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太蔔
接下來,太蔔的第一句話就讓蘇幕怔住了。
“其實我們這輩子都不會見面的,唯一的交際應該是在你的葬禮上。”
太蔔端起杯子,投下這句驚世駭俗的話之後,便慢悠悠的去品嘗着茶水。
蘇幕松開緊握住壺柄的手,陡然加快的心跳鼓動着他的血液,讓他無法冷靜下來。
“您這話,是什麽意思。”
太蔔身材瘦小,坐在旁邊要比蘇幕矮半個頭。他撩起眼皮,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喚我太蔔?”
蘇幕颔首:“自然知道,您是欽天監的天官,您的師父就是上任太蔔。想來,太蔔應該是欽天監裏世代相傳的職位吧。”
對這個回答,太蔔不置可否:“你說的也沒錯,太蔔确實是個世代相傳的職位。但我想問的,是你知道太蔔存在的意義嗎?”
蘇幕很誠實的搖頭,其實在上次之前,他連聽都沒聽說過太蔔這個名字。
能知道他屬于欽天監,還是因為好奇去問了夏侯遮,夏侯遮随口告訴他的。
太蔔掀開茶杯的蓋子,把它敞口放在茶幾上,然後拎起被蘇幕放下的茶壺,開始朝杯子裏注水。
“世間萬物,生死輪回,無論是生還是死,都該有個度。不論是生過多,還是死過多,最後都會打破平衡,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傷。”
透明的熱水潺潺注入茶杯中,不到一會,那個精致的茶杯便被注滿了水。
但太蔔沒有停手,仍然不停的往被子裏注水。溢出的熱水讓白色霧氣一下就在茶幾上蔓延開來,蘇幕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
太蔔戲谑的看他:“你怕什麽?”
蘇幕皺眉:“水都灑了,您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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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一半,他突然住了嘴。
夜色深深,除了門外仆從發出來的細小動靜,世間一片寂靜。
在這寂靜裏,蘇幕用力揉了揉眼,再睜開,桌子上依然沒有任何的水跡。
不久之前翻滾的白色霧氣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太蔔捧着那個茶杯,依然在不緊不慢的琢飲着。
他有些時空錯亂的恍然,眼裏冒出難以置信。太蔔刮着茶杯,白靜的臉龐在熱氣中若隐若現:“你怕什麽?”
蘇幕張張嘴,鼓動的血脈在他耳邊激蕩,讓他連自己發出的聲音都聽不太清:“這世上,真的可以……讓時光倒流?”
片刻後,太蔔突然大笑,眼角的細紋全堆集到一起:“哈哈,你傻不傻,剛剛就是個障眼法罷了!”
說着,他飛快的将茶杯傾倒在幾案上,然後袖子用一種蘇幕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掃過,等再看時,那上面已經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
“我把速度放慢了,喏,這下你看清了吧。”太蔔笑得十分幸災樂禍:“你還真是好騙啊。”
蘇幕的心跳緩緩慢下來,他站那那裏面無表情的盯着太蔔。
太蔔雙手交叉放在下巴上,似模似樣的嘆息道:“想當年,我這招也不知道騙到了多少人。看到你們此刻露出的表情,簡直就是我人生裏的快樂源泉。可惜啊可惜,下輩子卻不能繼續了。”
他停頓了一下,片刻後補充到:“應該說,是沒有下輩子可以繼續了。”
蘇幕蹙眉:“什麽意思?”
太蔔歪着頭朝他眨眨眼:“你不是讓我解卦嗎,那你知不知道有個說法,叫做卦不可算盡。”
蘇幕搖頭。
太蔔從椅子上起來,然後拎起椅背上的鬥篷。他嘴裏不知道嘀咕些什麽,蘇幕離得那麽近都聽不清。
“太蔔大人……”
太蔔伸出手截斷他的話:“不用問了,你與我的緣分只夠說這些。”
蘇幕:“……”
穿好衣服的太蔔整個人都隐在鬥篷中,他走到門口,似乎與門外的黑暗快要融合到了一起。
“好吧好吧,看在你這麽誠心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吧。那個卦解起來很簡單,其實就是我想來見你一面。”
“凡人行于世間,看不清來路,也見不到歸途。但我不一樣,因為某些原因,我即将結束所有的旅程。”
走廊上懸挂的燈籠被風吹的左右搖晃,昏黃的光芒映在廊外的雪上,陡然生出幾許道不明的惆悵。
太蔔拒絕了蘇幕的相送,如同來時一樣,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小武從前廳走過來,看見蘇幕居然站在屋檐下發呆,頓時他整個人都炸了。
“公子你怎麽站在外面!冷啊!您都不知道冷的嗎!”
