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武縣。
徐成輝他們花了很大的力氣, 狠狠地出了一會血,才終于得到了許可,可以搬回自己家裏。
具體數目不得而知, 只是原本窮奢極欲,頓頓飯菜都能擺滿一大張桌子的徐家,已經整整十天沒見到肉了,每天除了喝粥就是喝粥。就連一向得寵的姨娘都沒在徐老爺面前讨到好,用盡渾身手段, 不過讓自己的餐食裏多了一小碟鹹菜。
終于到了能離開的時候, 徐成輝重重地松了口氣。卻又急忙打起精神,時刻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同時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生怕被別人瞧出端倪。
邢毅自然是不想讓這些人出城的。
準确來說, 他不想讓這些人的家當出城。
不過徐成輝為了離開幾乎不惜代價,長武縣的地頭蛇們也都在聯系各自的人脈, 幫忙運作出力的時候, 想阻攔也有些困難。
倒不是他們之間有多麽的團結, 而是長武縣就這麽大一點,人只有這麽多, 可以獲得的好處也是有限的。多一家來分,他們就得吐出來一些。雖說外來人沒有他們熟門熟路, 但也終歸是個麻煩,一不小心會被咬疼的,不如遠遠送走。
雖說過程困難了一些,但結果畢竟是好的。也或者邢毅覺得這些人已經被榨幹淨了, 幹脆放他們一馬, 省的其他人兔死狐悲, 給他添亂。總之,當一群人看見熟悉的山林,知道再走過這一小段就能回到自己家時,所有人都長長地松了口氣。
他們精神抖擻地走出這片樹林,正準備一鼓作氣回到家中休息,腳下的步子卻邁不開了。
灰色的城牆高高聳立在遠處,像一座無法撼動的小山。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站得筆直,一動不動,乍一看還以為是一根根石柱。
“……”徐成輝張了張嘴,想要感慨些什麽,腦子卻已經罷工,忘記了所有形容,半天都只憋出來一句:“好高啊。”
他派來的人總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臉激動地重複“高”、“厚”這兩個字。嘴皮子利落點的會說 “高得吓死個人”、“從沒見過”、“得有長武縣城牆的兩倍高”,亦或是覺得語言不足以形容,上蹿下跳地用手比劃。
每個新派來的人總要先花費大量的時間,用他們貧瘠到沒有的詞彙來描述城牆,後來徐老爺聽厭了,也就沒人敢說了。
徐成輝曾以為,“得有長武縣城牆的兩倍高”,這麽精确具體,是個很容易想象出來的畫面。
直到他站在這裏,遠遠地看着縣城,不,遠遠地看着那座堅固的堡壘,這才明白,堅固,筆直,且光滑的高牆,到底有多麽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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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讓人絕望的、不可能翻越的灰色,坐落在同色的地面上,沉默地宣告着自身的堅不可摧。
一行人被震撼到失去了語言,只憑着本能繼續向前。又走了一段,這才看清城牆上站着的人。
他們顯然已經發現他們很久了,城門已經關上,武器穩穩地拿在手裏,目光鋒利,正牢牢地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城牆上有人大聲喊話:“站在原地不要動,站在原地不要動。刀槍不長眼,你們再靠近,我們就要動手了。”
男人聲音洪亮,話音剛落,像是在證明這段話的真實性,城牆上的所有人一揮武器,弓箭手把箭搭在弓上,擡起來沖着下面的人,随時準備搭弓射箭。
整齊的破空聲響起,唬得所有人忙不疊地後退。徐成輝也跟着退了幾步,直到聽到對方說讓一個人上前答話,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深呼吸幾次,這才軟手軟腳地走上前去。
徐成輝被這麽多人盯着,冷汗一層接一層地往外冒,很快就打濕了衣服。他慢騰騰地挪着腳下的步子,腿抖得像遲暮的老人,好半晌,才終于靠近了一小段路。
城牆上的人等得不耐煩了,就這麽扯着嗓子問話:“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到清水縣來?”
徐成輝擡起頭,距離近了,城牆帶來的威壓越發得重,再加上居高臨下氣勢洶洶的黑衣人,他沒出息地腿軟了一下,好懸沒當衆摔倒在地上。
問話的人皺了皺眉,揮了揮手,黑衣人整齊劃一地收好武器,動作一致到讓人懷疑他們是同一個人。
徐成輝愣了半天,又被上面的人催促了一遍,這才醒過神來,哭天喊地,像個近五十歲的孩子正對家長告狀:“是我,是我啊,我是徐成輝啊。我家世世代代住在城南的徐府,誰知天有不測風雲……”
徐成輝啰啰嗦嗦說了一大堆,重點說了三點。
第一,他們都是清水縣人,第二,他曾經幫過忙,送過農莊,是自己人。第三,他們回來是說好的,是經過了允許的!
