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這是對朋友的關心
寒風送涼氣,碧波漾修竹。
然而在這秋意瑟瑟的涼亭內,李惜辭卻勃然大怒:“你這個輸不起的老賊!”
他疾走幾步,盤腿坐在蒲團上的太蔔連忙手腳并用的爬起來:“李惜辭!你能不能有點君子風範!”
李惜辭冷笑:“君子動手不動口,本君子今日便讓你知道什麽叫砂缽大的拳頭!”
“莽夫!”
“神棍!”
亭外的蘇幕目瞪口呆,涼亭內的那兩人,剛剛還煮茶對弈,言笑晏晏,看起來優美而高雅。
怎麽現在就……
夏侯遮拂開亭下的紗幔,帶着蘇幕走進去。
李惜辭氣勢驚人,但那位太蔔大人卻也身手矯捷。兩人旗鼓相當,鬥大的涼亭硬是弄出了聚衆鬥毆的效果。
蘇幕貼着亭邊,每當太蔔快被追上時,他便心驚膽戰。畢竟,這位大人身材纖細,臉龐白淨,光看外表只像二十來歲。但他的那雙眼,卻又讓蘇幕不太敢肯定了。
澄澈見底,卻又直抵人心。
有溫熱的東西碰了碰手指,蘇幕低頭一看,是盞白底鬥笠杯。如蓑翁之鬥笠裏盈着淺綠的,正冒着袅袅熱氣的茶水。
夏侯遮又用杯子碰碰他:“嘗嘗,他們收集了好幾年才弄出來這麽一杯。”
“啊?”蘇幕驚訝:“這麽難得?”
夏侯遮眼底灑落笑意:“嗯,趕巧遇見,快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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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太蔔雖是靈巧,只可惜體力不足。被攆了幾圈後,他一時不查還是被李惜辭給抓住了。
鎮北公拎着他的脖頸,跟拎着待殺的雞一樣左右搖晃:“老賊,敢不敢承認你輸了?”
太蔔被衣領勒着脖子,恰好正對着蘇幕這邊吐舌頭,他突然雙目圓瞪,大笑道:“敢敢敢!是在下輸了!”
李惜辭直覺不對,猛一回頭,就見夏侯遮十分幹脆的把鬥笠杯放到蘇幕嘴邊,喂了下去。
喂了,下去。
“噗通!”
太蔔被摔到蒲團上,他披頭散發,樂不可支:“誰贏了?是吾還是君?哈哈哈,你我相争,小子得利!”
夏侯遮把茶杯送到嘴邊時,蘇幕條件反射便張開了嘴。待茶水入口,他才明白為什麽這會是幾年才有的一杯。
或許茶葉不對,或許雪水不對,又或許天氣不對。只有在這遠離喧嚣的湖心,秋雨初霁,天抹微雲。靜了心,伴着涼風,才能砌出這樣一盞好茶。
水氣拂過紗幔,輕柔的在四周飄舞。
如此妙茶,卻讓人悵然若失,只因自此之後,再飲別味,終究微憾。
李惜辭捂住心口坐倒在地,太蔔爬過去拍拍他肩膀:“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不強求。”
如果他臉上的笑容不那麽燦爛,或許能相信他是在安慰人。
夏侯遮倒是毫無愧疚,他掀開下擺找了個蒲團盤坐:“這盞千山暮雪,多謝兩位了。”
蘇幕被拉着坐到地上,聞言也連忙作揖:“是在下唐突了。”
太蔔斜卧在地,毫不在意的揮揮手:“無事,反正我也喝不到,那誰喝都一樣。”
李惜辭狠狠瞪着夏侯遮:“本公好意為你遮掩,你卻趁機不告而取,真不愧是夏侯翎的種!”
夏侯遮輕笑:“李叔費心了。”
蘇幕覺得蒲團下面有東西,伸手摸了摸,摸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棋子。
棋子入手溫潤,表面被打磨的十分光滑,剛剛被灑落在地時,發出的碰撞聲十分悅耳。
夏侯遮也拈起一枚黑子,指尖被襯托的修明如玉。他把棋盤上剩下的棋子全被拂開,然後将黑子落入盤中。
正居中元。
李惜辭坐直了身,沒有作聲,他拈起白棋貼着黑子而落。
你來我往,幾手之後,黑旗從白旗的圍堵中做活。
夏侯遮罷手:“你輸了。”
李惜辭挑眉,指着棋盤:“分明活了。”
夏侯遮指向關鍵處的一枚黑棋:“這顆,是我的棋。”
李惜辭似乎聽見什麽好笑的笑話:“它分明就在我的陣營。”
“這顆,與我的棋是從一塊玉上雕出來的。它的陣營,從出生就注定了。”
李惜辭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垂頭看着棋盤,突然伸手将棋子全部拂落:“那不如換了棋子,重新開盤?”
