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月光 (1)
桃羽出手太快太狠,以至于醉香樓那群小厮都看傻了,呆愣愣站在原地,沒一個上前救下自家主子。
桃羽的手壓根兒沒碰到管事,卻還嫌髒似的,嫌惡地拍拍手,她目光淺淺地掃過衆人,吓得一群人後背發涼地後退一小步。桃羽漫不經心拎着白芒揚長而去,兩人身影混入人群中,在小巷盡頭消失不見,醉紅樓的人一時都沒敢去追。
趴在地上的管事又咳處一口血,艱難轉頭瞪向後面的人:“咳咳……還、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扶、扶我起來……咳咳……”
管事嘴角挂着血絲,看上去尤其凄慘。
畢竟還有正事兒要做,桃羽懶得惹麻煩,沒在衆目睽睽之下要了他性命,只在他脊椎上留下一道暗傷,七日過後,他的椎骨斷裂,能不能活下來還難說。
終于有小厮反應過來,慌張地上前扶管事起身,手抖得厲害:“大人,您、您沒事兒吧?”
“沒事兒。”管事說完又感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喉嚨再次湧起一股腥甜的味道,他硬生生将血給壓回去,目光陰狠地抹掉嘴角血痕。
見了鬼了,剛才那小鬼看着是個斯斯文文的小白臉,誰能想到竟然是練家子!踩在他背上那一腳,像是要把他骨頭踩斷一樣!
管事被小厮扶着站穩了,陰狠回頭掃視人群,最後目光停留在替他攔住桃羽兩人的小厮身上,他啞着嗓子問:“剛才是你踢我?”
小厮臉色一下變得青白,雙腿一軟直接跪在地上,猛地搖頭:“沒有!大人我怎麽可能踢您!我怎麽敢!”
當時他可是親眼看見,管事莫名其妙就往前一跌,摔倒在地的!
管事狐疑地眯起眼睛,看着小厮的目光俞加陰沉。
小厮自然沒推管事,是桃羽操縱真氣給他一擊。就是那道真氣在管事椎骨上留下暗傷,甚至現在還在他體內四處亂竄,讓他身體經脈一陣陣地疼,不斷有血液湧到嘴邊,又被他按下,忍住沒吐出來。
管事雖然是個練武的,卻壓根兒沒往真氣那兒想。要知道只有七重內力以上的高手,才能将內力凝于體外化作真氣。
普天之下,整個江湖,七重高手都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甚至其中大半,都是各大門派中的長老。剛才那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怎麽可能擁有那麽渾厚的內力?
管事只以為現在自己身體不舒服,全是被那少年狠狠踩一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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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聽着,一周之內必須給我查到那少年的住址!那小子殺了喂狗都成,他身邊的那個小丫鬟,給我抓活的!”管事狠戾道。
“是!”後面傳來齊刷刷的聲音,人群很快散去。
只有剛才那個被誤會的小厮,瑟瑟發抖跪在管事面前,管事低頭看他,他立刻抓住管事的衣擺,拼命磕頭:“大人我真的沒有踢您,您饒我一命吧!求您了!”
管事聽着小厮幾乎哭出來的聲音,冷笑着翹起唇,像是在看一個死人:“明天,把那小丫鬟給我抓到醉紅樓來,我若見不到她人,就拿你的肉喂魚。”
商都城面積廣闊,人口繁雜,要在一周以內找到兩人住址都已經很困難了,更別說明天之內将人給抓回來。管事就是想要小厮死罷了。
“是、是……!”小厮卻感恩戴德,磕頭磕得更響了,鼻涕都流出來,“小的一定把人送到您面前!”
……
商都城沒有宵禁,但現在已是深夜,街上幾乎看不見人影,路邊燈火寥寥。
白芒連她和桃羽踩在青石路上的腳步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噠、噠、噠的,兩人的影子在石板上拉成長長兩條。
白芒回想起剛才桃羽教訓管事時可怖的神色,下意識抿抿唇,抱緊桃羽的手臂。
“小家夥,被我吓着了?”桃羽從煙柳巷離開後,臉上就一直帶着淺淺的笑,察覺到白芒的動作,她譏笑着問。
別說是白芒了,就連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心底翻湧的殺意,到現在還沒完全平靜下來,甚至想要折返回去,痛痛快快将那群攔路的狗屁玩意兒都殺得精光。
桃羽琥珀色眸中,黯淡紅光流動。
“沒有!”白芒擡起頭,眸中不但沒有一絲怯意,還帶着星星點點的笑。她不是害怕,反而是,回想起剛才桃羽護在她身前的畫面,心血止不住地雀躍澎湃,仿佛全身上下血液流速都加快了似的。不僅不怕,還有些激動。
她第一眼就看出,那管事絕不是好人,管事看她的眼神,和太白山那群山匪一模一樣。不,管事的眼神,甚至比山匪還要惡心!
