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公子,船中午應該就能靠岸了。”黃思嚴站在劉子岳身後,哈了口白氣,眺望着遠處薄霧籠罩下的城市,一臉向往。
在船上的日子實在是太枯燥乏味了,而且冬季行船,海面上多霧,天氣陰沉,濕冷濕冷的,有時候好幾天都見不到一絲陽光。
好在這十幾天的旅程總算是要結束了。
劉子岳披着一件黑褐色的氅衣,眉毛上沾着點點小水珠,遙望着遠方問道:“船上的事可安排好了?”
黃思嚴點頭:“都安排好了,鮑管事帶人留守在船上,小人随公子上岸進城。關船長他們則住在碼頭附近的客棧裏休息,銀錢小的已經讓人發給了他們。”
劉子岳點頭。
他們這次帶了總計二十萬斤棉花。因為棉花的體積比較大,所以用了兩艘船,那兩個小商人連船帶二十名船員租借給了他們。
在海上航行了十幾天,總算是到達了江南的門戶——松州。
松州是江南最大的碼頭之一,每日船來船往,不計其數。其實他們現在離松州碼頭已經很近了,但因為還要排隊進港,所以估計得到下午才能上岸。
劉子岳在船上就想過了,他們這麽多棉花不可能弄到岸上再找買家。因為這樣租倉庫、搬運都得花不少錢,而且還要找人,相當麻煩。
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松州找個地頭蛇,最好是本錢比較大的那種,能夠一口氣吃下他們的棉花,這樣對方直接付錢将棉花拉走是最省事最快捷的。
但他們初來乍到,一個人都不認識,所以找誰是個問題。
好在周掌櫃他們給他提供了不少人選。
見遲遲進不了港,劉子岳回到艙裏,拿出那一沓信。
周掌櫃說到做到,回去後還真寫了好幾封信,并将他這些朋友姓誰名什,家住何處,是做什麽買賣的都一一單獨例在了一張紙上,派人送給了劉子岳。
劉子岳看他弄得很仔細,便收下了,還讓人送了一盒茶葉做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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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跟風,沒過兩天,也派人送了一沓信過來,全是他們在江南的人脈。
劉子岳當時急着啓程,也沒功夫仔細甄別,就放在了匣子裏随身帶着。船上的日子無聊,便拿出來打發時間,然後從裏面挑出了十來個人和相對應的信件。
現在這些信件就将派上用場了。
與其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去找人,還不如在這十幾人裏挑選幾個合适的。
劉子岳又仔細将他們的背景地址挑選了一遍,首先是松州城內外的商人最合适,因為離得近,找人也方便。
其次是家裏的營生,開布莊、糧鋪這類有關民生的是首選,還有南來北往做毛皮生意也不錯,但像做瓷器買賣、茶葉買賣的就不是那麽合宜。
挑挑揀揀,最後劉子岳留了三封信,其餘的都放進了匣子裏。
這時候,外面也傳來了船員們的歡呼:“要靠岸了,靠岸了……”
劉子岳将信收了起來,走出去一看,船在小吏的指引下,緩緩靠岸。
鮑全連忙帶着公憑上前與對方接洽,劉子岳等人則下了船,租了一輛車進城。
松州是江南重要的港口城市,其繁華程度比廣州更勝不少,尤其是商品經濟極為發達,沿街到處都是叫賣聲,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
而且剛進城沒多久,劉子岳就看到了高鼻深目穿着鮮豔服飾的異域商賈。再瞧街道上路人的平靜反應,顯然這種外邦人士在松州很尋常。
一行人都覺得很新鮮,幹脆提前下了馬車,走城裏逛逛,順便找了個酒樓吃飯。過去半個月,在船上天天吃的都是差不多的食物,他們都吃膩了,現在非常需要吃點新鮮的蔬菜和肉類。
吃過飯,這才就近找了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客棧休息。
次日,用過早膳後,劉子岳便帶着人去辦正事了。
他第一個找的是松州城東經營布莊的容建明。
這位是周掌櫃的朋友,在松州有好幾家布莊。
不過劉子岳第一個找他卻是因為周掌櫃在他名字後面有一行備注:容老板祖上出過進士,後家道中落,子孫不擅讀書,才進了商道。容家祖訓,誠信經營,童叟無欺,在松州城內信譽極好。
對劉子岳來說,品行比商家的規模和能力更重要。
畢竟他們是外來者,若是遇到李老板那等黑心肝的,又得生出事端,耽擱時間。
劉子岳只想快點把棉花給賣了,趕緊回南越,收割甘蔗榨汁煉糖。
沿途,他們随機向路人和小商人打聽了一下容記布莊。果然如周掌櫃所言,容記的名聲很好,提起來幾乎沒人說他們布莊的壞話。
根據路人的指路,兩刻鐘後,劉子岳他們順利找到了容記布莊。
容記布莊的店鋪很大,有百來平米,位于松州的鬧市區。店裏絲麻絹錦等紡織品應有盡有,而且劉子岳還在店裏發現了一排棉布,價格相當高昂,比絲綢還略貴一些。
他訝異地挑了挑眉。
夥計看到他的表情解釋道:“客官,這是棉布,舒适、保暖、透氣,非常受歡迎。咱們店裏總共也只有這幾匹,您要是喜歡,小的給您拿下來看看?”
