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程序運行記錄
橫濱一連下了好幾天雨。
受到重力形成的風壓掠過整座城市, 猶如大型臺風過境,留下滿目瘡痍。
事件最中心的商業街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這條街靠近海岸, 哪怕好幾天之後,附近的海面依舊無法平靜, 海浪起起伏伏翻湧不停。
就連氣象都受到了影響,空氣中到處彌漫着濕潤的水汽, 中原中也沒有打傘,從空中飄落的稀薄的雨霧打在黑色長風衣上,變成了一層冷冷的白霜。
他的神情仿佛被凍住了, 湛藍的眼眸不悅地望着站在海岸邊上的男人。
對方穿着沙色的風衣,兩只手收在口袋裏,也沒有打傘, 黑色的頭發帶着潮濕的水汽, 似乎在那裏站了很久。
一靠近他,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微冷的氣息,似是被岸邊湧過來的海浪打濕了衣服, 他臉上的神情帶着些微的不滿。
“怎麽那麽久?”
太宰治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立即回過頭來, 中原中也臉上的神情是比他的不滿更嚴重的憤怒和不快。
“車壞在路上了。”中原中也說。
“不是我做的。”太宰治立即回答。
然而說完太宰治就愣住了,他望了望中也, 發現他臉上也出現了同樣怔愣的表情。
換做以往, 哪怕不是太宰治做的, 他也會承認下來, 大肆嘲笑中也一番, 說他怎麽那麽容易上當吧?
可現在, 他臉上的神情那麽坦誠, 反倒讓中原中也不習慣了。
“知道了,”中原中也伸出手,惡聲惡氣地說,“把東西給我。”
太宰治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銀色U盤遞過去,中也接過來的時候,太宰治忽然說:“不過上次你的車剎車失靈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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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中也微微一愣,然後憤怒地踹出一腳:“去死啊!你這個混蛋!”
“中也難道沒有懷疑過我嗎?”太宰治笑着躲開,他的黑發有些濕潤,發尾微微貼在脖頸上,連帶着雪白的繃帶也沾了些許水汽,然而看上去卻并不讓人難受,反而有種輕松明快的感覺。
他跳到海岸邊的欄杆上,躲開了中原中也踹過來的腿。
他本就比中原中也高了很多,現在站在上方,又高出不少,往下看着中也的時候眼裏仿佛帶着俯視和嘲弄,中也氣得一腳踢在了欄杆上。
金屬欄杆在重力的作用下嗡的一聲,變得彎曲不平,太宰治腳下一滑,差點摔到下面的海裏。
太宰治連忙跳回地上,中原中也說:“你都不在港黑了,誰能想得到你那麽陰魂不散。”
太宰治笑嘻嘻的,正要接話,中也就收回腳,拿着U盤的手也收進了兜裏。
他正了正臉色,神色複雜地看了太宰治片刻,像是想要說什麽,忽然又嘁了一聲,把臉轉到了另一邊。
他望着岸邊不遠處的長椅,就在不久之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中原中也”還坐在那裏,一臉認真地寫着名單。
然而只是幾天的時間,對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真的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嗎?
還是像神明那樣,完成了最後的心願,就這麽消失了呢?
