不、不。”郁弭受之有愧,連連擺手否認。
“募款的推進的确稍微慢了一點點,你會着急,倒不奇怪。硯昭也和我說過。他原本要捐一百萬,起碼讓款額目标看起來有個眉目,但我也是這麽勸他的,不着急。”釋靜吾這麽說的時候,也像是在給釋知淨和莫舒雲做解釋,“所以,他是前天給募捐的賬號上轉了五十萬。”
聽說曾硯昭已經捐了錢,而且是這麽大的數目,郁弭不由得愣住。
釋知淨詫異道:“曾師兄就是轉賬時沒有留姓名的那位功德主嗎?”
釋靜吾欣慰地微笑,點了點頭。
“阿彌陀佛。”聽罷,釋知淨合掌念了一聲。
郁弭說:“那我也先捐五十萬吧。”
聽罷,兩位法師都有點詫異。他們面面相觑,俄頃,釋靜吾笑說:“你發心布施,我自然沒有一再阻撓你的道理。真是謝謝了!”
沒有想到,曾硯昭不但捐了一大筆錢,而且轉款時居然沒有留下姓名。
照之前寺院募捐公告裏的說法,捐款數額這麽大,是要刻碑留名,立消災祿位,并且名載寺志的。這些,曾硯昭都不在乎嗎?
郁弭覺得這是挺大的事了,可是看剛才其他人的反應,想必除了住持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曾硯昭也一點都沒有向他透露過。
郁弭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方丈室,難免認為自己和曾硯昭比起來,捐款的目的太功利了。
可是,他轉念想了想,又覺得這樣不無不可。
曾硯昭這個人……說不定一輩子都不會為自己着想的。郁弭不知道他想的是衆生還是某個別人,總之,他甚少為自己考慮。既然如此,郁弭更要立延生消災祿位,讓寺中的僧人們為曾硯昭誦經祈福了。
郁弭一路走一路尋找蘇春媚的身影,想要向她請半天的假,去市區的銀行把轉賬辦好。
他還沒找到蘇春媚,莫舒雲就追上了他。
“沒有想到,你真的要捐那麽多錢。”莫舒雲佩服地說。
寺院剛開放募捐的時候,郁弭就曾說過自己可以捐這筆錢。不過,那時他是不願意聽見他們一個勁地誇贊顧晦之,才說了那樣的話。
莫舒雲當時就表現得不相信他能拿出那麽多錢來。
現在,郁弭曾說過的話要成真了。二人做了兩個多月的室友,莫舒雲充滿好奇地問:“你這錢,是之前工作的存款還是家裏父母給的錢?”
他果真懷疑錢的來路,郁弭微微蹙眉。
“呵呵,因為你原本不是打算把錢捐齊嗎?畢竟是兩百多萬的數目,可不小。”莫舒雲解釋說,“如果是父母的錢,應該據實告訴寺裏,到時候留名、立祿位,就寫上令尊令堂的名字。”
他們如果知道他想把那麽多錢往寺院裏捐,指不定要說些什麽。郁弭根本不打算告訴父母,答說:“是我自己存的錢。”
莫舒雲驚詫得眨了眨眼睛,既是難以置信,也是難以接受這事實。
半晌,他豁然笑道:“那真是無量的功德了。”他搓了搓雙手,“住持說的沒錯,你在我們寺裏做義工,真是寺裏的福分。”
這筆錢能順利捐了,就再好不過,郁弭最不願的就是和別人糾纏于錢的來路問題。聽着恭維的話,郁弭淡淡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