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公主
“吱——呀——”
寺門年代久遠,打開時發出的聲音十分艱澀。開門的是個老尼,她比劃着示意蘇幕跟上。
這裏是報恩寺的後門,不像前門的一派皇家富貴氣象,這兒顯得很冷清。積雪沿着臺階蔓延到院子裏,沒有絲毫被清掃的痕跡。
老尼帶着蘇幕來到佛堂的門口,然後彎腰行了個宮禮便退下了。蘇幕怔了怔,目送着她離開。
佛堂裏有敲木魚的聲音,門沒有關,蘇幕拾階而上,看到了一個跪在佛前誦經的背影。
等到他跨過門檻,屋裏的那個人停下了敲擊的動作,一陣冷風吹過來,她挽在僧帽裏的頭發被吹落幾縷,黑白相間,枯燥暗淡。
等到她起身轉過來後,蘇幕有些吃驚。
端惠長公主……實在算不上是個美人。雖然她現在容顏已老,但看得出來,就算是年輕時,她也頂多只是個普通的清秀佳人。
蘇幕想到那些書上對夏侯翎盛容的記載,心裏莫名有些感觸。
但更讓蘇幕吃驚的,卻是她的憔悴與蒼老。
報恩寺是皇家寺廟,裏面有因為各種各樣,自願或非自願來清修的人。
而這些人,家世都非富即貴,即使來了報恩寺,生活也不會多麽難過。
遠的不說,就說剛來的三皇子妃。聽人八卦說,自從離開了三皇子府,她在報恩寺裏還沒待滿一個月就已經胖了十斤。
“長公主您怎麽……”蘇幕沒忍住開了口,卻欲言又止。
起身的女尼神色淡淡:“我法號恕機,喚我恕機師父吧。”
說着,她越過蘇幕朝外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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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是個小院子,除了佛堂就是兩間不大的廂房。端慧長公主推開右邊的廂房,屋裏很昏暗,她點燃了桌上的殘燭。
蘇幕按照她的示意坐在對面,眼角打量着四周,有些難以置信:“長……恕機師父,您一直都住在這種地方?”
端慧長公主不置可否:“對。”
“夏侯……他知道嗎?”蘇幕想起當初在夏侯府看到的彙報,上面只記載着長公主每天做什麽,卻沒有任何對生活環境的描述。
長公主認真的注視着他,半響後道:“你倒是個心軟的孩子。他當然知道,而且還為此在山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蘇幕一驚。
長公主去拎桌上的茶壺,蘇幕連忙搶先一步拎起來:“我來吧……”
然而,茶壺是空的。
蘇幕緩緩放下茶壺,摸了摸鼻子:“您說他跪了三天三夜?可您這裏……”
長公主很冷漠:“他跪他的,與我何幹。”
不得不說,蘇幕受到了一些沖擊。他之前聽夏侯遮的描述,總覺得與夏侯翎十分恩愛的端慧長公主是個很溫柔的,很和善的人。
可真正見面了,卻發現她不但與想象中完全不同,甚至連十二說的和藹,他都沒有感受到。
所以,難道是長公主很讨厭他?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就在蘇幕胡亂猜測的時候,長公主從凳子上起來,走到門口喚了一句:“阿嬷,把蓮子羹端來。”
屋裏,蘇幕也跟着站起來。長公主喊完後又回來坐下,蘇幕在她的眼神裏也重新坐了下去。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要見你。”
蘇幕謙遜的搖頭:“無論什麽原因,您願意見我,都是我的榮幸。”
長公主長眉一挑:“你倒是會說話,我也不跟你繞圈子,你老實回答我,你願意為他去死嗎?”
屋裏點的蠟燭不是什麽好蠟燭,火焰小還不穩,四周明明沒風,但它卻抖的跟抽了筋一樣。
雖然沒有明說,但那個「他」指的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蘇幕看着被映的忽明忽暗的長公主,幾乎是毫不遲疑的道:“不願意,當然不願意。”
長公主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收拾好表情,聲音有些尖利的道:“可他卻願意為你犧牲性命。”
蘇幕皺眉:“長公主的話在下不明白,且不論在下沒有需要他犧牲性命的地方。就算有,蘇某也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呵,你當然這麽說。畢竟付出代價的不是你。”
蘇某有些頭疼,他看着坐在對面的人,誠懇的擡手行禮:“在蘇某看來,無論關系有多麽親近,但彼此的人格都是獨立的。您突然問我願不願意為他去死,實在是讓在下惶恐。”
“呃呃呃!”
廂房外,之前為蘇幕引路的老尼端着個碗,站在門口敲了敲木門。
“放這吧。”
得到首肯,那老尼才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将散發着白氣的瓷碗放在桌子上,然後又緩步後退着退了出去。
“這位婆婆……是嗓子有什麽問題嗎?”
