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溯
老太傅雖然在朝堂上有許多名號,但在傅寧的印象中,卻從來都是和藹可親的。
即便為數不多幾次板起臉來,也多半只是做做樣子,過了片刻便會破功,笑呵呵帶着他和李靜姝玩起來。
但今日老太傅的态度卻與之前都截然不同:不再是先前面對疼愛的孩子的寵溺,而是面對即将要擔負起重任、步入朝堂的晚輩的審視。
傅寧看着外公嚴肅的表情,便也端正了态度,認真答道:“此事我先前也十分好奇,所以多少有一些猜測;但也不過是猜測,當不得真。”
老太傅态度嚴肅,神色卻并沒有多嚴厲:“無妨,說說吧。”
傅寧道:“或許是為了......制衡?”即便是尋常人家,兄弟阋牆也不是罕見之事,更不用說在帝王家了。只要荀弈在京城,西北的平王,應當會時時刻刻安分守己吧。
老太傅微微颔首:“你能想到這一層,很不錯;但,卻并不完全是你想的那個制衡。”
他看着傅寧,緩緩道:“我朝建立時,太祖皇帝為定國安邦,将親故舊部封了許多藩王,一為表彰功德,二為定國安邦;但如今百年過去,當初的藩王十去其五,幾乎都是因為在封地太過驕縱,被歷代先聖責罰了;餘下的人中雖然有些安分守己,但總有人懷着些癡心妄想,要颠倒乾坤。”
傅寧聽着老太傅的話,忽然一皺眉:“外公的意思是這些人中,有人想要——”他頓了頓,到底是沒有将這話宣之于口。
老太傅點了點頭。
傅寧道:“如今海內富足,聖上英明睿智,他們這樣的想法,豈非毫無勝算。”
老太傅笑了笑:“有些事情你知道,他們久居封地,卻未必清楚;視野所限,想法便也有所限制——你讀過坐井觀天的故事,就不用外公再教你了吧?”
傅寧聰明,一點就透:“他們這樣的想法,聖上想必也十分清楚,但這些年好容易安穩了,還不是處理他們的好時機,所以聖上便要抓一個出頭的來做例子,以儆效尤。”
老太傅點了點頭。
傅寧卻微皺了眉頭:“但平王的封號,不是平親王嗎?”既然要做例子給藩王看,那必然是要用藩王的兒子才更有震懾效果,用一個本就是皇族的親王之子,能叫藩王們警醒多少?
老太傅淡淡道:“平王一脈,并不是太祖所出。”他看着傅寧,緩緩道出了一樁往事。
Advertisement
“最初的那位平王,只是太祖在亂世中救下的一名孩童。這孩童遭受過許多摧殘,生死之間被太祖所救,從此便在心裏将太祖當做了再生父親。”
“太祖征戰時,他一直跟随在側,數十年間立下了汗馬功勞,只是在最後攻打前朝都城時不慎被俘,被敵軍推到城頭用來要挾太祖;太祖這麽多年來,早也将他當做了自己的孩子,正打算下令退兵救他,他卻忽然掙開左右,從城牆上一躍而下......”
老太傅長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但傅寧卻仿佛能看到百年前雙軍對陣時,城牆上一躍而下的身影,以及灰暗地面上,那刺目的鮮紅。
“後來呢?”傅寧下意識追問。
老太傅道:“他——這第一位平王,因為自幼吃過許多苦,所以一向善待軍士。那一天,他的死激起了無數将士的憤怒,當天便将都城攻下,前朝覆滅。但他身死之處,是戰況最激烈之處,後來太祖親自找了許久,都未能找齊他的屍身。”
屍骨無存。
傅寧沉默良久,才道:“我讀過許多史書,竟然從來不知道這些。”
老太傅道:“此事是太祖畢生之痛,故而後來修撰史書時,便下令不許說平王是撿來的,只說他是太祖所出,皇後撫育,算是在名份上,全了他的一份念想。”
傅寧道:“那如今的平王一脈,是他的後代?”
