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終曲
很多時候,也不知道是那個岔路口出了問題,停下腳步一看,人生已經變成了從未想過的模樣。
涼風從開滿荷花的池塘上拂來,水榭四周懸挂的白紗随之擺動。
顏兒打發了通傳的小太監,進來時掀開水晶簾子的動靜驚醒了榻上的人。
“怎麽了。”
她接過旁邊宮娥的扇子,緩緩扇動:“太妃,李夫人想求見您。”
榻上的女人約莫才二十出頭,姿容豔麗奪人。赫然正是當初的麗貴妃,如今的麗太妃。
“找我幹嘛?”
顏兒笑:“如今皇上未曾冊妃,您掌管着後宮,她不找您還能找誰?”
麗太妃嗤笑:“找我也沒用,她男人自己犯渾,皇帝扣了那邊的折子,已經表明了态度。依我看啊,她要是真聰明,就趁早去夏侯府請罪。那邊不追究了,這事兒才算過去了。”
顏兒點頭:“是啊,也不知道李大人怎麽想的。明明嚴家少夫人謀害蘇公子母親的事,已經是證據确鑿了,可他卻非要跳出來說是夏侯府在仗勢欺人。”
麗太妃打了個哈欠:“怎麽想的?我聽說啊,那個李大人年輕的時候,就對嚴家少夫人——叫什麽蟬來着?就對她很是傾慕。”
“奴婢也不知道叫什麽蟬,不過李大人都娶妻生子,他這麽做,不是把自己一大家子都拖下水?”
“男人嘛,沖冠一怒為紅顏,熱血上了頭,還管什麽家裏不家裏的。”
麗太妃把手腕放到頭上,喟嘆了聲:“反正啊,咱們別管這些糟心事,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啦。”
顏兒見她睡意沉沉,怕亭子裏太涼,連忙指使着宮娥撤下些冰塊。
正值夏日,水榭裏沒有燃香,只供着幾個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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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娥放下帷帳,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等離的遠了,有個年輕些的忍不住問道:“姑姑,為什麽太妃從來都不用香?前些日子暹羅不是進貢了龍涎香……”
她話未說完,旁邊的掌事宮女立刻斥道:“住嘴!”
然後狠狠挖了她一眼:“什麽話都敢問,既然進了宮,就要少看少言,安安分分做你的事就行了!好奇心太重,就算我是你親姑姑也保不住你!”
宮娥怏怏的應聲。
麗太妃為什麽不用香料,其實宮中的很多老人都心知肚明。
當年于飛宮裏終日香氣缭繞,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佩之铿锵。
而那樣的盛景,葬送了一位帝王與一位皇子。
水送荷香,夏日裏難得的涼風從後宮一直吹到前殿。
肅穆的紫宸殿內,這座皇城新的主人正在批閱奏章。與水榭相比,雖然殿內也擱了冰,但卻依然有些憋悶。
高豨頭也不擡:“站住。”
正在慢慢磨蹭,已經快要蹭到門口的那個身影僵住了。然後,他拔腿便往外跑。
在即将跨出門檻的時候,不知從那來的身影飛過去拎住他的後頸,眨眼間便把他安置在了高豨旁白的軟墊上。
站在後面的大太監不忍直視的避開眼,不知道這位祖宗怎麽就不會吸取教訓。
小六坐在軟墊上緩了會神,随後他氣的用力撲過去,抱着高豨的腿就咬:“泥唔渾拉!”
然而高豨恍若未覺,批寫的筆跡絲毫不亂。
“我混蛋?也不知道是誰混蛋。我在這給你賣命,你竟然還想溜出宮。我告訴你,想都別想。”
天氣炎熱,高豨只穿了一件單衣,小六咬了半響,奈何這人皮厚,腿上連紅都沒紅。
突然,高豨停住了手:“你往那摸呢?”
小六仰頭冷哼,他的眼睛又大又剔透。當年為了掩人耳目,他的身體被動了手腳,所以如今雖是和高豨一樣的年紀,但看起來卻稚氣未脫。
高豨隐忍的吸了口氣:“放手!”