城牆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聽徐成輝哭喊,等後者沒話可以說了,周圍安靜下來,這才回道:“上級确實下過這樣的命令,幾位可以進入,不過周圍不太平,必要的登記和檢查還是要有,還請諸位海涵。”
“哎,我們知道,我們理解。”
徐成輝頻頻點頭,他們早就把值錢的東西藏起來了,表面上只留了一點點,用來喂飽這些守城門的人。負責搜查的人卻像是沒看到明晃晃還好拿的銀裸子銀耳墜,認認真真檢查過一遍,就給出了“可以放行”的結論。
徐成輝本來因為對方沒收好處而有些忐忑,不過等進了城,這些事情都被丢在了一旁,只有眼睛忙忙碌碌,在看着無數新奇的東西。
布局還是原來縣城的布局,只是路更寬了,占地面積更大了,還多了個一片空地,旁邊豎了塊木牌,上面寫着“幸福廣場”,有頭發花白的老人坐在這裏曬太陽聊天,時不時笑作一團,露出掉光了牙的牙床。
“廣場”大概就是很寬廣的場子,不過這些老家夥怎麽不去幹活,只等着孩子來養?他們的孩子不得累死。
徐成輝的腦子簡單轉動了一下,然後就又不會動了。
縣城裏到處都是和城牆一樣質地的建築,方方正正,透着一股嚴謹肅穆,穿着花衣裳的男男女女在路上快步行走,氣血飽滿,雖然還是不胖,但也沒有代表饑餓的菜色。多數人臉上帶笑,剩下的那部分神色也很是輕松,仿佛不必承擔生活的壓力,也沒有什麽值得煩惱的東西。
偶爾還有一輛奇奇怪怪的車子從路邊經過,不用馬也不用牛,坐在車前的人用腳踩着兩個小踏板,車輪就咕嚕嚕地軋過路面,駛向遠處。
牛車行駛在堅硬的路面上,發出明顯的聲響。
路邊來來往往地人看見他們,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往旁邊躲避。
徐成輝滿意地點點頭,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得意地想,這才對嘛,這些普通人看見他們這些人,就該……
不等徐成輝繼續想下去,退了一步的女孩子捂着嘴和同伴說笑幾句,同伴點了點她的臉頰,似乎是在笑話她。
女孩不依,輕輕拍了拍同伴的手,大大方方地擡頭看了他一眼,笑着走了。
徐成輝:“……”
他摸胡子的手一頓,眉頭皺得起了好幾層褶子。
不愧是泥腿子家的女兒,不通禮數,不講尊卑,不知廉恥,還抛頭露面,自甘下賤!
徐成輝趁機教導端坐在牛車上、帶着幕籬的女兒:“你是大家閨秀,可不要學她們,做出這副有失禮儀的模樣,讓人笑話!”
女孩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目光是一如既往的順從,聲音也透着乖巧甜美,坐在車板上不便行禮,她就溫順地垂下頭:“父親說的是。”
徐成輝看見女兒的表現,滿意地點了點頭,看着路邊女孩的目光都透着股優越感。
徐若薇卻悄悄偏移了視線,不動聲色地看着那些活潑的、在路上自由自在笑鬧的女孩,手指在衣袖地遮擋下,摸索着觸碰到了手腕上的紅頭繩。
那是她離開縣城前,讓丫鬟偷偷買來的紅頭繩。她每種都買了一個,卻只有這個最喜歡。上面綴着一只嬌憨可愛的小胖熊,還有一個小小的蜂蜜罐子。她不敢帶在頭發上,卻一直帶在手腕上,藏在又長又厚的袖子底下,誰也看不出來。
膝蓋被輕輕拍了拍,母親坐得筆直,目光直視前方,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依然是那個雍容穩重的主母。
……
再往前,還沒到窮人們慣常交易的街市,徐成輝就聞到了一股食物的香氣。
一股獨屬于油炸食物的芬芳。
站在街口,徐成輝看見了兩個店鋪,兩個生意極好的店鋪。
一個在門口放了編筐,進店的人都會拿一個再走進去。
另一個則在門口放了一口油鍋,一個人正在旁邊做些什麽,最後拿起一個白面做的小長條,慢慢放進了油鍋裏,另一個人則拿着長長的筷子翻動。不一會,焦黃色鼓起的長條物體被加起來,帶着誘人的香氣和熱油被放在一旁,等待控幹。
店外,一群人正席地而坐,圍在外面吃東西,各種各樣的吃食都有,大部分見都沒見過,但似乎很好吃。吃東西的人從舉止打扮來看,似乎是普通的平民。
平民……什麽時候吃得起白面,吃得起油炸的東西了?有機會聞一聞都得炫耀好幾年吧?
徐成輝還沒想明白,就有個人買走了剛出鍋那個長條,也不用裝,直接塞進了嘴裏,牙齒破開焦脆的黃色外皮,狠狠地咬在白嫩內裏上,嘴唇很快沾了一層油光。
等對方吃完了,徐成輝才回過神來,卻聽到了站在一旁的長子吞咽口水的聲音。
徐成輝勃然大怒,一陣轟鳴卻不受控制地從在肚子裏響起。
他張嘴愣了半晌,羞了個滿臉通紅。
“祖父,”六歲的大孫子徐思文牽住他的手,胖乎乎的小臉上滿是哀求:“思文也好想吃啊,肚子都叫了。看起來也挺幹淨的,祖父可以給思文買一些嘗嘗嗎?”
徐成輝牽着軟軟的小手,心裏感動得老淚縱橫。
大孫子想吃,大孫子饞了,大孫子饞的肚子都叫了,做祖父的能怎麽辦?
“買,都買,咱們把他們的店鋪包下來,做好了送到府裏,讓思文吃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