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曲有誤(六)
◎醒來◎
曲有誤(六)
周檀迷迷糊糊地聽見了唢吶聲。
這是喜樂還是哀樂,他混沌地想。
耳邊傳來鐐铐撞擊的聲響,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被套了沉重鎖鏈的那天,那天飄了雪,他與一幹朋友一齊被送進了昏暗的诏獄。
“霄白!”
顧之言隔着冰冷的鐵栅欄,滿面痛心地喚他的名字,有清淚自他皺紋叢生的面孔上滴落。
“老師……”
周檀費力地張着嘴,想說一句“我沒事”,卻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遠方傳來令人心驚的慘叫和痛哭。
“老師所言不錯,燃燭樓……不可修,樓起則聲名裂,臣伏惟再拜,誓死不改!”
最初牢房中還有許多人,他記得有自己曾經的同窗,有禦史臺上那個向來剛正不阿的禦史大夫,還有他初授官時的上峰,衆人面目模糊,唯有眼中燃着火焰。
“周兄,你可有心願?”
“少時希望歲月靜好,而後是家人平安康順,科舉之後,我盼望自己出人頭地,能一展宏圖,為大胤求一個百年安穩,河清海晏。”
“吾輩心願當如是,君子持節,無畏磋磨。”
三日後,他便看見那個同他說話的年輕士人被堆在诏獄一堵血牆之下,腐肉和白骨交疊,他絆了一跤,瞧見腐肉中伸出一只熟悉的手,才認出了這是誰。
胃中酸澀,連吐都吐不出來。
“霄白,你要記住我跟你說的話……”
“……”
“君子持節,無畏……”
“大人……我願意為陛下的新樓寫賦。”
周檀被人捆上血跡累累的木架,看見面前宦官一張似笑非笑的臉。
有人在他肩上一敲,取下了一根長且粗的鐵釘,那釘子角度刁鑽,從他肩胛之間的縫隙刺穿過去,痛徹心扉,可出血不多,不會致命。
鐵釘接二連三地落地,他也被放下來,像一件死物一般重重扔到地面上,良久才有人摁他跪到了一張桌子之前,周檀顫抖着死死抓住手中的筆,蘸着自己的血,寫下了第一句。
“永寧十五年,帝修燃燭于東門,是歲清白依始、萬象更新……”
腦中的唢吶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他閉上眼睛,感覺有人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鼻梁,似乎有女子的慨嘆。
“可憐……”
畫面一轉,周檀混混沌沌地擡頭,天光刺眼,而他身着刑部朱紅的袍子走在大街上,像是裹了一身同僚的血。
有個孩子在他面前跌倒,無人去扶,痛得哇哇大哭,他下意識地伸手,像從前無數次一般抱起孩子,為他拍去膝間塵土,還沒來得及說話,胸口便傳來沉悶的鈍痛。
短短的匕首貫穿了他的前胸,孩子嘻嘻怪笑着,用稚嫩嗓音在他耳邊嘲笑,說你該死掉啦。
他沾了一手鮮血,把自己的朱紅官袍染得更紅。
可我……還不能死!
他在踹門的聲響中瞬間驚醒。
曲悠攥着剪刀的手一松,轉頭就看見了那雙琥珀色的淡漠眼睛。
周檀披着一直置于身側的大紅喜袍,捂着胸前的傷口,站在屏風之後朝她看過來,似乎有一分疑惑。
梁鞍結結巴巴地喚道:“周、周大人……”
曲悠眼尖地看出周檀的身形有一絲晃動,立刻上前去攙住了他。
周檀瞥她一眼,沒有拒絕,口中不冷不熱地對梁鞍道:“你到此是為探望?在我房中大放厥詞,莫非是當我死了不成?”
“屬下不敢!”梁鞍腿一軟,竟然在屏風後直接跪了下去,方才他還嚣張跋扈不可一世,此刻卻比見了鬼更恐慌。
周檀入刑部不過三個月,雷厲風行地破了五起積年大案,分明是玉面郎君,行事卻直如羅剎惡鬼,令人忌憚。
梁鞍趴在地上,膽戰心驚地想着,原來他竟然真的沒死,如此沉得住氣地在家躺了這麽多日,保不齊就是在等今日自己上門。
“帶着你的人滾出去,”周檀低沉地道,“今日我不同你計較,你着人将近日的刑部卷宗送到我府上來罷。”
梁鞍跪在地上沒動,心中片刻便閃過了千百種心思,他嘗試着擡起頭來,看向屏風後的身影。
反正都說周檀要死了——
他今日來搶掌印,來日周檀會放過他嗎?既然如此,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算他動手把人殺了,世人也只會以為他是傷重不治而死的,不是麽?
到時再放一把火,即使有人懷疑,也找不出實證來。
梁鞍漸漸打定了心思,他深吸一口氣,鼓足膽量,從地面上爬了起來,口中道:“大人,我還有一事……”
他朝屏風走了過來,曲悠只看見那身影漸次逼近,口氣中帶着明顯的不懷好意。
頃刻之間她突然意識到,周檀醒來一事目前只有他們三人知曉,梁鞍此時殺了周檀,回頭照樣可以宣稱他是病死的。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向周檀,周檀目光幽深,拉着身上喜袍的手背上青筋畢現,卻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梁鞍緩緩拔了身側的佩刀,曲悠甚至聽見了刀刃劃破空氣的聲音。
千鈞一發之時,他身後緊閉的房門卻再次被人一腳踹開了。
曲悠聽見一個嚣張跋扈的少年音:“你是什麽東西,我進這座府邸,你也敢攔!你是周檀手下養的狗?好生忠心啊!”