小六得意:“就不放,除非你答應讓我出宮!”
高豨眯眼:“真不放?”
小六狡黠的舔舔小虎牙:“讓我出去玩——哇——”
禦桌上的東西稀裏嘩啦的全被掃落在地上,殿內的太監熟練的退了出去。
随着殿內被關上,小六的怒罵與求饒聲也都被關在了裏面。
烈日當空,一出內殿,熱浪就滾滾而來。
迎面匆匆跑來個小內侍,他一見到出來的大太監,眼睛都亮了。
“幹爹,那個李大人又來了,死活非要見陛下,您看……”
大太監打量着他,哼笑:“怎麽,給了你不少好處?”
小內侍不好意思的笑笑,避着人把袖裏的東西亮了亮:“嘿嘿。一時沒忍住就拿了,這既然拿了,總得意思意思給他辦點事兒吧。”
大太監瞥了眼後嗤道:“看來他是真急了,竟然這麽舍得下血本。東西你就拿着吧,放心,不辦事也沒關系。”
小內侍訝然,随後遲疑道:“您的意思是——”
大太監眯眼:“做你的事去,那來這麽多話。”
等到小內侍走遠,聽着殿內若有若無的動靜,大太監用拂塵敲打着手腕,喃喃道:“天都變了,還看不清呢。”
日頭西沉,垂頭喪氣的李大人在宮門口遇見了同樣疲倦的自家夫人。
看到妻子憔悴的模樣,一直都振振有詞的李大人突然有些心虛。
李夫人也看見了他,但卻未像往常樣笑着迎上來,而是勉強扯了扯嘴角。
兩夫妻沉默的上了馬車。
出了禦街,行人漸漸多起來。車廂裏兩人相對而坐,誰都沒有開口。
“你……”
“我……”
李夫人怔了怔,随後苦笑道:“咱們成親多年,倒是第一次這麽有默契。”
李大人嗫喏,生平難得的在妻子面前示弱。
李夫人嘆了口氣:“我先說吧,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麽。我只知道,這兩年所有與夏侯府——确切說是與蘇公子——有間隙的,都沒有什麽好結果。
不過幸好,他是個講理的人,從不胡亂攀扯。作為夫妻,我能和你共患難,但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
她頓了頓:“咱們——還是和離吧。”
李大人有些不敢置信,他蹭的站起來,但馬車低矮,他一下就撞到了頭。
看着他窘迫的樣子,李夫人驀然有些灰心:“其實,你從來就沒長大過。”
她和李大人,還有阿蟬楊婉兮楊清揚,打小都是一塊長大的。
從小時候開始,楊婉兮就是最受人矚目的那個,出生高貴,容貌明豔,性格溫婉。
相比之下,雖然出生不差,但長相沒那麽好的自己,以及身為庶女的阿蟬和清揚便都黯然失色。
然而,阿蟬知情識趣,清揚俏麗可人,她們還是會有自己的擁壘者。
到了最後,只剩她這個循規蹈矩的人,被嫌棄為無趣的木頭。
成親的時候,雖然早知道即将成為她夫君的那個少年,一見到阿蟬就臉紅。
但她總想着,一輩子那麽長,不過就是年少的些許思慕,總歸會被時間帶走的。
畢竟,是她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天長日久,他總會放下過去。
李夫人看着面前這個已經年過不惑的男人,從心裏湧上一股疲倦與憐憫。
她無意識的轉動着手腕上的镯子:“你向來孤傲,但現在不是孤傲的時候。皇上登基到現在,一直都對夏侯府十分倚重。
而且不管你信不信,阿蟬買通蘇時行的母親給婉兮下藥的事,人證物證是俱全的。我能理解你維護阿蟬,但當年——你也喚過婉兮一聲姐姐。”
李大人臉色漲紅:“我、我只是覺得,會不會是別人故意陷害阿蟬,我也希望蘇夫人昭雪——”
李夫人搖搖頭:“現在誰還會去陷害阿蟬呢,嚴家已經倒了,她活着其實比死了還痛苦。還有,婉兮已經不是蘇夫人了,太皇太後已經發下懿旨,允許蘇公子代替母親與蘇時行合離了。”
“荒唐!那個蘇幕簡直不孝!他把母親從夫家祖祠裏遷了出來,這是想讓她做孤魂野鬼啊!”