是桃羽擋在她身前,替她阻隔住那種惡心的眼神。
桃羽當時看起來再吓人,那也是對管事的,不是對她,她又怎麽可能害怕?
“姐姐護着我,我很開心。”
桃羽低頭認真看白芒的眼睛,白芒為了讓她看清楚似的,配合地踮起腳尖,眸中笑意很甜。
桃羽臉上譏笑逐漸散去,聚積在心底的戾氣也消散一大半。她想要擡手揉揉白芒的腦袋,才忽然發覺半年過去,小家夥別的沒變,身高倒是往上蹿了一大截,這會兒踮起腳尖都和她一樣高了。
“呵。”桃羽不着痕跡地收回手,牽着白芒繼續往前走。
很快拐過一個拐角,接近城郊,街道兩邊房屋變得稀疏起來,面前是一長片空地,皎潔月光從夜空中灑下,布滿整片街道。白芒擡頭看,才發現今天是滿月。
夜空中一顆星星都沒有,只有銀盤似的月亮高挂,月華緩緩散開,像是在月亮周圍籠罩一層淺淺霧氣,美得有些不真實。
桃羽停住腳步,擡頭看向月亮。
她還牽着白芒的手,小家夥的手掌今天是暖的,柔柔軟軟的,手上肌膚也十分細膩,牽着很舒服。桃羽心底最後那點兒戾氣,好像就這麽散得一幹二淨。取而代之的,是經脈中翻湧的磅礴內力。
桃羽清晰感覺到,忽然間,內力不斷淌過經脈,向氣海丹田中湧去。平日裏時刻充盈的丹田,此時竟像是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大海,內力不斷湧進去,又化作海浪猛烈拍打而過。海水中間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迫切地想要更多、更多內力。
她一身內力,在第八重停留整整四年沒有變化,這時竟然有了進階的征兆。
練武之人,尤其是修習內功之人,內功重數積累越多,就越難進階。六重以前需要的不過是努力和天賦,但六重進階到第七重開始,除了這兩樣,還需要武者的“心性”。
心性兩字說簡單也簡單,例如少林的上一位佛子,在第六重內力卡了三十年,直到第三十一年第一天清晨觀朝陽時,忽然參破,內力突破第七重,當天傍晚觀落日時,他的內力又接連突破,最終到達第十重,不過一日便跨入五大宗師之列。朝聞道而夕入道,說的便是這位佛子。
心性二字說難自然也難,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參破不成,反而生出心魔,經脈盡毀不說,人也變得瘋瘋癫癫。別的門派不說,桃羽知道的,曾經的明湖山莊內,就專門設有一片小山谷,用于照顧參破失敗的長老、弟子。還有不少人終其一生無法參破,境界永遠也無法提升,死前的眼神都帶着遺憾。
桃羽運氣好,第六、七、八重內力都是白白撿來的。
她十二歲時,不過五重內力,勉勉強強接近六重。誰能想到明教突生變故,她師父為了保她,在臨死前将一生功力盡數傳給她。
桃羽的師父,那老不死的,曾經的五大宗師第二,江湖人稱西域閻羅。老不死将整整十重內力都傳給她,只可惜她不夠争氣,只吸收七成,內力從原本的五重漲到八重,整整四年沒有再變化。
師父死前看着她,寥寥嘆口氣說:“可惜了。”
她的天資,分明可以吸收九重內力的,卻也被心性二字給擋住了。
桃羽心裏其實一直清楚結症在哪兒,不是自己天賦悟性不夠,而是從明教內亂那一刻開始,她的心就跟着亂了。
她以前一心想要為山莊複仇,老不死的收她為徒的那天,笑着對她說:“等哪天你像我一樣強了,管他什麽仇人,你用一根手指都能輕輕松松将他們殺個精光!”