“好!”劉子岳點頭。
夥計取了一匹淺灰色的棉布遞給劉子岳:“客官摸摸這手感,比麻布舒服多了,吸汗柔軟,無論是做裏衣還是做外衫,穿在身上都極為舒适。”
劉子岳捏了捏:“确實挺不錯的。”
“那客官來一匹?”夥計在一旁殷切地說,“這是姚家紡織出來的,就這一批,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劉子岳不解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夥計剛要張嘴,那邊掌櫃的送走了熟客,走過來擺擺手,示意夥計退下,然後沖劉子岳笑道:“客官可要看看其他的布?”
劉子岳輕輕搖頭,從口袋裏取出周掌櫃寫的那封信,遞給了這個掌櫃的,笑道:“是這樣的,我們是周掌櫃的朋友,帶了一批貨到松州。周掌櫃向我推薦了你們東家,我想與你們東家面談,你看可否方便?”
聽說是東家的朋友,掌櫃的連忙将劉子岳幾人請進了裏間,又讓人端來了茶水:“幾位客官坐一會兒,小的已經派人去請東家了。”
“有勞了,掌櫃的去忙吧,我們自便就是。”劉子岳笑着點頭。
外面又有了客人,掌櫃的不便久留,點點頭,退了出去。
屋子裏只剩了自己人,黃思嚴好奇地問:“公子,剛才那棉布就是用棉花做的嗎?”
劉子岳點頭:“沒錯。”
黃思雅咋舌:“那麽貴,那織一匹棉布得要多少棉花啊?”
劉子岳上輩子隐約看到過,不大确定地說:“三四斤吧!”
這下不止黃思嚴,其他侍衛也全瞪大了眼睛。
容記布莊裏的這些棉布,最便宜的也要五兩銀子一匹,貴的甚至高達十來兩銀子,比絲綢還貴。
而棉花的成本不過幾百文,就是加上漿染等工序,估計成本也不過一兩銀子左右,這利潤也未免太高了。
“公子,要是将咱們的棉花都織成布那豈不是賺翻了?”黃思嚴興致勃勃地說。
劉子岳笑着搖頭:“怎麽可能!物以稀為貴,棉布現在之所以這麽貴,就是因為量少,若是能大量紡織,價格肯定會降下來。”
劉子岳估計還是現在棉紡織技術不夠成熟。中學歷史課本上講過,黃道婆改進了棉紡織技術後,棉紡業才得到了高速發展,到了明清松江布聲名鵲起,江南也成為了全國的棉紡織業中心。
“這位公子所言極是。”一道醇厚的聲音從背後響起。
劉子岳幾人回頭見一個四十來歲身形單薄的中年人掀開簾子進來,後面還跟着個與劉子岳差不多大的少年。
“在下正是容建明,劉七公子好。”容建明拱了拱手。
顯然,他已經看過周掌櫃的信了。
劉子岳一行起身,拱手道:“容老板,打擾了。”
容建明邀請大家坐下,笑着說:“昔年我曾欠周掌櫃一樁人情。他在信上說,劉七公子是他的好友,公子若有需要幫忙的,但講無妨!”