蘇幕沒看清夏侯遮的動作,只見他的袖子一揮,原本被拂落的棋子竟然全都複位,與之前的擺放絲毫不差。
太蔔輕輕咦了聲,坐直了身子。
“何必費心去重新開盤,總有喜歡殘局的。”夏侯遮神色淡淡:“只要棄了不規矩的,那便能繼續下去。”
說着,他将中元處的白子撿起來,順手便丢進亭外的湖水中,濺起了一朵水花。
一直在旁邊觀棋的太蔔探身,他伸手抵住那顆被點出的黑子,通透的眼睛直直望着夏侯遮:“它怎麽辦。”
夏侯遮沒有回答,而是起身朝兩人行禮告辭。太蔔沒有挽留,似乎已經在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沒有坐來時的小船,蘇幕跟夏侯遮沿着架在湖面的石橋慢慢朝岸上走。
橋下留有殘荷,堪堪護着幾顆枯萎的蓮蓬。
蘇幕察覺到夏侯遮的心情似乎不好,雖然這人向來表情很淡,但若只有兩人時,他卻毫不設防。
“你……怎麽了?”夏侯遮怔了怔,像是沒料到蘇幕會開口詢問。
蘇幕嘆氣,雖然不懂之前在亭子裏是在交談什麽,但總歸不會是什麽讓人開心的事。
其實他心裏壓着很多疑惑,但不知為什麽,比起詢問那些疑惑,他此刻反而更想知道這人為什麽不開心。
或許,是出于對朋友的關懷吧。
夏侯遮揉了揉額角,眉眼間難得露出些疲态:“我……父親,是死于名為「春半」的慢性毒藥。”
蘇幕第一次見他如此脆弱的樣子,難免有些心驚。而更心驚的,則是想起了他父親是誰。
戰神夏侯翎,一代傳奇。世人皆知,他是多年征戰落下病根,所以才會英年早逝。但夏侯遮說,他父親是死于慢性……毒藥?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名為「春半」,那該有多毒?
夏侯遮站在石橋的邊緣,四周湖面開闊,清可見底:“身為将軍,沒有死在戰場,而是死在陰私上。甚至還不是曾厮殺過的敵人的手筆。”
蘇幕想起他在亭中說的話,如今再想,竟然字字心驚。
“你……”蘇幕措辭片刻:“還好嗎?”
說完他就覺得說了廢話,這種情況還會有什麽好的?
可是很無奈啊,他也不懂發生了什麽,怎麽夏侯遮連這種重之又重的事都要告訴他!
蘇幕懷疑他是不是缺失了一段記憶,一段與夏侯遮相交甚深的記憶。
夏侯遮偏頭:“剛知道的時候不好,但現在很好。因為,我找回了最重要的人。”
他的眸子如同一片藍海,層層的海霧後掩藏着未名的情緒。
“嗯……”蘇幕揉着鼻尖道:“那就好。”
兩人繼續朝前走,沉默片刻,夏侯遮道:“等下若發生什麽事,說實話便可。”
蘇幕心中一動:“會發生什麽事?”
夏侯遮有些猶豫,随後含糊道:“小事。”
蘇幕奇了,這裏面難道還有不可說?
正當他又追問了幾句,夏侯遮快無力抵擋的時候,十二突然提着輕功,半飛半跑的迎上來。
隔着老遠,都能看見他亮晶晶的眼神,以及幸災樂禍的表情。
“主子!辦妥了,她們已經知道蘇公子來了!”
“誰們?”蘇幕念頭一轉:“難道是蘇家人?”
十二笑嘻嘻的點頭,想再說什麽卻被夏侯遮輕輕瞟了一眼,他立刻閉上了嘴。
蘇幕無奈:“這不是我的事嗎?難道我自己還不能知道了?”
夏侯遮眼神很涼,沒有回答,而是直接朝人群裏走去。
蘇幕無語,他還沒生氣,這人倒是發的哪門子脾氣?明明是自己的事,怎麽他連知情權都沒了?
十二湊過來悄悄道:“蘇公子您真的想知道嗎?”
蘇幕反問:“你不跟着他?”
十二搖頭:“屬下的任務是保護您,以您的吩咐為主。”
他嘿嘿一笑,似乎唯恐天下不亂:“那您要是堅持,屬下也不能抗命不是!”
蘇幕嘆息:“算了。”
十二吃驚:“啊?”
“過會自然就知道了。”
岸邊的人正在效仿先賢,他們取了漆器裝酒,然後将其放置在回環彎曲的水渠中。
此時,酒杯正好停在一個身着蔻梢綠瀾衫的年輕男子身前。酒杯一停,周圍人轟然叫好。
“這酒杯真是識趣,岳解元才高八鬥,賦詩一首,必然會讓此宴大為增色!”
“快快快,筆墨伺候!”
蘇幕走近人群,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約莫十八九歲,內斂中帶着點微微的羞澀。
似乎對衆人的起哄有點無措,他從水渠邊站起後,朝着四周連連作揖。
蘇幕面露贊賞,好一個隽秀少年郎!
人群外邊,被陳大人截住的夏侯遮眸色深深。
“阿遮,你看什麽呢?老夫說的話你聽見沒,現下不是跟鎮北公翻臉的時候,你怎麽就忍不住呢!”
陳大人嘆息:“你這孩子,真是沉不住氣!跑過去把那無賴打了頓又如何,人家一狀告上去,陛下肯定會治你個目無尊長的罪!別沖動,咱們來日方長。”
夏侯遮把目光收回:“确實,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