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曲有誤(七)
◎管家◎
曲有誤(七)
她緩緩地轉身,看向周檀:“你覺得我想要什麽?”
周檀低着頭摩挲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口氣聽不出感情:“我已許諾會救你父親,除此之外,錢財,地位,或者……多年之後的一封和離書。”
曲悠微蹙了一下眉頭,悠悠地回到他榻前的桌上坐下,為自己添了一盞茶。
周檀見她不語,便繼續說:“如今你我新婚,此時和離,恐令宮內不悅。稍待時日,我會想辦法解決,你意下如何?”
他擡起頭來,看向面前坐着的女子,她生得極美,瑩瑩燭火之下美目流盼。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曲悠看着對面的周檀,感到了一絲惱怒:“你覺得我救你性命,就是為了同你讨東西?”
“不然呢?”周檀平靜地反問。
“或許是我看你可憐,同情你呢?”曲悠道。
“我不需要人同情,”周檀默了一會兒,嗤笑一聲,“再說……你是清流之女,為何要同情我?”
周檀方才對着梁鞍和周楊時,面上是一派風霜雪雨的冷,說話也不甚客氣,不肯讓步半分。此刻單獨對着她,雖神色緩和了許多,但依舊是一派軟硬不吃的口氣,仿佛她別有用心。
曲悠立刻把之前對此人生發的同情扼殺殆盡,她想起史料中冰冷的文字,感覺似乎已經能理解那幾句“守正自持,漠然無情”了。
之前在她夢中出現過的,漂亮、清正、脆弱,如迎春花枝下晶瑩易融的白雪一般的周檀,果然只是她的美好想象。
“這樁婚事荒唐,若我醒着,定會阻止。”周檀突然又說,語氣緩和了一些,“誤你青春,實非我願,你若怨怼也是自然。”
曲悠翻了個白眼,轉移話題:“行,如果你真想報我的救命之恩,我就向你讨一樣東西。”
周檀颔首:“什麽東西?”
“自由,”曲悠站了起來,盯着他說,“從前我在深閨諸事不便,現在希望能過點不一樣的生活。我在市井之間有朋友,或許會随着他們遠赴各地山川,或在汴都內做些小生意,我想做的事情特別多,既是名義夫妻,希望周大人不會禁锢我于後宅。”
周檀面上閃過一絲訝異,片刻便恢複如常:“這是自然,我不會幹涉你,若有需要,我還可以派些侍衛給你,保護你的安全。”
曲悠放肆地坐在了桌子上,果然看見周檀皺了皺眉。
她語帶嘲諷:“周大人與尋常男子不太一樣,我還以為即使做名義夫妻,你也要教育我顧惜名聲,遵着三從四德、夫為妻綱才好。”
周檀反唇相譏:“你也與尋常女子不一樣。”
“不過……尋自己事業,訪名山大川,不囿于相夫教子、三從四德,很好的人生。”
曲悠道:“多謝誇獎。”
她剛說完,便看見周檀轉過了身,從榻上镂刻精細的櫥櫃當中,翻找出了一個花梨木的匣子,示意她接過。
“這是我宅中仆役的奴契,還有地契,汴都幾間鋪子、京郊水田,是陛下賞的,你可以取用,不必告知我。若懶得打理,便交給韻嬷嬷罷。”
曲悠接過,打開匣子看了一眼。
難道這就是周檀的全部身家?他方才剛說了不日和離,為何此刻就把匣子交給了她,難道是想試探她是否想要他的錢財?
曲悠草草地翻了一下,扣上了盒子:“為什麽交給我?”
“我後宅多半是韻嬷嬷打點,她出行不便,在汴都人生地不熟,之前都是勉強維持。如今你要是感興趣,便接過去,也方便取用。”周檀道。
她确實有很多需要用錢的地方,但是聽周檀這話說的,怎麽仿佛是他施恩給錢、雇她打理後院一般?
曲悠抱着匣子從桌上跳下來:“你就不怕我卷了你全部身家回娘家?”
周檀輕輕瞥她一眼,淡漠道:“你可以試試。”
史書中說周檀“好財帛,好美色”,如今“好財帛”一樁有些苗頭,好美色完全沒看出來,難道是她生得不夠美嗎?
曲悠氣結,把匣子放在了桌面上,扭頭離開了房間。
周檀獨自一人坐在原處,突然想起來自己忘了問她的名字。
不料過了不多久,曲悠卻回來了,手中端了兩碗蛋花湯,遞給他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桌前看起了周檀匣子中的契書。
周檀端着那碗湯,嘗了一口,覺得與自己平時喝的有些不同,有些不可置信:“這是……你做的?”