意思就是,只要他能幫的都盡量幫。
劉子岳就喜歡這樣的痛快人,笑道:“容老板,我帶了一批棉花過來,想在松州找個買家,不知容老板有沒有興趣!若是容老板有合适的人選,也可推薦給我,事後我必有重酬!”
容建明眼睛一亮:“棉花?現在可帶了?”
樣品當然帶了,劉子岳朝黃思嚴使了一記眼色。
黃思嚴連忙将包袱拿了下來,打開給容建明看。
容建明摸着柔軟雪白的棉花,贊許地點頭:“不錯,冬天來了,想做棉襖棉衣的人不少,咱們布莊便有人詢問,我倒是可以吃下公子的這批棉花,只是不知這價格?”
“我們也是剛到,對當地的行情不是很了解,容老板覺得多少合适?”劉子岳把這事又給抛了回去。
容老板直言道:“現在布莊、成衣鋪子裏的棉花大概在一百八十到兩百文之間,我也按這個價收購公子的棉花,公子意下如何?”
劉子岳當然不同意:“這怎麽行?容老板還得白搭店鋪、人力進去,不合适,咱們的價格不能高于一百五十文。”
他知道,容老板這是故意想還周掌櫃的人情,所以免費幫忙賣。
但生意不是這麽做的,那人情也不是劉子岳的。
劉子岳覺得容老板這人做買賣還是比較敞亮的,也願意以後繼續跟他做買賣,那更不能占這個便宜。
容建明見劉子岳拒絕了送上門的好處,不禁高看了他一眼,笑道:“成,那我就交劉七公子這個朋友。公子的貨在哪裏?我找馬車去拉貨,順便讓人回府取錢。”
劉子岳指着碼頭的方向:“還在船上,總共有二十萬斤。”
哐當……
容建明手裏的茶杯摔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劉子岳:“公子說多少斤來着?”
劉子岳重複了一遍:“二十萬斤,總共有兩艘船。”
容建明這才接受了這個事實,苦笑道:“七公子,這麽大量的棉花我吃不下。”
銀錢倒是能想辦法湊齊,但是他家的倉庫裝不下這麽多棉花。而且如此大的量,今年肯定賣不完,那就得砸在手裏。
劉子岳也考慮過這個問題:“容老板可有信得過又對這個感興趣的人?”
容建明想了一會兒,嘆道:“如果我聯合朋友,當然可以吃下公子這兩船棉花。但公子應該也知道,我們容記布莊只做本地的買賣,這麽多棉花,一年松州也消化不完。因此我建議公留一船在松州,另一船繼續北上,去京城。那邊的棉花比松州還貴,而且需求量也更大。”
松州雖然有幾十萬人,但也不是家家戶戶都做得起棉襖、棉衾、棉衣的。更多貧民還是只能穿幾錢銀子一匹的麻布,用稻草、柳絮、蘆花、木柴之類的取暖。
劉子岳不想去京城,一是京城太遠了,這一去來回至少得多花一個多月的時間。二是怕被他那些權欲熏心的哥哥們盯上。
“江南這麽大,除了松州附近還有不少州府,又何必舍近求遠呢?”劉子岳停頓片刻道,“容老板要是有合适的人可介紹給我,若是沒有也無妨,我再想辦法找找其他人。”
他手裏還有好些個備用人選呢。
容建明略一思索後道:“我這裏倒是有一個人選,李記商行。他們商行有十數艘船,長期來往于廣州、松州和京城之間,此外也在長江沿線做買賣,生意做得非常大,是我們松州有名的大商人,肯定能吃下你的這批貨。”
劉子岳挑眉:“容老板說的李記商行老板可是叫李安和?”
“公子認識?”容建明聽出他的語氣裏的異樣。
劉子岳皮笑肉不笑:“豈止是認識,還打過不少交道呢!”