周楊竟在此時闖進了府?
梁鞍吓了一跳,立刻把□□的佩刀歸了鞘,周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屑道:“你們刑部之人一身血腥味兒,聞了就叫人惡心!帶着你的人給老子滾出去!”
梁鞍顯然是有些慌亂,恨恨地朝屏風之內看了一眼,卻無可奈何,只好松了刀柄,道:“改日再來探望大人。”
随後便離開了房間。
他剛剛離開,周檀便脫了力,差點向後仰倒,曲悠連忙扶着他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周楊一腳踹翻了那架屏風,見周檀坐在地上不由一怔,俊朗的面孔有幾分不可置信:“你……你竟然真的沒死!”
周檀對他毫不客氣,冷笑一聲:“刑部的官員你也敢威脅,你有幾條命?”
“我不知道我有幾條命,但看你的樣子,連半條命都不剩了。”周楊握着腰間的佩劍在他面前蹲下來,嘲諷道,“你欲蓋彌彰地在府門處添了衛兵,我就猜到你可能醒了,你動作真快,連刑部的下屬都調來了,怎麽,怕我趁你虛弱一刀捅死你?”
曲悠聽得哭笑不得,原來周楊是不經意間看見了梁鞍留在府門處的私兵,揣測周檀醒了,想要進府來一探究竟卻被阻攔,就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
卻意外地解決了他們的困境。
周檀咳了兩聲,曲悠扶着他站了起來:“說夠了?說夠了就滾。”
周楊勃然大怒:“你以為我願意在你這裏待着?我看你就算醒了也沒幾天好活了,我等着給你收屍!”
他怒氣沖沖地扭頭就走,迎面撞上聞聲趕來的韻嬷嬷,還冷哼了一聲,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
韻嬷嬷見周檀醒來,激動得老淚縱橫,随後便勉力平靜下來,匆匆出府去請柏影了。
室內頓時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周檀松了一口氣,捂着傷口退了一步,在榻上坐下,剛喘勻了,便道:“我要漱口。”
曲悠頗為意外,還是為他打了水。
周檀拿帕子擦了擦嘴,擡眼打量起對面桃色衣衫的女子,對方毫不畏懼,挑眉看了回來。
淺桃色分明是俗氣的顏色,面前的女子通身氣質卻是清麗的,她眼瞳幹淨明亮,看過來的時候帶着好奇和探究,沒有旁人的憤恨和鄙夷。
甚至有些疏離——她不像是在看他,而像是在審視她感興趣的物件兒。
周檀先收回了目光,垂下眼睛,淡淡地開口,先問的卻是:“你父親是誰?”
曲悠有些驚訝,仍正色回道:“正六品殿前史官,曲承。”
“曲大人……尚在刑部大獄中,”周檀默然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他閉着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你是被賜婚給我沖喜的罷,自遇刺以來,我昏睡了幾天了?”
“算上今日,足有九日,”曲悠回答,又忍不住好奇,“你怎麽知道的?”
“遇刺之前陛下就有意給我賜婚,不過都被我回絕了。”周檀緩緩地扯下了身上披着的喜袍,簡單地答道,“我生死不明這些日子,豈不是大好時機,冠上一個沖喜的名頭,連個可替我回絕之人都沒有。”
“這門親事是貴妃慫恿德……慫恿陛下賜的,”曲悠很好心地補充說明,“我父親現在是罪臣,品階又不高,還是因……燃燭樓一案下獄的清流名士,這門婚事……是為了羞辱你。”
“慎言!”周檀瞥她一眼,冷冷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況你……”
他醞釀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我會救你父親。”
他面無表情,語調冰冷,仿佛自己欠了錢一樣,也不肯多說,曲悠想多問幾句,韻嬷嬷便在外叩響了門。
她只好勉強收起了好奇心,開門請柏影進來為周檀把脈。
柏影剛走不過半日便被叫了回來,一臉無語地把了脈:“我早說他馬上就會醒,何必再把我請來問一遍?”
曲悠笑道:“這不是為了安心嘛,對了,有沒有什麽适合他養身體的藥膳方子,給我開一些。”
周檀倚在榻上,垂着眼睛,睫毛在下眼睑投出一塊陰影,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語調:“多謝閣下救命之恩,檀……必然相報。”
“用不着,治病救人是我應做之事,又不是沒收錢,”柏影沒擡頭,咬着毛筆往後一指,“你要謝就謝她吧,要不是她我才不來,給你治病,風險很高啊。”
曲悠踢了他一腳。
眼見着便要入夜了,送走柏影後,韻嬷嬷去和周勝德一同整理白日被破壞的前廳,曲悠鑽研了一下柏影留下來的藥膳方子,決定這便去實踐一番,還能順便解決自己的晚飯。
她拿着方子正準備往外走,周檀便在她身後問道:“你想要什麽?”
曲悠的腳步頓住了。
作者有話說:
弟弟真的很像那種尚未養熟的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