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你看到了什麽
面對這出乎意料的氛圍, 黑發青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有些疲倦地望着衆人, 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越發沉郁, 透着濃濃的厭世之感。
織田作之助忽然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自己現在把槍掏出來,黑發青年一定會對他說——
“就這樣殺掉我吧。”
仿佛能夠這樣見到織田作之助, 和他說上話,黑發青年覺得就死掉也無所謂了。
他盯着被織田作之助喝空了的那杯酒,玻璃杯晶瑩剔透, 在燈光下泛着溫暖的光澤, 然而那些光亮卻一點也沒能照進他的眼裏。
他的眼神漆黑無光,披着黑色大衣的瘦弱身體也仿佛浸潤在黑暗中, 絕望而孤獨,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把他從深淵中救贖出來。
織田作之助無端地覺得難受起來。
他對黑發青年口中的小說已經不在意了,更讓他在意的是青年搖搖欲墜的狀态。
如果不說點什麽,說不定他真的就會這麽倒下去了。
織田作之助忽然意識到, 這個地方對黑發青年來說, 并不是什麽好地方。
他之所以願意到這裏來, 其實是因為這裏承載了他太多的回憶。
美好的,痛苦的,像他這樣聰明的頭腦, 不可能會忘記。
然而越是無法忘記, 就越是會像在泥潭之中掙紮,看着眼前臉色蒼白又虛弱的黑發青年,織田作之助心裏驀地浮現出一絲悲哀。
——他現在這樣,已經到極限了。
必須說點什麽,如果不說點什麽的話, 說不定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織田作之助急切地望着黑發青年,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吐出接下來那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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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死了?”
他的語氣平靜,極其順其自然地,像是本來就打算這麽問似的開口了:“那個人是誰?”
黑發青年之前說他要找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找不到了。
他的态度讓織田作之助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那個朋友,然而現在的話卻推翻了那種想法。
因為他沒有死。
黑發青年也沒有死。
如果黑發青年只是把他當成另一個人,想要在他面前就這麽死掉的話——織田作之助會狠狠把他打醒的。
要救贖別人之前,必須先救贖自己。
織田作之助曾經讀到過一本書,他對那本書的下半部分念念不忘,然而當他真正拿到那本書下卷的時候,卻發現最後幾頁被人剪掉了,只留下了那麽一句像是過渡的話。
人就是為了救贖自己而活着的。
那本書不像送給他看的那個人說的那麽糟糕,反而相當精彩,精彩到織田作之助覺得書裏的角色就是自己。
他唯一不明白的就是,那個角色為什麽不再殺人了。
明明是一個相當優秀的殺手。
他為此苦惱了很久。
因為缺失了幾頁,裏面還是重要的情節,憑借他的想象力,他怎麽也想不出那個角色為什麽不做殺手的原因。
最後他決定自己來寫。
自己書寫一個像樣的結局出來。
「寫書就等于寫人」
送給他那本書的人是這麽說的。
織田作之助覺得,如果他繼續奪走別人的性命,就無法書寫別人的人生。
那樣寫出來的書,也不可能得到認可,光是想象讀者們讀到那本書的表情,織田作之助就無法得到救贖。
所以織田作之助放棄了殺手的工作。
後來加入港黑,又因為頻繁請假和不願動手殺人而被辭退。
織田作之助從來沒有後悔過。
可看着眼前的黑發青年,織田作之助覺得,如果不阻止他的話,自己一定會後悔的。
就因為這樣,他才開口問了。
那個對黑發青年很重要的人到底是誰?他是死掉的那個人嗎?和織田作之助有關系嗎?
如果不是他對自己一點敵意都沒有,織田作之助說不定會以為,那個對黑發青年很重要的人就是自己曾經殺掉的人之一。
然而并不是。
黑發青年的眼中沒有殺意,只有濃郁到無論怎麽做都驅散不了的憂郁。
可織田作之助還是問出來了,那個人到底是誰。
——他這麽問,都是為了他自己。
他的眼神向黑發青年傳遞着這樣的想法,沉浸在陰郁和黑暗中的青年愣了愣,而後像是無法理解他的意思那樣,望着他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
其他人大氣也不敢出,都被織田作之助的問題給驚到了。
織田作之助前面的問話明顯觸及到了黑發青年的傷口,讓他變得這麽痛苦,這時候最應該做的難道不是馬上收手嗎?為什麽還要繼續問下去?