容建明馬上明白了,他們之間應該是有過節。不然劉子岳沒必要放着認識的人不找,卻跑來找他。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說:“也還有其他人,公子留個地址,等我的消息,我找到了合适的人再去拜訪公子。”
“那就多謝容老板了。”劉子岳留下了客棧的名字,寒暄兩句後告辭。
出了容記布莊,劉子岳并沒有急着回客棧,而是走訪了當地的布莊、成衣鋪,了解了棉花、棉布的價格,确實跟容建明說的差不多。
棉布量少價格很高,而且紡織的水平層次不齊,有些很粗糙不平,倒是色彩都染得很均勻。
而棉花的價格也比較高,大都在兩百文左右,大多是從西北、南方等地運來的。
在逛街途中,他們也看到了李老板家的李記商行,位于松州的城中心,店鋪很大,足有兩三百個平方,朱漆紅門,正紅色的牌匾,端是闊氣。
難怪李老板這麽嚣張,原來在松州也有這麽大的産業,确确實實是個有錢人。
李老板的這個店鋪又分了好幾部分,吃的穿的用的各在一處,用櫃臺分開,隐約有點後世超市的雛形。
其中就包括了布匹和成衣,其規模并不比容記布莊小,難怪容建明會推薦李老板。
劉子岳進去逛了一圈。
他不打算去找李老板的麻煩。
畢竟李老板是這裏的地頭蛇,還是等他回了廣州再說吧。
逛完之後,劉子岳對棉花的價格也有數了,他準備等一天,若是容建明那邊還沒有消息就去找第二個備選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容建明為了找人接手這批棉花找了松州商場上的許多人,到晚上消息就傳到了李老板耳朵裏。
李老板聽說從廣州來的船,二十萬斤棉花,姓劉,哪還不知道是劉七來了。
他當即将楊管事叫進了書房:“劉七的船到了松州。”
“啊?這麽快?”楊管事悄悄看了看他的臉色,低聲說,“老爺,這松州可是咱們的地盤!”
李老板兇狠地瞪了他一眼:“蠢貨,廣州的生意不想要了?”
楊管事連忙拍了自己一巴掌:“小的鼠目寸光,老爺教訓得是,咱們還要回廣州呢,不能将這家夥得罪死了。”
不能得罪這家夥,但對這批貨李老板還是眼饞得很,不然當初也不會使那麽多計謀想壓低價格拿下這批棉花了。
“這些棉花落到劉七手裏,頂多也就賣個一兩百文錢一斤,若是落到我手裏,我能給他翻個倍!”李老板很是遺憾地說。
他有船,完全可以把貨運到京城再出手,一斤多賣個幾十上百文錢不是什麽難事。尤其是他這次匆忙從廣州回來,還有兩艘船閑置着,空在碼頭,完全可以裝了這批貨北上或是沿江西去,他在這些地方都有店鋪。
楊管事明白了,老爺還惦記着這批貨,笑着出主意:“不如咱們找容建明,請他幫忙出面低價拿下這批貨,最終貨還不就是到了咱們手裏。”
反正容建明也在找人,這可是幫了他大忙。
李老板琢磨了一會兒,指着楊管事說:“你小子這法子不錯,這事就交給你,你去跟容建明聯絡。”
當天晚上楊管事就去容家,向容建明說明了來意,還許了不少好處。
容建明以要考慮為由,客客氣氣地将其送出了家門。
轉身回到屋裏,他就開始嘆氣。
容夫人收起針線活,看着他:“老爺這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容建明簡單說了一下事情:“這李家的消息還真是靈通,我都沒找到合适的人,他們就湊了上來。那劉七公子明顯跟他有過節,怎麽願意把貨賣給他。若是事後劉七公子知道了,只怕還要記恨我。我本是為了還周掌櫃一個人情,這麽搞還得得罪人。”
但拒絕李家吧,又要得罪李家,李家這些年生意做得越來越大,行事也越發的霸道了。
容夫人想了一會兒道:“要不拖着,劉七公子那邊肯定不可能一直等你。你這邊沒有音訊,他們就會去找其他人,屆時到底賣給了誰也就不關你的事了。”
容建明當即搖頭:“這怎麽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經答應了人家,怎麽能如此行事,傳出去以後旁人怎麽看我?”