老太傅點點頭:“他當年身死之時已經成親,他的妻子已經即将臨盆,聽聞噩耗,生下一個孩子便撒手人寰,這孩子便被直接帶到了宮中養大,姓氏也跟了國姓。如今過去百年,你們小孩子自然不清楚,但在許多藩王眼中,平王一脈和他們并不差多少。”
傅寧道:“但現任的平王和聖上幾乎是一起長大,關系自親如兄弟,所以聖上因為信任,才留了他的兒子在京中,好演戲給那些藩王看?”
這樣一說,似乎也說得通;但傅寧總覺得,這件事情,似乎哪裏仍舊透露着不對勁。
如果要做警示,聖上完全可以借一些小名頭不動聲色的打壓一下剩餘的藩王,畢竟他們獨占封地,多少都做過一些蠻橫之事;但通過留一個國姓親王的親子——而且留在京城裏還這樣另眼相待,真的能起到警示的作用嗎?
他越想越覺得蹊跷。
老太傅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心頭暗暗贊賞,開口卻道:“事情就是如此。”
傅寧思索片刻,看着老太傅道:“外公,您說歷史上藩王作亂多,可史書上兄弟阋牆的事情更多,親情二字,在皇家本就是一種奢望;聖上真的能毫無芥蒂的相信平王嗎?”
老太傅道:“是不是親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聖上的信任。這件事情,我說到這裏,你也只了解到這裏便罷了。你是個聰明孩子,想必不用外公多叮囑。”
也就是說,再往下就是皇家那些不能說的事情了。
傅寧心領神會:“外公,我明白了。”
他知道進退,老太傅心情也好了許多:“上一次懲戒藩王,還是先帝在時;如今的聖上自從登基以來,還沒有過什麽大動作;但你要知道,削藩是必行之事,聖上之所以還沒有出手,一是時機未到,二是因為,他還缺一把合适的刀。”
君王的刀,要鋒利,好用,一擊必中,最關鍵的,是要有牢不可破的忠誠。
傅寧擡起眼,看着老太傅道:“這把刀,是我。”
先帝在時,幫着出謀劃策穩準狠平定藩王之亂的,是他面前的外公;外公曾經是當今聖上的太傅,且向來忠貞不二,所以一向深得聖上信任。傅寧相信,如果不是真的時機未到,他舅舅又太過仁厚,或許這把刀最終會是他舅舅也說不定——但現在有他了。
他雖然姓傅,卻出身李家,年少成名,不蠢不笨,又和荀弈有這樣非同尋常的關系,即便是為了保全荀弈,為聖上做事,他必然也會盡心盡力——自然是比一般的刀子更好用。
怪不得他一到京城聖上就迫不及待要見他,估計是想看看這把刀究竟能不能成事;而三皇子那樣迫不及待地撮合他和荀弈,背後未必沒有聖上的授意,或者,也許,就連荀弈——
他的心忽然微微疼了一下。不狠,但卻鑽心。
肩膀忽然落上了一只溫暖的手掌,傅寧擡眼,對上了老太傅慈祥的眼睛:“外公.......”
老太傅看着他有些黯然的神色,半是嘆息半是玩笑地開口:“完了完了,我這外孫還沒養大呢,心就飛到別人家去了。”
傅寧冷不防被外公戳破心事,頓時有些尴尬;老太傅卻并沒有繼續開玩笑,而是對他道:“外公給你講個傻小子的故事吧?”
傅寧不明所以,但他直覺這傻小子似乎是他認識的某人,便點了點頭:“嗯。”
老太傅似乎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先笑了兩聲,才慢慢說道:“我當年辭官退隐,許多人都到這莊子裏來煩我,我又不能全部不見,便經常躲出去雲游,偶爾才來這裏住上一住;可是有一天,一個傻小子忽然來到了這裏,見了我時只說了一句話,便叫我輪起旁邊的柴杖,直接亂棍打出去了。”
傅寧忍不住問道:“他說了什麽?”
老太傅看了傅寧一眼,笑道:“他跟我說,他去了一趟月州,瞧上了我的外孫,想要金屋藏嬌,問我同不同意——我怎麽可能同意!若不是看在他是個世子,我就要叫人将他從山上直接丢下去了!”
這故事傅寧昨日才聽過一個版本,今日又聽到,還是個舞到自家外公面前的版本,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這.......”