坂口安吾張了張嘴,然而看到對面的黑發青年呆愣愣地眨着眼睛,鳶色的眼眸忽明忽滅,比起之前的絕望,更像是變成了一種還沒反應過來的,有點呆滞的可愛。
坂口安吾趕緊閉上嘴,剛提起來的心也落回了原來的位置。
織田作之助是個坦誠得可怕的人,他常常覺得,哪怕是誰的話也不想信的太宰治,聽到織田作之助說話都不會産生任何懷疑。
眼前的黑發青年也一樣。
他能感受到,織田作之助只是順從本心這麽問的而已。
黑發青年時不時會提到的那個朋友讓他很困擾,還把他常來的酒吧氣氛變得這麽糟糕,所以他忍不住問出來了。
他也沒有要把話收回的意思,反而眼睛定定地望着黑發青年,等着他的答案。
盡管他的神色還是和之前一樣的平靜,清藍色的眼中卻透着力量感,成熟而堅定的氣場讓他一下子變得與衆不同起來了。
看到這樣的織田作之助,沒有人會再以為他是什麽不起眼的小角色。
黑發青年愣了幾秒,忽然噗嗤一下笑出來了。
“根本就沒有那個人。”
他笑着說:“我剛才就說了,是小說啊,你們不會真的信了吧?”
他的語氣帶着惡作劇式的誇張,沒被繃帶遮住的鳶色眼眸也略微睜大了,不可思議地望着其他人。
坂口安吾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騙、騙我們的?”中原中也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比記憶中的搭檔更成熟一些的黑發青年。
看到他們的表現,黑發青年的笑容越發燦爛。
“不然你以為呢?”他笑眯眯地對中原中也說,“你覺得我會讓朋友死掉嗎?”
他臉上嘲弄似的笑容讓中原中也怒氣迅速上湧,然而從他眼裏流露出的自信卻把中原中也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不一樣。
這個人跟太宰治最大的不同,就是他的氣場,完全不一樣。
絕望又深沉,強大又傲慢。
太宰治本來就很難搞定了,然而他比太宰治更難搞。
如果不是看到他那張臉,只是看到黑色風衣和長圍巾的話,說不定中原中也會覺得是首領來到他的面前了。
那條紅色圍巾,就是首領的象征。
中原中也終于意識到了這點,臉色微微一變,看向黑發青年的視線變得警惕。
看到他沒有在朋友這個問題上糾纏,黑發青年唇邊的笑意越發深了,坂口安吾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的危險,也避開了他的目光。
只有織田作之助還在盯着他看。
他明快的笑容打破了酒吧死寂一樣的氛圍,空氣重新開始流動,冷意卻沒有在不知不覺間消散,反而停留在了織田作之助的身側。
織田作之助臉上沒有任何不悅,然而黑發青年越能感受到他的不滿。
黑發青年沒有對他們說謊,不然無論是和太宰治搭檔已久的中原中也,還是心思敏銳的坂口安吾都有可能發現。
然而他說出來的,遠遠不是全部。
他只說了一小部分的事實,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如果是在往常,遇到這種情況,織田作之助絕對不會再追問下去的。
然而他現在卻有種特別想要打破原則,揭穿黑發青年謊言的沖動。
絕對有那個人。
不是小說的情節,絕對有某個人死掉了。
死在了黑發青年的面前。
不知為何會升起這樣的想法,但看着黑發青年無懈可擊的笑容,織田作之助不免有些束手無策。
他熟知數百種殺人的方法,到了此刻他才發現,沒有一種是能夠拯救眼前這個人的。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在黑暗中沉淪,被黑暗徹底吞沒。
黑發青年仿佛讀到了他的想法,忽地對他笑了一下。
他走過去,織田作之助的左邊是坂口安吾,右邊的位置還是空的,他沒有走到右邊的空位,而是站在了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的中間。
兩個卡座之間的間隔還算寬敞,加入了一個成年人之後,哪怕只是消瘦的成年人,也難免顯得有些擁擠。
坂口安吾瞬間感受到了不自在。
黑發青年卻沒有理他,而是拿起了桌面上放着的一瓶威士忌,看年份還不低,是中原中也財大氣粗請其他人喝的。
黑發青年自然地把酒拿了過來,然而他剛拿了個杯子給自己,織田作之助就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
名貴的黑色風衣布料柔軟,織田作之助的手心能感受到從他手腕處傳來的冰涼觸感,上面層層疊疊的繃帶也沒有任何的溫度,收緊手指的話,更是能感受到他的手腕瘦弱得仿佛稍加用力就能折斷。
他的身體遠遠比看上去的更虛弱,織田作之助的心髒驀地揪了一下。
黑發青年甩開他的手說:“我就喝一小口。”
他轉頭去拿杯子,然而手還沒碰到杯子,他就意識到了有什麽不對,連忙側頭看向另一邊。
坂口安吾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身體不自然地顫抖着,他瞳孔微微放大,望着青年的眼神失去了焦距,宛如沉浸在一場噩夢中還未回過神來。
青年臉色微微一變,連忙向下看去,只見坂口安吾放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抓住了他垂在身前的紅色圍巾一角。
坂口安吾是港黑的情報人員,也是異能者。
他的異能可以讀取物品上殘留的記憶,在黑發青年的注意力被織田作之助吸引過去的時候,他用對黑發青年悄悄使用了異能。
他是在織田作之助的授意之下使用的,他們認識以來達成的默契讓他能夠讀懂織田作之助并未說出口的想法。
然而他沒有想到會看到那樣的場景。
那是在他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房間裏,熟悉是因為那是他曾經去過幾次的首領辦公室,陌生是因為裏面的陳設完全不同。