桃羽信了,所以之後幾年裏,她拼命地練武,除了練武什麽都顧不上,心裏只想着變強,然後複仇。
終有一日,她要殺光所有參與覆滅明湖山莊之人,一個也不剩。
殺、殺、殺……殺了他們!
她是為了殺而練武,她的內力是由來勢洶洶的殺意轉化而來。
這樣的強烈信念,滔天殺意,支撐着她走下去。
直到她十二歲那年,明教內亂,老不死的被護法和教衆圍攻,受了重傷,最後不得不護着她狼狽逃走。教衆那邊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死傷慘重,沒多久明教就分崩離析,徹底解散,消失在茫茫大漠中。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那時的桃羽,眼睜睜地看着師父狼狽地不斷吐着血,眼睛裏一片渾濁,最終腦袋一歪,斷了氣……天下第二的師父,向來無敵的師父,那老不死的,竟然被一群喽啰耗得沒了命!
師父尚且如此,她又怎麽可能複得了仇!
——就憑她,怎麽可能!
一直埋藏在心裏的殺意也好,複仇的信念也好,一下子就散了,只剩下無邊無盡的惶恐和迷茫。
她的人生至此,變得渾噩。
……
桃羽這四年來,殺過不知多少山匪,但她從未有過曾經那麽強的殺意。
殺了就殺了,和碾死一只螞蟻沒有任何區別。
唯獨剛才,看見管事對白芒觊觎的目光時,她心裏倏地燃起一把熊熊烈火,心血被燒得沸騰,久違的殺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擋都擋不住。
滿是殺氣的內力在經脈中流淌時,是帶着強烈灼痛感的,桃羽不但不厭惡那種感覺,反而很喜歡。
再看天空中那一輪滿月,桃羽回想起自己在大漠明月下拼命苦練的時候,那時她心裏滿是殺意,是為了複仇。這一回,卻是為了護着身邊的小家夥。
桃羽忽然暢快地大笑。
白芒也正在呆呆看月亮,今晚的月色,是她見過最美的一次了。
“月亮美嗎?”桃羽笑過了,問她。
白芒回過神來,認真點頭:“嗯……!我從未見過這麽圓的月亮,簡直像、像個餅一樣!”白芒一時沒找到合适的形容。
“這算什麽。”桃羽被她逗笑了,“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看大漠的月亮,比這兒美千萬倍。”
白芒眼睛滿是期許地亮了亮。
桃羽感覺,氣海丹田中那個漩渦旋轉的幅度逐漸變得柔和,她再不抓緊時間,漩渦就要消失了。
“我出城一趟,明晚之前回來,小家夥,你自個兒乖乖待在客棧裏等我。”桃羽估算個時間,拍拍白芒的肩膀,轉身徑直掠向城外無人處。
“姐姐……?”
桃羽輕功很快,等白芒呆呆地喊出聲,一襲紅衣已經徹底消失在街道盡頭。
白芒不知道桃羽要做什麽,但她走得那麽急,一定有要事要做。先前她們一起住在太白山的小院子裏時,桃羽也不是随時陪在她身側的。
白芒對着桃羽離開的方向,乖巧地點點頭:“嗯,姐姐,我等你回來。”
白芒回到客棧後,很快洗漱收拾幹淨,坐到床上準備修習心經時,才感覺不習慣。從年節開始,她就一直和桃羽睡一間房,每晚抱在一起睡,睡前相對而坐一同修習。
今夜,客棧寬敞的房間裏只有她一人,白芒望着窗縫外黑漆漆一片,又擡頭看那一輪明月,心髒惴惴地跳起來,莫名有些不安。明明她不怕黑,不怕一個人的呀……白芒狐疑地撓撓腦袋,又跳下床,将桌上的桃木劍放到自己身邊。
“呼……”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盤腿坐正了,屏氣凝神,祛除雜念,直到心跳緩下來,才開始默念心經。
第二天天還沒亮,盡管桃羽不在,白芒還是到小院裏認認真真練完劍,再去大堂裏買早食吃。
大廳外傳來一陣鑼鼓聲,人聲沸騰,明明客棧的位置是在清幽的城郊,白芒捧着包子,好奇地往外看一眼。
密密麻麻的人群從客棧門口走過,都穿着鮮豔的衣服,熱鬧非凡。
“小姑娘,別看平時我們這一片冷冷清清的,人都看不到幾個,可今天端午節,這兒反而是整座城裏最熱鬧的地方呢!”店小二注意到白芒的神色,笑着介紹道,“你是第一次來商都吧?”