“迂腐,那你就受着吧。”容夫人埋怨了一句,推了推容建明,“睡覺了,想不明白明日再想,興許明天睡醒就有辦法了。”
容建明躺在床上也大睜着眼睛,一晚上都在想這個事。
次日一大早,他跑到客棧,向劉子岳舉薦了一個人:“公子以後可是會長期大量供應棉花?若是如此,我向公子推薦一人。”
劉子岳想明年廣州一帶種植棉花的人應該會增加不少,遂點頭:“沒錯。”
容建明笑道:“咱們松州還有一巨賈,跟李家不相上下,那就是池家,池家主要做北邊的生意,主要來往于京城和江南這條線,生意上與李家有不少重合的,兩家的關系也不怎麽好。”
劉子岳明白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嘛。
這個池家肯定有興趣搶李家都想要的生意。
“多謝容老板指點。”劉子岳感激地說,容建明顯然是精挑細選了的。
容建明笑道:“若是劉七公子沒有異議,那咱們現在就去拜訪池家。雖然有些冒昧,但料想池老爺子也不會在意。”
劉子岳當然說好。
池家是松州的大戶,并沒有住在城裏,而是位于城外七八裏的一個小鎮上。
鎮子規模不算小,有上萬人,但池家的宅院、鋪子就占了半個鎮子,鎮子旁還有一條小河,碧水清清,微波蕩漾,帶着江南小鎮獨有的溫婉柔美。
不過今日鎮子上并不安寧,還沒進鎮子,劉子岳就聽到了一陣陣的哭聲,循聲望去,是一隊戴着鐐铐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數,有二三十人,一個個如喪考妣,旁邊還有幾個兇神惡煞的衙役在一旁看守。
道路兩旁站了不少人,有的不忍,有的氣憤,有的惱怒。
一個中年婦女掩面痛哭,邊哭邊罵:“你個殺千刀的,做那等酸詩幹什麽?可害苦了我的女兒,若早知道會這樣,當初說什麽都不會将我的青青嫁給你!”
劉子岳順着她罵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二十幾歲的模樣,皮膚很白,身形瘦弱,一看就是個沒幹過重活的書生。
這樣一個人能犯什麽罪?還牽連到家裏幾十口人?
劉子岳不解地問:“容老板可知道他們犯了什麽事?”
容建明嘆了口氣,指着那書生說:“譚秀才跟一群讀書人在外面吃酒,喝多了,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又做了一首那個詩,然後被人告發到了官府,害得全家老小都跟着他受罪。譚家也被抄了,可憐啊。”
他說得模糊,敏感的信息都跳過了。
但大家大致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譚秀才一直沒高中,郁郁不得志,心裏對朝廷對官府多有不滿,平時不敢說,這喝高了,借着酒勁什麽都敢往外面吐。這不被人抓住了小辮子,告到了官府,也牽連了家人。
他倒是過了把瘾,痛快了,就是可憐了家人。
看到隊伍裏還有幾歲的孩子,劉子岳心裏很是不落忍,可他只是個沒有實權的親王,做不了什麽。尤其是這在松州,他也是個外來戶,若是在廣州,興許還能想想辦法。
容建明心裏也不舒服,對劉子岳說:“走吧,咱們還有事,別看了。”
劉子岳點頭,邁着沉重的腳步跟上他,等跟這支隊伍擦肩而過時,他對上了婦人懷裏抱着的小姑娘天真無邪又有些茫然恐懼的眼睛,心裏忽然像是壓了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大人的過錯,關這麽小的孩子什麽事呢?
“劉七公子,走了!”容建明在前面喚道。
劉子岳連忙跟了上去,猶豫許久,忍不住開口問道:“容老板,就沒辦法救他們嗎?”