看着暴怒的夫君,李夫人怔忪片刻:“其實,如果我是婉兮,我倒真的寧願去做個孤魂野鬼,也不願意一直呆在那個冰冷而無情的地方。”
馬車已經快到了,李夫人不想再與他争執。
“琪兒也是你女兒,她快生了,咱倆盡快合離吧——你就當是可憐可憐她,不要讓她在夫家擡不起頭。”
李大人眼珠子都紅了:“你什麽意思,你就這麽想擺脫我?這管琪兒什麽事?你就是想找借口擺脫我!”
李夫人無奈的揉着額頭:“你用腦子想想,等我與你合離後返回娘家,那琪兒就還有外祖這邊做後盾。而且易兒已經十八了,明年就要科考……”
不等她把話說完,李大人的臉都扭曲了:“你是想回了娘家再嫁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身份高貴,你從來就瞧不起我!”
李夫人有些洩氣,只覺得這世間的人和事真是荒謬。
就在李大人越說越激動的時候,馬車已經停在了李府門口,一個仆婦沖了過來。
“李老爺!李老爺不好了!”
李夫人聽出來這是阿蟬身邊嬷嬷的聲音,她連忙掀開簾子,看見這個嬷嬷頭發淩亂,滿臉淚痕。
她被吓了一跳,趕緊扯了扯怒吼的李大人:“閉嘴!來找你的!快問問怎麽回事!”
那嬷嬷看見李夫人,眼神有些尴尬,嘴巴閉的跟蚌殼一樣,只是一味的邊哭邊喊李大人。
李大人煩躁的湊過去:“又怎麽了!”
嬷嬷被他的态度弄得一愣,但還是抹着淚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家夫人她……她被嚴家給休了!”
李夫人有些驚訝,這些年,阿蟬不是一直把嚴少夫人的位置做的很穩嗎?
嬷嬷懇求的望着李大人:“夫人她傷心過度,一直不肯進食,李老爺,求求您去看看她吧。現在,夫人娘家那邊也不認她了,要是您也……她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李大人本來還有些心虛,想趕緊把人打發走,但聽到她說的這麽嚴重,不自覺的又有些動搖了。
“去吧。”李夫人推了推他:“不去的話,小心你會後悔的。”
李大人望着她,試探道:“你,希望我去?”
李夫人淡淡一笑:“想去就去吧。”
李大人搖擺了一會,最後還是放不下那邊。他跳下馬車,招呼人備馬,嬷嬷歡喜的不行。李夫人也下了馬車,被丫鬟扶着要回府。
在跨上馬之前,李大人突然喊住了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李夫人站在臺階上回首,普普通通的臉上映着昏黃的落日,竟然顯得格外溫暖。她搖搖頭:“阿蟬現在不會想看到我的,你走吧。”
說完,沒管李大人又說了什麽,她轉身便進了大門。
看着她的背影,李大人陡然發現,這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她先轉身。
夏天的白晝總是很長,雖然太陽早已下山,但外面卻還是亮堂的。
李大人拒絕了阿蟬身邊嬷嬷的再三挽留,一路飛馳的回府。
然後,就見到淩亂的大廳與空蕩蕩的院子。
李家老太爺截住不可置信的他,拄着拐杖怒罵:“你想幹嘛!孽子!我已經幫你跟你媳婦合離了!你這個混賬,如今陛下銳意進取,正是用人的時候。可你不但不思報效朝廷,還為了個毒婦跟夏侯府叫板!簡直就是不知所謂!”
“蘇幕興辦學堂書肆,別說證據确鑿,就算沒證據,我也不信他那種人物,會大張旗鼓的陷害一個女人!”
李大人茫然的看着父親張嘴閉嘴,他踉跄着環顧四周,不知為何,竟然覺得骨子裏特別冷,而且還是越來越冷……
門外,有兒童唱着歌謠跑過去。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