老太傅笑着繼續:“他第二日又來了。不僅來了,還幫我修好了門前的山路,送走了來訪的客人,我卻想着他觊觎我的外孫,并沒有搭理他;可他日日都來,風雨無阻——你說,這是不是個傻小子?”
話說到這裏,這位傻小子的身份,已經不是秘密了。
傅寧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好,過了好半晌,才道:“他——他真的一見到您,就——就這麽說的?”
老太傅點了點頭,似乎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又沒忍住,笑出了聲:“他若是先藏着心思,和我結交,我倒也不會這樣拒絕;但他偏要直接說出目的,将我氣得不行,這不是傻小子,又是什麽?”
傅寧想了想荀弈當時的樣子,忍不住也笑了:“是挺傻的。”
老太傅點了點頭,又道:“但他也是難得的赤子心腸。後來我見他執著,便和他說,若是想要和你在一起,須得自己去争取,不能叫我強迫你;他卻說,他原本就不是希望我直接讓你與他如何,而只是因為,我是你最大的長輩,想要孝順我。”
傅寧不用想,便知道了當時的外公到底有多無奈:“真是.......辛苦外公了。”
老太傅卻道:“其實,他這樣做,帶給我的倒并不全是苦惱,反而給了我一個新的思路。”
“那時因着南北學子交流,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你在江南已經聲名鵲起,聖上注意到了你,且已經隐晦地和我透露了想要你來京城的意圖。”
傅寧一驚:“原來去年就........?”
老太傅道:“我雖然曾經幫着先皇處理過藩王,但那是因為我是被先皇一手提拔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聖上雖然不想用我,但仍然對李家有所信任,所以才會想着要你來做。”
傅寧忽然問道:“若只是想削藩,朝中多得是剛正不阿的大臣願意做刀子,為什麽非得是咱們家的不可?”
老太傅贊許地看他一眼:“不如,你自己猜一猜?”
傅寧便真的開始了猜測。凝神思索片刻,他回道:“因為立場。”
“我朝雖然才建立百年,但朝中關系已然盤根錯節,親親相護,牽一發而動全身;但外公您卻是先皇提拔,這麽多年來,您不結黨營私,也不與權貴攀親;我的兩位舅母都不是高門大戶出身,我小舅甚至到現在都沒成親——就連我娘,也是選了當時剛剛考中科舉,沒有任何人脈的我爹;所以,聖上才放心。”
老太傅十分欣慰:“不錯。我這樣做,聖上信任了我,我自然松一口氣;但這也意味着,等你走上朝堂時,除了你大舅是個中書侍郎之外,并不會有其他的助力,萬一有人要對你做些什麽,只怕聖上并不能完全保全你。”
“所以外公您,沒有完全拒絕省之哥——咳,是因為這個?”
老太傅仍舊看着前方的景色,仿佛沒有聽到傅寧方才那一句口誤似的:“沒錯。但我也不會因為這樣尚未發生的隐患,就将我的外孫拱手送人。不過今年年初他抗旨時那樣決絕,倒是叫我對他刮目相看了,所以他親近你,我才沒說什麽。”
日光亮起,霧色漸落,碧藍色的天空如洗,萬裏無雲,又是一日晴好。
老太傅止住腳步,笑道:“今日便逛到這裏吧,再走下去,我怕靜姝要出來抓咱們了。”
話音剛落,來處已經隐隐傳來了李靜姝的喊聲:“外公——!!!哥——!!吃飯啦——!!”
傅寧失笑:“怎麽幾年沒見,她嗓門兒倒是越發亮堂了。”
老太傅眨眨眼:“估計是另一位也想喊,沒好意思開口,靜姝幫着喊出來了罷。”
傅寧被這樣打趣,一時有些尴尬,又不好對自家外公說什麽,正在窘迫,老太傅卻大笑着轉身,率先往來處去了。
傅寧正尴尬着,也沒有急着和外公并肩,自己落後了兩步慢慢走着。
路旁的楓葉仍舊火紅,傅寧看在眼中,腦海裏卻想起了上一次他說起聖上在意親情時,荀弈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下意識地喃喃道:“不是親情.......會是什麽呢?”
本來想勤奮,結果忽然病了好久,中間這幾天沒來得及,這一章就更肥點,痊愈了繼續勤奮。
已經是最後一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