容建明詫異地看着他,低聲道:“劉七公子別說了,譚家是池家的姻親,池家都沒辦法,咱們能有什麽法子。”
劉子岳悶悶地點了點頭,跟着容建明繼續往前,到了一座青磚灰瓦的宅子前。
宅子上方挂着“池宅”兩字。
容建明對劉子岳說:“到了,劉七公子稍候。”
劉子岳點頭。
容建明上前跟對方說明了情況。
池家的管家聽聞他們的來意,嘆了口氣說:“實在不好意思,今日府中有些事,不方便見客,容老板和這位公子改日再來吧。”
對方說的什麽事,容建明大概清楚。
他嘆了口氣,拱手道別,回到劉子岳身邊,無奈地說:“抱歉,是我沒料到譚家今日會被抄家帶走,讓公子白跑一趟,實在對不住。”
劉子岳搖頭:“這是意外,不怨容老板,還要勞煩你下次再陪我跑一趟。”
一行人只得返回城中,走到快進城的時候,又看到了譚家人。
只走了幾裏路,譚家衆人皆是狼狽不已,尤其是那個小姑娘,鞋子都不知道掉到了哪兒,小腳丫露在外面,凍得通紅,鼻涕都冒了出來,眼淚在烏黑的眼珠子裏打轉,看得人實在是不忍心。
而衙役還拿着棍子在催促:“快點,快點,磨蹭什麽呢?走快點,沒吃飯啊!”
婦人們哭哭啼啼,趕緊加快了腳步。
劉子岳看着他們像一群牲口一樣被人趕進了城中,心情很沉重:“官府會怎麽處置他們?”
容建明也說不清:“可能會殺頭,可能會流放吧。”
非議天子,那可是大罪,全家老小都要受牽連。
他看出了劉子岳的不忍,壓低聲音勸道:“我知道公子心善,可這種事牽扯進去對公子沒好處,你就……當沒看見吧,別提了。”
劉子岳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慢慢點了下頭:“我知道了,多謝容老板提醒。”
回到客棧,一樓還有些人在議論這事。那麽顯眼的一支隊伍,看到的人不少。
劉子岳側耳傾聽了幾句,都是罵譚秀才的,說他胡言亂語,喝酒誤事的,活該之類的。
劉子岳聽得厭煩,上樓回了房,坐在房間裏,想起這事心裏還是堵得慌,才幾歲的孩子,什麽都不知道,有什麽罪呢?
他沒看見就算了,看到了還是什麽都不做,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劉子岳叫來黃思嚴:“你出去打聽打聽譚家的事。”
下午,黃思嚴就回來了:“公子,有個書生跟那譚秀才不合,兩人經常鬧矛盾,譚秀才酒後失言,說什麽天子無……德,被那書生告到了知府衙門。小的打聽過,松州知府大人量刑一直比較松,除非出了人命官司,不然他一般不會判死刑,估計會留譚家一條命,将他們流放吧。”
劉子岳聽完這話後,并沒有多高興。
大景朝的流放之刑對官員貴族來說還好,有不少優待,像他,還有陳懷義,能帶護衛随從忠仆,路上不會吃什麽苦頭,到了流放之地雖然環境艱苦,但在當地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會太艱難。
可換成平民百姓就不一樣了,官府會派人一路押送到邊疆,光是徒步走幾千裏就很磨人,期間還三餐不濟,不少身體差的死在了流放途中。
而且這麽遠的距離,差役要一路随行,非常艱苦,沒遇到城鎮,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路上難免将氣撒到這些流放之人的身上。好些的打幾棍子就完事了,要是遇到那種心術不正的,流放的人被奸污、被打死都找不到地方說理去。
而且這些流放的罪人到了邊疆也是被派去環境最惡劣的地方從事重體力勞動,那些身體不夠強壯的很難撐過這一關又一關。
不過,南越也是流放之地呀。
反正是流放,将這些人流放到南越不就好了?
興泰正好缺人,準确地說,整個南越都非常缺人,若是能将這些人平平安安地弄過去,既能救他們一命,又能給南越當地增加人口和勞動力,簡直是雙贏的事。
但這事繞不開松州知府,必須得他點頭才行。
劉子岳靈機一動,站了起來,對黃思嚴說:“出去打聽打聽松州知府的喜好,按照其喜好準備一份厚禮,明日我去拜訪他。”
黃思嚴準備了一副名畫。
劉子岳第二天上午去了知府衙門,拜訪松州知府。
等了一個多時辰,松州知府才有空見他。
松州知府三十餘歲的樣子,留着八字胡,面容冷峻,不茍言笑,頗有威嚴,讓劉子岳想起了高中時候的教導主任。
他簡單行了一禮。
松州知府面無表情地說:“劉七是吧?找本官有事?”