“嗯。”白芒這時才想起,今天就是端午了,“能看到劃龍舟嗎?”
以前在九蓮村裏,每到端午,父親就會拿出家裏釀好的鹹鴨蛋,分給私塾裏的學生。娘親會親手系好五彩繩,戴在白芒手腕上。
到了晚膳時,父親就給她和弟弟講他曾經在城裏看見的龍舟賽:“只見那小舟如游龍如水,來去自如,将別的龍舟甩出百丈遠……霎時鑼鼓喧天,掌聲不歇……”
父親還說,以後有空了,一定帶她和弟弟進城看龍舟。
……沒有以後了。
“嗨,當然能!姑娘你若想離近點兒看,便跟着人群走到湖邊,擠到最前邊去。若想遠遠地看,就在我們客棧頂樓往湖邊望,嗨呀,整片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店小二說得手舞足蹈,“除了龍舟,還能看到舞龍舞獅呢!”
“诶诶诶小姑娘你快出去看!舞龍的隊伍要來了!”
白芒走出客棧,果然遠遠看見一隊人漢子穿着明黃露肩舞衣,一人握着一長條木柄,木柄盡頭連接的是鮮豔的彩龍。他們在人群圍繞下往前走,不斷變化隊形,那龍也像活起來似的舞來舞去,做出各式各樣的動作。
跟着人群往前走一會兒,很快就到城郊的湖邊。
龍舟賽還沒開始,僅僅是聽到周圍人群的歡鬧聲,白芒就好像已經看到了,爹爹口中氣勢磅礴龍舟賽的畫面。
她和他們一起看到了。
剛才聽周圍的人說,上午一場龍舟賽過後,下午還會有一場。如果那時候桃羽回來了,說不定還能和她一起看……!白芒想着想着,整雙眼睛都亮起來。
喧鬧的人群中,白芒沒有注意到,角落中一雙陰恻恻的雙眼,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
上午的龍舟賽結束,午間人群終于散去一些,不少人回家吃飯。白芒也養客棧走,準備等桃羽回來。
“嗚哇……”一個小男孩站在路中間,突然大哭出聲,他委屈巴巴地掃了一圈,目光最後落在白芒身上,“姐姐……我、我爹娘不見了!你能不能帶我找到爹娘……嗚嗚嗚……”
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哭得滿臉鼻涕淚水,小手可憐兮兮地扯白芒的裙角。
白芒看着這個渾身髒兮兮,好像在泥裏面打過滾兒的小男孩,一下想起了自家弟弟。她溫柔蹲在小男孩面前,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臉:“你別哭,告訴姐姐究竟怎麽回事兒?姐姐帶你回家。”
“嗚嗚……”小男孩埋頭抽噎一下,避開白芒的目光,“剛才我、我突然就和爹娘走散了……”
白芒溫聲問:“你還記得你家在哪兒嗎?”
“嗚……記、記得一點點,好像是那個方向,”小男孩指了個方向,哭啼啼說,“可是我、我不記得具體在哪兒了……”
“沒關系,姐姐帶你慢慢找。”白芒想了想,在路邊買了兩個包子,和小男孩一人一個,一邊吃一邊向他指的方向走去。
很快走到拐角處,白芒揉揉小男孩腦袋,耐心等他一會兒,小男孩擡頭努力辨認方向,終于又指出一條路。
一個拐角接一個拐角,白芒注意到,他們分明是在從城郊往城中走,周圍建築卻越來越破財,人也越來越少。
她迷惑地皺了皺眉,看一眼小男孩破破爛爛的衣服,眉頭又舒展開。小男孩一看就不是殷實人家的小孩,住在城中荒敗的地方也正常。
小半個時辰過去,小男孩終于停下腳步,仰頭對白芒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姐姐,我找到我家在哪兒啦!謝謝你!這個給你……!”
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糖,遞給白芒:“姐姐你快吃了它吧!可好吃了!”
白芒接住那顆紅色糖果,在小男孩殷切的目光下,将它放進嘴裏。
“很甜,謝謝你。”白芒對小男孩笑。
“那我回家啦!姐姐再見!”小男孩說完就風一般跑開,鑽進七拐八拐的小巷裏。
小男孩走了,白芒擡頭看了看天空,湛藍清空被周圍破財的房屋切割成方形。再往前走,拐彎,擡頭看見的天空仍然是一樣的。
……她該怎麽回去呢?