“怕你餓死,”曲悠眼皮都沒擡,幽幽道,“你府中的廚子是誰的親戚罷,做飯個頂個的難吃,你既然把這些交給我,明日我就去找幾個新廚子來。”
蛋花打得極為嫩滑,一點腥味都沒有,溫度剛好,不冷不熱,周檀一向不貪口腹之欲,此刻卻覺得自己從未喝過比這更好喝的湯。
周檀把那碗湯喝得精光,終于想起來問:“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他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曲悠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很有耐心地回道:“我姓曲、名悠、字意憐,悠就是白雲一片去悠悠的悠,你叫我悠悠就行,我朋友都這麽叫。”
她說完又補了一句:“不過咱們好像沒有這麽熟。”
這稱呼未免太熟稔了。
周檀在舌尖過了一遍,沒說出口,只道:“我要休息了。”
曲悠打了個哈欠,擡頭才想起忘了告訴他:“新婚那一夜,我在你床下打的地鋪,此後幾日,韻嬷嬷便安排我去了芳華軒。周大人,明天見。”
周檀道:“明天也不必相見,我在松風閣中看文書,希望無人前來打擾。”
曲悠端着空碗轉頭就走了。
等到人離開許久以後,周檀才把目光移向了地面。
他攥緊褥子,面上閃過一絲無措,随即又将所有的情緒收了起來,眸中微冷。
她……跟想象中的官門貴女,似乎完全不一樣。
第二日梁鞍沒敢親自上門,着人為周檀送來了一箱文書。
他在松風閣獨自看文書,還要靜養,曲悠晃悠了幾日,将河星叫到了在新霁堂前。
河星對她行了個禮,低聲彙報道:“夫人,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
曲悠為她倒了杯茶,示意她在對面坐下,河星瑟縮着不敢坐,曲悠只好起身把她摁到了竹椅上:“你站在我面前我還得仰頭,不好,客氣什麽,坐下吧。”
“府內共有各色仆役三十人,管家只有德叔一人,內院都是韻嬷嬷管的,”河星低聲道,“其中管灑掃的有五人,廚房五人,各院丫頭六個……”
她一邊說着,曲悠一邊盤算。
周檀這府邸中的人也太少了,她這幾天得閑轉了轉,有很多院子甚至連人都沒有。
不過仆役數量雖然少,卻占了最必要的工作,灑掃、做飯、采買、服侍,加之韻嬷嬷管家有方,運行得井井有條。
曲悠順下來的感受是,周檀是個删繁就簡的高手,只留了最少的仆役,卻能維持日常,若不是他突然遇刺,這府邸其實一直保持着生态平衡。
人少了争端自然少,打理起來方便。
但是這樣難免有疏漏,府中的家丁人數不夠,前院沒有花草匠人,一片荒蕪,廚房做飯十分難吃,采買賬目不清不楚……
曲府雖然也要操持這些,不過衆人朝不保夕,關心的還是怎麽活命。
周府卻不一樣,偌大的前堂草木荒廢,既然在此生活,周檀又樂意讓她折騰,她索性喚來了韻嬷嬷,同她商量了添些仆役的事情。
韻嬷嬷為難道:“從前我也張羅過,不過我不是汴都人,跟這邊的人伢子不熟,找了幾次都未成事。”
“不要找人伢子,”曲悠從手邊的匣子裏取出了一疊銀錢,交給了韻嬷嬷,“嬷嬷今日先替我為大家發一次賞錢,問問,若有想出府的、去嫁人的,都放出去,新招人的話,先看看京郊水田的佃戶兒女,有沒有想要過來的,沒有的話,我去托我母親薦一些過來。”
韻嬷嬷拿着那疊銀錢不知所措:“這……夫人以何理由打賞?”
“我初次掌家,算是見面禮,”曲悠思索道,“咱們新招人過來,我會明白地寫個獎懲和升遷制度,以及輪班和值守。做好了就賞,做不好便罰錢,不攀親戚關系,也不用想方設法讨好主子。”
“大家各司其職就好,我這麽想,主要是不希望有怨恨主家的仆役。招人進來時,我會托人将底細查清楚,嬷嬷也替我多看着些,品行不端的、尤其是嘴不嚴的,切不能招入府中來。從前含糊舊賬一筆勾銷,新規出來,人人皆有奔頭,還望能擰成一股勁兒,嬷嬷覺得如何?”
“甚好,”韻嬷嬷在心中暗贊了一句,道,“有我在這裏看着,出不了亂子,夫人放心。”
“那便好,”曲悠松了一口氣,幸虧有韻嬷嬷在此,讓她能偷個懶,“嬷嬷也不必尋年紀太小的來,您是周府的老人了,做事肯定比我老練些,往後府內的事務還要多拜托您。”
夫人年紀雖不大,卻是個十分有主意的人,而且體恤下仆、又沒架子,今後府內應該會更加好管。
韻嬷嬷連忙道:“夫人這是哪裏的話,說句僭越的,我們家那位死得早,我又沒有一子半女的,心裏早把大公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曲悠嘆道:“嬷嬷對他真是極好。”
也不知看着薄情寡性的周檀對韻嬷嬷如何。
兩人還在這廂說着話,前廳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一個小厮,他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說:“夫人,宮裏來人了,說是聽聞大人醒了,特來送賞賜的!”
不知是誰來送賞賜,貴妃?德帝?還是旁人?
新婚不賞,待他醒了再賞?聽起來似乎不像一件好事。
曲悠從新霁堂前那張椅子上站起來,剛轉過身便看見周檀扶着松風閣的門柱,隔了一條斑駁青石路遠遠地朝她看了過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夢,随後不合時宜地決定,這院中既然荒廢,不如栽幾棵杏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