不僅天花板是黑色的,牆壁也是黑色的,辦公室內彌漫着深沉而絕望的氣息。
黑發青年坐在首領的位置上,低垂着頭望着面前堆積如山的文件,他好似在那裏坐了很久,日複一日,身形化作雕塑般一動不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中原中也踏入了這個充滿着死寂的房間。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針對武裝偵探社……”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黑發青年打斷了。
“我不需要跟你解釋。”黑發青年擡起頭,“別忘了我才是首領。”
他話話裏話外都是不容置疑的意味,中原中也瞬間攥緊了拳頭。
中原中也身上沒有穿平時在外經常穿的黑色風衣,一身簡練的西裝,襯衫是紅色的,在幽暗的環境中如血般散發着不祥的氣息。
他湛藍的眼眸緊緊盯着黑發青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在對方冷漠的眼神下敗退,臉色難看地轉身離開了。
黑發青年靜靜凝視着他的背影,他有着和太宰治相似的臉,和中原中也相處時的氣氛卻完全不同。
坂口安吾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中原中也看着黑發青年的眼神還帶着些微殺意,承受他的殺意對黑發青年來說并不難,可他還是變得沉默了。
直到中原中也離開很久很久,他都沒有任何動作。
中原中也的消失,似乎把他身上最後一點生命的氣息給帶走了。
在坂口安吾看到的畫面裏,青年大多都是這樣坐着,像是在思考,又更像是在等待死亡。
他也會處理桌面堆積如山的文件,在他辦公桌前的燈從未熄滅,他也從未離開過這間辦公室。
坂口安吾後來再也沒有看到中原中也。
只剩下黑發青年不眠不休地工作,從未有過停下來休息的時候。
只是看到這些,坂口安吾就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黑發青年的行為不像是工作狂,反而像是在透支生命。
他每次吃東西都吃得很少,說話也很少,仿佛把整個人都獻給了這間辦公室,獻給了這堆文件,仿佛這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
坂口安吾和太宰治也認識了很久,可太宰治從未表現過對這些事的喜歡,如果黑發青年有着和他相似的性格,那麽坂口安吾可以确定,他是在強迫自己做這些事。
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讓他不得不這麽做。
就像是在跟死神比賽,他從來不敢合眼,在他那裏也許只是過了短短的幾天時間,在坂口安吾的異能感知下,卻猶如經歷了好幾個世紀。
那種臨近死亡的危機感壓得坂口安吾都快喘不過氣來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事情迎來了轉機。
那一天,黑發青年收到了手下發來的一則消息,他把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來,臉上浮現出了淺淺的笑容。
不是獵物即将被捕獲的狡猾笑容,也不是高深莫測的首領般的微笑,而是很普通的開心的笑容。
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事終于到來,他放下一切,走出了那間辦公室,開心地去赴約了。
他去見了一個人。
那個人還沒到之前,他坐在酒吧的卡座上開心地轉了轉圈,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他臉上的雀躍一點點褪去,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比之前更讓人難過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酒杯,緊張又期待地等着那個人的到來。
然後他聽到了預料之中的腳步聲。
啞彈,能把人給崩掉的硬豆腐,不着邊際的話題。
黑發青年和那人聊了起來。
那人的回應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熱烈,不管怎麽掩飾也無法忽略彌漫在他們之間的火藥味。
從黑發青年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越來越令人絕望了。
在出門之前,坂口安吾覺得,這可能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
他每天都在處理數不清的文件,處心積慮地謀劃着別人看不懂的東西,他坐在這座城市最高的位置,卻比所有人都要孤獨。
在他出門的時候,坂口安吾以為,他終于可以找到一個人傾訴了,盡管說出來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然而事情卻不是那樣的。
遠遠沒有坂口安吾想象的那麽美好。
在黑發青年對面聽他說話的人也沒能理解。
“在原本的世界裏,我和你是朋友……”
黑發青年的話還沒說完,聲音就一點點消失了。
因為他發現,即使他說出這樣的話,對面那人的态度也沒有一丁點的緩和。
那人的目光冷淡而警惕,那張讓坂口安吾覺得熟悉的臉上,有着他最不熟悉的銳利表情。
“假設你說的是真的,你對芥川做的事也不會一筆勾銷。”
他用那種表情對黑發青年說:“不要叫我織田作。”
“我可不想被我的敵人這樣稱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