劉子岳笑着說:“知府大人,是這樣的,草民來自廣州,做些小買賣,聽說松州府偶爾會流放犯人去南越,小人的船每次都是空着回去,左右也沒載什麽東西,不若讓差爺們坐小人的船,也可快一些,節省差爺們的時間。”
說罷,又讓黃思嚴呈上了禮物:“小小薄禮,不成敬意,大人請笑納。”
松州知府眉頭皺了起來,打量着劉子岳,過了一會兒,忽地開口:“你是為了譚家人而來?”
最近要流放的就只有譚家人。
劉子岳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府大人神機妙算,草民昨日去池家辦事,無意中看到了譚家人,隊伍裏還有幾個不足十歲的孩子,草民動了恻隐之心。大人有罪,稚子何其無辜,還請大人憐憫!”
松州知府看了一眼他送來的畫,這幅畫都得好幾百兩銀子。這些錢就是買十六歲左右的妙齡少女都能買二三十個,買下譚家人更是不在話下。
若是貪圖這些人口,他完全可以拿這筆銀子去找人牙子買,還有賣身契,沒這麽多限制,而且能夠挑選青壯年。
這樣想來,這個少年單純只是憐憫譚家的孩子。
除了大奸大惡之徒,人都有恻隐之心,對不知事的孩子更是容易心生憐憫,松州知府也是人,家裏也有父母妻兒,面對譚家白發蒼蒼的老人,年幼的孩子,他也會心生同情。
職責所在,他不可能放了譚家人,但也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對方一定的照顧和寬待。
輕咳一聲,松州知府義正言辭地說:“劉公子好心,我們就卻之不恭了,本官代府衙的差役多謝公子的好意,就勞煩劉公子載他們一程。”
劉子岳高興極了:“應該的,草民的船每年都會來往松州好幾趟,若是還有差爺需要去南越公幹的,盡管坐草民的船。以後每次到了松州府,草民都派人來向知府大人彙報。”
除了押送流放的罪人,他們松州的差役去南越有什麽公幹?
這小子是想包圓了他們松州府的犯人啊!
松州知府瞥了劉子岳一記:“以後再說吧,這畫拿回去,不要污了本官的清名!”
“草民的錯,多謝大人,草民就不打擾大人了,告辭。”劉子拱手道別,高興地出了知府衙門。
一出去就碰到了容建明。
容建明今早去客棧找劉子岳,聽說他到了知府衙門,急得不行,趕緊跑了過來,生怕劉子岳做什麽傻事,觸怒官府吃板子。
如今見他全須全尾地出來,大大地松了口氣:“公子無事就好,你跑到知府衙門幹什麽?”
劉子岳沒瞞他,笑着将今日之事說了:“……知府大人真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等我返程回去就帶上他們!”
上了他的船還不是他說了算,那些差役不敢在船上做出過分的事。譚家人有食物有水,又不會遭受虐待,定能平平安安抵達南越。
聽完劉子岳的話,容建明用羨慕的眼神看着他:“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嗎?”
劉子岳納悶地看着他:“容老板你這話什麽意思?”
容建明嘆道:“你記得我鋪子裏賣的棉布吧?那就是譚家人織出來的,譚家婆婆有一手好織藝,傳媳不傳女,咱們松江最好的棉布便是出自譚家。前兩日我店裏的夥計說以後店裏沒這棉布了就是因為譚家出了事,以後不能在供應棉布給店裏了。”
劉子岳瞪大雙眼,震驚地看着他,短暫的驚愕過後,取而代之的狂喜。棉布的價格可比棉花高多了,若能找到合适的手藝人,明年棉花能賺更多。劉子岳本來就想找會織棉布的匠人,沒想到竟近在眼前。
看着劉子岳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容建明幽幽地說:“公子怕是一直在想怎麽找到合适的棉布織女吧,這次簡直是得來不費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