長公主淡淡道:“她以前叫百靈,是宮中樂坊裏唱歌最動聽的大家。我出嫁的時候她陪着我出了宮,後來我出家,她又陪着我出了府。”
蘇幕不敢出聲,只默默聽着。
“可惜啊……寺裏只能有誦經聲,怎麽能有那樣的靡靡之音呢……”
天氣很冷,剛端來的蓮子羹已經開始變涼,上面漂浮的蓮子與薏米粘連到了一起,白的很不自然。
長公主扶着裝着蓮子羹的碗,她的手有些粗糙,根本就看不出曾是金枝玉葉之體。
蘇幕莫名有些傷感,如果夏侯翎泉下有知,自己的愛妻如今成了這樣,不知該有多痛心……
“你遠來是客,這兒沒什麽能招待的,只還存了些蓮子。原想着……算了,這羹已經涼了,你走吧。”
蘇幕眨眨眼:“之前就聽夏侯說過,您最擅長做蓮子羹了,沒想到今天能有機會一飽口福。”
說着,他伸手去端那個碗:“還是溫的,您費心了。”
長公主沒有松手,她垂眼:“我說涼了,那就是涼了。讓你走,你就給我走。”
……
寺門在身後被關上,蘇幕站在自己來時踩出的腳印上,腦子裏回蕩着三句話。
我是誰,我在那裏,剛剛發生了什麽。
“蘇公子!”
一直守在臺階下的十二猛然從樹杈上蹦下來,還沒等再開口,那顆樹就嘩啦啦灑了他滿頭的積雪。
看到在下面又蹦又跳的十二,蘇幕嘆了口氣,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夏侯府的畫風與旁人就不一樣。很多時候,弄不懂也是正常的。
回去的時候十二滿身都是好奇,他一會在外面趕車,一會把頭探進來,那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真的是可笑又可憐。
蘇幕再次長長的,長長的嘆了口氣:“問吧,你到底想知道什麽?”
十二的撲棱着他的大眼睛:“屬下就是想知道……長公主她長得什麽樣啊?真的比老将軍還好看嗎?”
蘇幕一噎,匪夷所思道:“你沒見過?”
十二更匪夷所思:“肯定沒見過啊!長公主都二十多年沒見過外人了!”
“你都沒陪夏侯遮去過?”
十二眉頭打結了:“公子,屬下說的外人,是指所有報恩寺以外的人。所有。”
蘇幕眼睛微微睜大:“包括夏侯?她連夏侯都沒見過!?可不是說每年夏侯都會去萬竹山小住嗎?”
十二攤手:“對啊,去萬竹山住,然後求見長公主,然後被拒。就是這樣。”
蘇幕震驚了,過了半響,他拉開簾子,聲音裏全是不可思議:“也就是說,我是她這麽多年唯一見的外人?”
正在趕車的十二很爽快的點頭:“對,長公主除了報恩寺裏的幾個尼姑,二十多年來也就見了您一個。”
蘇幕恍惚坐在車上,腦海裏不斷回放之前見面時的場景。
好像,長公主的聲音很幹澀,語速也很慢。就像……很久都沒說過話了似的。
“十二,長公主身邊那個叫百靈的嬷嬷,她的嗓子是怎麽壞的?”
“唔……”
“嗯?”蘇幕敏銳的發現十二有些支吾,他立刻道:“你不說我就去問夏侯。”
“诶诶……”一聽到主子的名字,十二立刻就老實了:“我也是無意中知道的,主子前一段時間特意調查過,我是不小心看見的,您可別出賣我啊!”
那個叫百靈的嬷嬷确實是長公主的陪嫁,她的嗓子啞了,是因為服了毒藥的後遺症。
“毒藥?”
十二縮着脖子點頭:“嗯,當年……當年長公主去報恩寺之前,給所有服侍她的人賜了餞別酒。然後……然後那些人全死了。百靈嬷嬷喝得少,命大沒死,但也還是被毒啞了嗓子……”
蘇幕覺得,他這一天受到的震驚,已經快超過之前一年的總和了。
“長公主為什麽要毒死那些人?她不是自願出家,然後遣散了仆從嗎?”
十二也很迷惑:“屬下就看了那麽一點,具體的不清楚,但我想那些人應該是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吧。”
蘇幕的心沉甸甸的,他回望着已經被風雪掩蓋的萬竹山,總覺得以前存在于腦海中的一些人和事都變了樣子。
車輪壓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蘇幕突然道:“夏侯他……以前在報恩寺外面跪了三天三夜?”
“您怎麽知道的?”十二很吃驚,他左右瞄了瞄:“可不是我說的啊!”
蘇幕伸手去拍他的頭:“別打岔,到底是怎麽回事?”
“具體屬下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十二撓頭:“那時候我還小,聽說鬧得挺厲害,主子在府裏躺了好久。這件事當時被下令封口,我後來去九哥那裏翻八卦都沒翻到一點痕跡。”
十二似模似樣的嘆氣:“成年人的世界啊,真是複雜。”
蘇幕沒理他,放下簾子後若有所思。
片刻後他突然道:“既然你都沒見過,那你是怎麽知道長公主很和藹的?”
十二的聲音很谄媚:“屬下不是想着……這樣說了您就能輕松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