白芒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也迷路了。來的路上也不知道跟小男孩轉了多少個彎,才到這麽偏僻的地方。
白芒想了想,決定先走到大一些的街道上,找人問問路。
前面草垛後的陰影忽然動了動,一個人從草垛裏走出來,手臂直接擋在白芒面前。
昨晚醉紅樓外的小厮,眯起眼睛對白芒笑:“小丫頭,我們又見面了。”
小厮完全沒有昨晚在管事面前的谄媚樣,死死盯着白芒的眼神像是毒蛇,還帶着瘆人的笑。
這人明顯是跟了她一路!
至于剛才那個小男孩……
白芒沒空多想,她後退一步,本能地調動內力,一手去摸背後的桃木劍,一邊準備随時逃開。
她現在雖然只能發揮兩成內力,但桃羽告訴過她,換算成內力重數,差不多剛好是一重。一重內力,對付一個沒練過武的成年男子沒問題。
而她的輕功,別說是普通人了,就算身負六七重內力,都不一定能追得上她。
可是,白芒手指還沒握住木劍劍柄,腦海中一陣天旋地轉,手指無力地松開。眼前小厮的臉也變得晃晃悠悠,她一時沒站穩,無力地向前跌去……
“迷藥……”
……
白芒感覺自己昏沉沉地暈了過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卻還能隐隐約約聽到身邊的動靜,又聽不真切。
小厮的說話聲,腳步聲,吵鬧的人聲……
無數次想睜眼,卻怎麽也睜不開,額頭燒燙地痛,像是墜入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中。
外界的一切離得越來越遠,她的意識不斷下沉,直到停在一片漆黑的識海中。
她隐隐約約感覺到,帶脈中原本連成一條線、不斷循環流淌的內力,斷成一截一截,連不起來。連帶着十二正經中的氣血流淌,也變得緩慢。
白芒徹底感覺不到外界的一切,她本能地專注于識海中,試圖操控經脈中“斷裂”的內力,一點點将它連接起來……
小厮扛着白芒,快步穿行在無人的小巷中,他沒有注意到,本該被迷藥迷得完全失去意識的白芒,眉頭緊緊地皺起,又松開,一遍遍重複,好像在做什麽非常吃力的事。
小厮在小巷裏東拐西拐,最後拐進一條死胡同裏,走到胡同末端,彎腰往鋪滿茅草的地面一摁,一條暗道緩緩出現在面前。他回頭張望一下,确定沒人跟着,才小心翼翼走進暗道中。
沿着暗道走了小半個時辰,小厮終于走到出口,他扛着白芒離開暗道,上面不是醉紅樓,而是鬧市中的一座宅院。
寸土寸金的位置,院子從頭到尾一眼看不到盡頭,後院種植着各色綠植,拐到前院還可見到池塘假山,随處可見帶刀巡邏的守衛,可見院子主人有多豪奢。
小厮走進偏院的一間房,把白芒扔了進去。
守門的看見他,驚詫挑眉:“喲,這才不到一天時間,人還真被你給捉回來了。你這回算是撿回一條命。”
“那是,你可要把這小丫頭給守好了,千萬別讓人逃了出去。”小厮笑着說。
“當然不會,再過兩個時辰幫主就回來了,到時候直接把她帶到幫主面前,她能跑到哪兒去?”守衛走近一點,仔細打量白芒的臉,“啧啧……這張臉,幫主看了不知有多喜歡。難怪管事大人一眼就看上她,一定要送到幫主面前。”
與此同時,白芒經脈中斷斷續續的內力,終于被連成了一條線。這條線很細很細,緊緊地繃着,輕輕一碰就可能斷掉。
盡管身體還動不了,白芒沉在識海底部的思維,又開始一點一點往上升,直到再次聽見外界的聲音。
她聽見兩個男人笑嘻嘻說話的聲音:
“诶你看,這丫頭背上怎麽還背着一把桃木劍?”
“鬼知道呢,扔了就是。”
“等等!先別扔,這木劍雕得不錯啊,是上品,我們還是先放着,待會兒呈給幫主看。幫主他不是最喜歡這類玩意兒了嗎?”
“也對。”
“你說……這丫頭會不會是哪個門派的弟子?昨日她主子把管事大人打得……嗐,今兒大人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那人聲音顫了顫,“要是惹了不該惹的人,我們會不會出事兒啊?”
