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頭白鴛鴦失伴飛
蘭陵學館。
岳清是六年前失蹤的,但夏侯遮調來的失蹤舉子案卷,裏面卻沒有他的那份。
蘇幕扯了個理由,去跟夫子詢問了岳清的信息。果然不出所料,在夫子的記憶中,此人的用度并不像寒門。
再詢問了學館中一些積年的老人後,蘇幕發現岳清似乎對自己家庭諱莫如深。
從膳食館出來,外面院裏的楓樹正在簌簌落着葉子。
蘇幕漫步走下臺階,心裏暗暗思忖那個滿身疑團的岳清到底是什麽人。
“喂!”少年清脆的聲音響起。
蘇幕渾然不覺,繼續朝前走。站在走廊上的蘇钰心裏一堵,眼看這人快出了院子,他按捺下怒火,冷着臉叫道:“蘇幕!”
……
沉浸在思緒中的蘇幕沒聽見,自顧自便出了院子。
陪在蘇钰身邊的方管事心裏發急,他不敢抱怨,只能小聲哄着蘇钰:“小公子诶,您就忍忍性子。”
蘇钰低聲怒吼:“憑什麽都讓本公子忍這個野種!”
方管事臉色發苦:“夫人專門叮囑過,秋菊宴的帖子今天一定得遞過去。小公子,老奴知道您委屈,但就當是為了夫人吧!”
蘇钰心裏也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其實他大致猜得到母親的意圖。
現在确實應該忍忍,等這個野種沒了利用價值,那到時想怎麽處置,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理順了氣,蘇钰壓低聲音:“晚上送只哈巴狗到本公子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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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警告的看了方管事一眼:“不許讓母親知道!”
方管事心裏一憷,看着身前這位玉雪可愛的小童,某些畫面剎那湧入腦海,也算經過事的方管事微微後退。
但不過瞬息,他便又低頭讨好道:“是是,老奴知道了。”
兩人交談半響,還好蘇幕走的不快,緊追了一陣,蘇钰便在學舍前追到了他。
發現前路被阻,蘇幕擡起頭,看見身前兩人,他眼裏閃過疑惑。
蘇钰高昂着頭,不情不願的道:“喂,喊你你聽不見啊?”
蘇幕意味不明的哦了聲。
“啧,真是窮酸。”蘇钰面帶嫌棄,然後朝方管事道:“娘親就是仁慈,人家都不願意住在蘇府,結果還巴巴的把份例送過來。”
圓滾滾的方管事摸着肚子,和氣的望着蘇幕:“大公子,夫人跟老爺商議了下。您剛來京裏,又別府獨居,想來手頭應該不寬裕。
夫人就在公中支了銀子,然後自己又貼補了些,吩咐小公子送給您。畢竟,都是一家人。”
蘇幕看着那個被方管事捧着的包裹,興致缺缺的又哦了聲。
看他這樣,方管事卻臉色不變,就連蘇钰都只是站在一邊憋氣。
蘇幕覺得新奇,于是便又道:“多謝美意,但該安置的已經安置好了,蘇某也不缺這點銀子。”
方管事面露不贊同,他三兩下解開包裹,裏面頓時露出白花花的銀子。
左右經過的學子們視線被吸引過來,大淵貨幣雖然體系複雜,但真金白銀還是硬通貨。
蘇幕對那些銀子沒興趣,他看見了包裹裏有些陳舊的女子釵環,幾件黃金的步搖都已經泛黑了。
方管事坦蕩蕩的捧着包裹,旁邊的蘇钰眼含譏諷:“怎麽,你是不是嫌這首飾太破舊了?其實本公子也這麽覺得,像這種又醜又爛的,簡直上不得臺面。”
蘇幕微微拱手:“在下确實不需要,勞煩兩位白跑一趟了。”說完,他便擡腳想從旁邊繞過去。
方管事連忙道:“大公子留步!老奴忘了說了,夫人不止讓給您送銀子,還吩咐把那位的舊物事也帶給您。”
他連忙将包裹朝前遞了遞:“就是年月久了,且那位本就沒留下什麽,所以老奴攏共就只找到這些。”
蘇幕停下了腳步,下颌繃的很緊,臉上第一次沒有了笑的模樣。
“那位,那位?”他側頭盯着方管事,冷冷道:“難道你說的是蘇時行三媒六娉,苦苦哀求,所以才十裏紅妝下嫁過去的那位嗎?怎麽,不過是十幾年,她就成了不可說?”