蘇幕被吓了一跳,回過神後才發現身上确實都是冷的。他有些理虧,趕緊便要回屋。
小武比他還快,已經飛速進了屋拿了外套,一股腦披在蘇幕身上,然後把人往暖閣推。
“這屋裏還不是冷,走走走回暖閣,我馬上讓紅衣給您熬姜湯。”
蘇幕順着他的力道走,然後試圖顧左右而言他:“紅衣還沒睡呢,她在廚房做事還順利吧。”
小武翻白眼:“公子您不睡誰會睡啊,真心疼我們您也早點休息啊。至于紅衣,她好的很,前段時間李大娘還跟她結了幹親,現在我們都得喊她姐姐。”
蘇幕訝然:“那挺好的,李大娘沒有子女……她們倆結親,也能有個照應。”
蘇幕說着說着嘆息一聲:“綠衣回來找過紅衣嗎?”
小武撇嘴:“一次都沒有。”
當初俞氏把紅衣和綠衣塞給了蘇幕,說是送來服侍大公子,但兩人的賣身契卻一直都被捏在她手裏。
她們姐妹也是苦命人,自小被家人賣進青樓,就為了能供下面的弟弟讀書識字。
說不上是幸還是不幸,因為她倆是雙胞且容色不錯,于是便被鸨母看成好貨細致的調教了幾年。
紅衣綠衣之所以會被俞氏買下來,其實是因為她們已經挂了幾年牌,漸漸不再那麽紅了。
據後來投誠的紅衣說,俞氏給的主要命令是監視,次要命令是讓她們兩人掏空蘇幕的身子,最好還能弄出庶生子來。
俞氏表示,只要能懷上蘇幕的孩子,她就能想辦法替兩姐妹脫了賤籍,然後讓那孩子成為蘇家大公子的遺腹子。
這個謀算不可謂不歹毒,餅畫的也不可謂不大。至少在紅衣猶豫的時候,綠衣已經朝着目的前進了。
跌倒落水,明示暗示。敖文買的這個院子本就不大,那些天,蘇幕只要邁出房門,不論去那,他總能與綠衣“偶遇。”
然而,任憑綠衣怎麽煞費苦心,都像是抛了媚眼給瞎子。
蘇幕以前喜歡的是男人,現在喜歡的則是某個男人。
來來去去,綠衣只能沾個邊,也是個人。
于是乎,急了眼的綠衣铤而走險,選擇在蘇幕的茶水裏下藥。
據她鼓動紅衣時說,男人還不都是看重下半身,蘇幕只要嘗到了甜頭,以後自然就離不得她們。
紅衣拒絕并想攔住她,然而已經徹底孤注一擲的綠衣卻用板凳打暈了她。等紅衣醒過來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雖然綠衣下藥的時候被當場抓住,但蘇幕卻沒有怎麽為難她。只是讓她收了行李,然後離開。
“我聽那邊的一個大哥說,紅衣從咱們府裏出去後,先是回去找俞氏,結果沒多久就被趕了出來。然後她就主動回了以前待的地方。”
小武把蘇幕推進暖閣,一邊整理軟榻一邊道:“聽說紅衣姐倒是去找過她幾次,但都被她給嘲諷了一頓。每次回來以後,好像都會窩在房間裏哭。後來紅衣姐慢慢就不去了,還跟李大娘結了幹親,學起了竈上功夫。”
用力把靠墊給拍軟,小武深沉的站在地上:“小的覺得,雖然現在綠衣看着挺潇灑,但還是紅衣姐的日子更有盼頭些。”
半卧在榻上的蘇幕失笑,伸手把他的臉向兩邊扯:“不錯嘛,咱們的小武也長大了,懂得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了。”
“窩笨捏就昂大咧!”小武跟只倉鼠似的,兩個腮幫子外展。
蘇幕大發慈悲的松開手,拍拍他的頭:“行啦,快回去洗洗睡吧。”小武偏着頭揉臉。”今晚輪到我守夜的,公子您好久都沒給我講故事了!“
這話的言下之意是什麽,蘇幕立刻就反應過來了,但他想了想,只能抱歉的又拍拍小武。
“下次吧,今晚不用守夜了。你們都回去吧,只要我不喊人……那聽到動靜也別過來。”
小武有些不解:“啊?”
“行啦,快走。乖乖聽話,下次出門就帶你。”
連哄帶騙的把小武弄走,蘇幕揉了會額頭。
外面停了會的雪又開始下了,如果不是四周太安靜,那它落在竹葉上的細碎聲音壓根就聽不見。
稍微緩解了些疲憊,蘇幕順手從旁邊的架子上抽出了本書。
他随便一瞟後頓住了,只覺得這本書封面上刊刻的《青崖游記》四字散發着濃濃的嘲諷意味。
蠟燭不停的燃燒,蘇幕翻着書,不知不覺已經剪過好幾次燭花了。
外面傳來悠長的更聲,夜半了。
雪花飄落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只是偶爾會有竹葉承不住重量,嘩啦一聲把積雪全都抖下去的動靜。
蘇幕翻頁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他扶着一頁紙停了下來。
“你準備站到什麽時候?”
軟塌是被安置在窗戶下邊,不知什麽時候,被燭光照耀的窗紙上,竟然隐隐有個人形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