“能有什麽事兒?整個商都城,還不都是我們幫主的地盤!她總不能是少林弟子吧?少林什麽時候要收女弟子了?”小厮說着,把自己都逗笑了,“哈哈哈哈哈!”
另一人點點頭:“你說得對……”
江湖上別的大門派離他們實在太遙遠了,他們能想到的,也只有離商都不遠的少林。
不過守衛說整個商都城都是他們幫主的地盤,就純粹是在吹牛了。他們俠義幫只占商都城一半的勢力,另一半在城西王員外手中,兩邊向來勢均力敵,打得不可開交。
一人又可惜地嘆口氣:“落到幫主手中,這小丫頭細皮嫩肉的,怕是活不過半天。可惜,真是可惜了這張臉。”
說着,他就伸手向白芒而去。旁邊那小厮瞪大了眼,立刻去打他的手:“你敢碰幫主的人!活膩了!”
“人自是不能碰的,不過這劍總行吧?”那人手指沒落到白芒臉上,而是往後,拿起她背後的桃木劍,“你看這劍可真不錯,這紋路,這手感,啧啧啧……”
小姑娘摸不成,摸一摸桃木劍過過手瘾還是可以的。兩個男人一邊看,手指摸在劍身上,發出很輕的“咻咻”聲,白芒聽得一清二楚。
姐姐送她的桃木劍……!
白芒眉頭一下子皺緊了,本能地想要伸手搶回她的劍,身體卻仍然沒有知覺。
反而用力之下,識海中剛連成一條細線的真氣“咔擦”一下斷了。
白芒:“……”
她的意識又昏昏沉沉地往識海深處下沉。
……
白芒身體終于恢複知覺時,已經接近傍晚了。她眼皮艱難地動了動,眼前是一片恍惚的光影,好一會兒,才變得清晰。
房間裏已經沒人了,桃木劍孤零零放在桌上。白芒下意識伸手去拿,卻發現自己雙手被牢牢縛在身後,稍稍動一下,麻繩就硌得她手腕疼。
“唔……”腕部疼痛的刺激下,白芒大腦也逐漸清醒過來。
她記起自己昏迷前,先是跟着那個小男孩到了沒人的小巷裏,吃下他給的糖果,然後就被醉紅樓的小厮抓住,全身無力地昏過去。
真的只是巧合嗎?
怎麽可能……!
那個小男孩顯然和小厮是一夥的,他給她的那顆糖裏分明加了迷藥。
白芒當時一顆心都系在他身上了,擔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一路上都在悉心安慰他。可是他從頭到尾只是在騙她,将她推入魔窟……!
這是白芒第一次感受到“背叛”是什麽樣的滋味,她緊緊咬住唇,心裏難過、迷茫、恐懼,種種情緒雜糅在一起,一瞬間難受得想哭。
一不注意,唇角被咬破了,腥甜的味道從舌尖蔓延開。
白芒沒有哭,她舔幹淨唇邊的血,漆黑的眸子往上擡,安靜觀察四周的環境。這間房很狹窄,除了床只放了一張桌子。光線很暗,連窗子都沒有,只有一扇門,不用想都知道,那門一定是從外面鎖着的。
她不知道外面是哪兒,不知道現在桃羽回城沒有,有沒有發現她消失了……桃姐姐找不到她,會擔心吧?
她必須想辦法逃出去。
白芒很快收回目光,她坐到床腳,将麻繩在上邊用力摩擦。白芒控制着體內真氣,彙聚到手腕處,加快摩擦的速度,也不讓自己手腕被擦傷。
在麻繩還有一絲就被磨斷時,白芒忽然停下動作。
從經脈逐漸疏通開始,恢複的內力越多,她的聽力也就越好,這時她聽見房間外,有腳步聲朝這邊走來,應該是三個人。
白芒往床上一偏,閉上雙眼,身後手指悄悄遮住麻繩即将被磨斷的地方,時機合适的時候,她只要稍稍用內力掙一下,就能輕易掙脫繩索。
小厮和另外兩個守衛打開房門鎖,推開房門,看見白芒還像他們離開時一樣,虛弱地躺在那兒,一邊說笑着就要去搬人。
另一個守衛皺眉:“要不要再加固一下繩索?”