方管事一愣,然後連忙含糊:“沒有,沒有。”
蘇幕還沒來得再言,旁邊的蘇钰倒是跳起了腳:“你說誰?我娘才是我爹明媒正娶的蘇府女主人!你在做青天白日夢……嗚……”
這一次,蘇家小公子依然沒逃脫被捂嘴的下場。
方管事用力捂住他,手裏的包裹有些不穩。蘇幕忍了忍,最後還是一個箭步上前把包裹奪了下來。
“東西本公子收下了,但是以後……”他冷冷的瞥着兩人,話裏顯然有未盡之意。
匆匆走回學舍,蘇幕将包裹放在桌子下。他跪坐在蒲團上,左手隔着布料撫過那些釵環。
此刻是午休,學舍裏的人大多在休息。或許是秋天的原因,蘇幕覺得心中憋着一股郁燥之氣。
關于女子的嫁妝,大淵的法令規定其為私有,即不屬于夫家。
女子去世後若有子女,則嫁妝由子女繼承。若是沒有,則由娘家決定是收回還是贈于夫家。
敖嬷嬷跟蘇幕描述過楊婉兮當年出嫁的盛狀,身為郡王府唯一的嫡女,楊家生怕她不适應清貧的蘇家。于是,那些嫁妝被加了又加,光白銀就是整整十萬兩。
更別提首飾綢緞,各色家具器物,珍奇古玩。
蘇幕從包裹裏摸出一只金釵,上面雕着只振翅欲飛的雲雀。
看得出這只釵費了不少心思,雲雀的細羽清晰可見。可惜的是整只金釵如今已鏽跡斑斑,而雲雀原本活靈活現的眼睛,也只剩下兩個黑窟窿。
上面的寶石被扣下來了。
蘇幕低頭對上雲雀眼中的空洞,他的嘴裏溢出一絲嘆息。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小蘇幕在姑蘇的那些年,心心念念着要去母親墳前祭拜。
蘇幕來了邺城後,有很多機會,但他都沒有去。因為,那是小蘇幕的娘親。而最終,小蘇幕客死他鄉。
同理,雖然他知道可以向楊府求助,但他也不願意。因為像楊府那樣拎不清的外家,他是真的瞧不起。當小蘇幕死的時候,這門親緣便已經斷了。
把玩了會金釵,蘇幕便把它放了回去。然後這才發現,包裹的底層壓着什麽東西。
是一封措辭親切的請柬,請的是蘇府衆人,地點在西園,辦的是賞菊會。
落款寫着楊璟恭請。
蘇幕合上這份精致華美的請柬,安郡王府楊璟。若是沒記錯,這位就是小蘇幕的便宜表哥吧。
沒想到,這位跟蘇家人的關系如此親近。那是誰把這份請柬放進來的,目的又是什麽。
這時,原本坐在旁邊悶不吭聲奮筆疾書的柳雁突然瞧過來,他像是發現什麽新奇的事物:“蘇兄,你怎麽會有賞菊會的請柬?”
蘇幕抖抖請柬:“你認識?”
柳雁颔首:“賞菊會向來由幾大世家輪流舉辦,能參加的人都頗有身份地位。昨日李松把請柬帶過來炫耀,所以我才一眼就認出。”
他露出幾分豔羨:“沒想到蘇兄你其實深藏不露啊!”
蘇幕将請帖随意丢在桌上:“柳兄你誤會了,這并不是請在下的。”
柳雁不信,他苦笑一聲:“蘇兄你放心,我又不是心胸狹隘之人,你能被邀請,我只會為你感到高興。”
蘇幕又解釋了幾句,見他将信将疑,幹脆便轉而問起一直好奇的事:“柳兄你剛才提到李松——其實在下一直很好奇,為何這位對安郡王府有着那麽大的敵意?”
柳雁捏了捏筆尖,環顧左右後把蒲團朝蘇幕這邊移了移:“我也是道聽途說,蘇兄你聽聽就算了。”
李松為何敵視楊家,這事真是小兒沒娘,說來話長了。李松家裏是鎮北将軍府,以武勳封爵,在夏侯翎沒出現之前,整個大淵,除了皇室就數李家的兵權最大。
等夏侯翎橫空出世,李家雖然暫避鋒芒,卻也依然不可小觑。
由于常年征戰,所以李家人口單薄,到了李松父輩只有兄弟兩人。
老大是李松的爹,早早便被立為世子。可惜,他在與西於對戰時同老鎮北公一起殉了國。當時李松的母親剛嫁去兩年,李松将将斷了奶。
李松的二叔李惜辭行事放蕩不羁,在父兄戰死侄兒年幼的情況下,他順理成章襲了爵。
而這位新鮮出爐的鎮北公,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代兄放妻,把李松他娘送回了娘家,甚至還親自為她保媒了現在的夫君。
這件事,當時在邺城裏引起了軒然大波。
柳雁眉頭倒豎,頗為不恥:“女子最重名節,世子夫人本已立志為夫守節,結果卻被小叔子強行放歸。”
他把聲音壓得更低:“據說,是因為有人怕她守着兒子,将來會借長嫂的名頭來搶奪爵位!”
「有人」是那個人,自然不必明說了。
蘇幕第一次聽聞這種人物,雖然沒看出這與「李松敵視楊家」有關系,但他還是連連催促:“然後呢?”
“然後?”
然後便是李惜辭穩穩掌控了鎮北将軍府,而李松則長在他的膝下。
奇異的是,雖然外人紛紛議論鎮北公居心叵測,甚至陰謀論李松會何時夭折。
但直到今天,李松依然活蹦亂跳,甚至還十分崇拜他二叔李惜辭。
說到這,柳雁終于開始說重點了。
現任鎮北公李惜辭,年輕時是個十足風流的人物。他的紅顏知己遍布天下,據說連江南豔紅閣都常年包有花魁。
但,到了現在他已年至不惑,卻始終未曾娶妻,甚至連個子嗣都沒有。
雖然有着各種猜測,但李松卻始終将自己二叔孤身的原因歸結于一人,那就是楊家曾經的嫡小姐。
因為,那位楊小姐,是李惜辭唯一一位專門請了大媒上門求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