白芒閉着眼,心幾乎要提到嗓子眼兒,随時準備掙開繩索,賭自己能不能逃出去——
她的三腳貓功夫打不過三個成年男子,離開房間後,也不知道外面布局如何。而她的輕功雖好,卻也只有在拉開距離後才有用,現在三人就在她面前,能逃走的概率實在太低。
“砰、砰……”
白芒幾乎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努力克制着,沒有讓呼吸變得急促。
好在很快,小厮便笑嘻嘻說:“有什麽好加固的?這小丫頭至少還要睡大半天呢,再說了,我們是要帶她去見幫主的,她在幫主面前,還能逃得走不成?”
他随手就把白芒扛在背上,另一人拿起桃木劍,又上手摸了摸劍身,一副喜歡得不得了的模樣。
白芒松口氣,偷偷虛起眼睛,觀察周圍環境。
房間外是一座院落,一路上灌木茂密,打理得很好,每走幾步就能看見佩刀護衛——說是護衛,但白芒感覺,他們身上的氣息,和山裏殺人不償命的山匪一模一樣。
院子面積很大,一條條小路彎彎扭扭看不到盡頭。白芒很快就确定,她剛才若是選擇逃了,一定是逃不出去的。
但之後呢……?她不逃,之後又該怎麽做才好?
白芒有點害怕。
她在心裏安慰自己,一定會有辦法的。
一行幾人又往前走幾步,很快拐進前院正廳中。正廳寬闊明亮,牆中間挂着“俠義幫”三個大字。白芒有點想笑,就他們強搶民女的行徑,還敢稱“俠義”?
“俠義幫”三字面前,一個背影消瘦的男人正背着身子埋頭看手串,他旁邊站的,正是昨晚青樓外那個管事。
見到三人帶着白芒過來了,管事臉上一下子綻放出谄媚的笑容,笑得跟見了主人瘋狂搖尾巴的狗一樣:“幫主,我給您說那小丫頭,我把人給帶來了,您瞧瞧?保管合您胃口,咳咳……”
他一邊說話,還一邊咳嗽,身體的傷還很疼。
管事一轉頭,看向另外三人,表情一下就變了,高高在上地命令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把人給帶到幫主面前來!”
一直背對着房門的幫主終于轉身,白芒依然虛着眼睛,透過睫毛間的縫隙偷偷觀察他。
她本以為,俠義幫幫主也長得和管事差不多,皮膚黝黑,臉上有個猙獰的疤,她完全沒想到,他會是如此的……病弱。他頭上別着一根女款發簪,皮膚蒼白得幾乎病态,整個人也瘦得不成樣子,相貌因為太瘦看不出原樣,反而顯得愈加恐怖。他的眼睛是半眯着的,裏面隐約可見猩紅血絲,邪氣滿滿。
白芒第一次見到桃羽時,也感覺到一股駭人的邪氣,但和今日俠義幫幫主身上的氣息。完全不同。
桃羽是幾近妖孽的那般“邪”,一邊讓人恐懼,又一邊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被勾住心魄似的。可俠義幫幫主卻是死氣沉沉的“邪”,只讓人覺得發自內心的厭惡,本能想要遠離他。
白芒努力抑制住情緒波動,沒有流露出半分,安靜地裝暈。
“參見幫主。”三人跪地行了禮,小厮立馬把白芒扛過去。
看清白芒臉頰的那一瞬,幫主虛起的眼睛一下子睜大,青黑眼眶上滲出笑來,他一笑,整個人更是像惡鬼一樣恐怖。
“果然……果然是極品啊!”
他朝白芒伸出手,手臂也是瘦骨嶙峋的。
白芒胃裏一陣惡心,一直軟綿綿耷拉在背後的手指,卻突然繃緊了。
或許……她知道該怎麽逃出去了。
院子裏那麽多人,她跑是跑不掉的,可若是她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将幫主擒住呢?都說擒賊先擒王,到時候,就用他的性命要挾他們。
俠義幫幫主瘦骨嶙峋的樣子,一看就沒什麽力氣,白芒用盡全身內力,擒住他應該沒問題。
眼看幫主那雙手就要碰到自己身上,白芒倏的睜眼,背後繩索斷了一地,她毫不猶豫躍像幫主頭頂,去奪那根發簪!
沒想到才躍到半空中,白芒就感覺自己身體一下失去重心,喉嚨被那根幹瘦的手捉住。白芒瞳孔驚愕地擴大一些,擡頭,正好看見幫主惡鬼似的笑容。
“有趣,有趣……竟然還有內力,真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