中原中也心裏有着這樣的疑問,其他人同樣也有。
森鷗外在事件結束之後不久就醒了,解除共噬異能的自然是太宰治,然而看到他那張讨厭的臉,中原中也根本說不出道謝的話。
太宰治也猜到了他的想法,哎了一聲說:“早知道就應該殺掉森先生的。”
坂口安吾把費奧多爾他們帶回了異能特務科,因為時間很緊,所以連昏迷的森鷗外也一起帶過去了。
在那幾個小時裏,太宰治完全有機會殺了森鷗外。
中原中也說:“你可以試試。”
他沒有被太宰治的話激怒,而是露出了一種比憤怒更克制也更認真的表情,眼神冰冷地望着太宰治。
太宰治笑了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說。”
他想起了另一個中也到首領大樓的時候,第一次看到森鷗外時的表情。
那是為了維護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以對敵人毫不猶豫出手的表情。
中原中也不知道是不是也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忽然轉身說:“我回去了。”
太宰治沒有阻攔,而是說:“我給你的東西,看完了記得删掉。”
是他把中也約在這裏見面的,中也擡手壓了壓帽子,沒有回頭看他,而是冷哼了一聲:“不用你提醒。”
他的身影沒一會兒就從太宰治的視線裏消失了,太宰治卻仍然望着那個方向。
“中也……”他低聲開口,像是在問早已離去的人,又像是只是單純地想要說出心中的疑問,“那天為什麽會遲到呢……”
那天讓中也去找普希金,普希金雖然是能夠制造病毒的異能者,但是并不能随意地發動異能,根據另一個亂步提供的情報,他通常會把病毒放在子彈裏,通過手槍打傷敵人,然後觸發異能。
中也是最不畏懼子彈的異能者之一,派他去比別人更合适,然而過了很久,他都沒有把人帶回來。
果戈裏的刀片上很有可能附帶了能讓人異能不穩定的病毒,如果中也早點把人帶回來,讓他解除了異能,後面的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太宰治沉默地望着波濤洶湧的海面,一團海浪從欄杆間隙沖上來,打濕了他風衣的一角。
已經離開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疑問,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收回視線轉身離開了。
·
異能特務科。
太宰治走進刑訊室的時候,聽到裏面的果戈裏崩潰地說:“那就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刀片,我用來割撲克夾層的……”
他的帽子、披風,還有擋住另一只眼睛的撲克牌都被收走了,手上戴着抑制異能的鐐铐,眼神淩亂地瞪着對面的西裝男人。
之前跟蹤太宰治他們的西裝男人負責審問,他一臉嚴肅地問:“你為什麽要分割撲克夾層?”
“不是說了嗎?因為無聊啊!”
果戈裏崩潰地舉起手,“我不僅可以用刀割,還能用手撕,撲克牌那麽厚,我做什麽不行啊!!你們能不能不要問我這個了,都問了一百多遍了!!”
“我真的沒有在刀片裏下毒,刀片就是我随便從街上的店裏拿的!!!”
他一邊說一邊重重地把手往下放,戴在手腕上的鐐铐發出砰的聲音,他在桌下的雙腿也不停地動來動去。
對于有着傳送能力,向來自由自在習慣了的他來說,現在這種束手束腳的狀态比直接砍斷他的四肢還難受。
在他對面的西裝男人有些頭疼地聽着他發出的刺耳聲音,不過還是盡職盡責地提問:“是哪一家店?叫什麽名字?”
“我不記得了,真的是随便拿的!!”
果戈裏聽到這熟悉的問題,忍不住眼前一黑。
他到底為什麽要為了好玩,想試試看刀片能不能突破重力,跑去刺傷另一個中原中也啊!!
他好想穿越回去,一腳踹飛那時候的自己!!
如果不是那時候傷到了另一個中原中也,他是不是就不會在這裏了?
每天都被問同樣的問題,一遍又一遍,不管是正常提問,還是睡着了,在吃飯,或者上廁所,都有人在外面敲門問。
異能特務科也太恐怖了吧!!!
果戈裏好恨,如果早知道刀片有問題,他絕對不會用來對付中原中也,而是用來對付自己的摯友了。
只有費佳才能配得上他出手!
太宰治站在刑訊室的單向玻璃面前,他能看得到果戈裏,果戈裏卻看不到他。
“演技太浮誇了。”他小聲說了一句,從刑訊室走了出去。
無論問多少次,果戈裏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他走到另一個刑訊室,在那裏的費奧多爾給出的答案也是一樣的。
“不是我。”
費奧多爾的狀态看起來比果戈裏好多了,只不過紫眸中依稀可見些許疲憊,臉色也有些蒼白,不過還是條理清晰地分析道:“對中也君做那種事,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
被帶回異能特務科不久,費奧多爾就發現了不對。
異能特務科裏的所有人都行色匆忙,仿佛大難臨頭了一般。
這太不對勁了,費奧多爾安排的後手還沒到能讓他們露出這種表情的地步,就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
然而沒有人會跟他說明情況,他很快被帶到了刑訊室關押起來,沒有人來找他,也沒有人來問話。
他的心裏越來越奇怪,心裏冒出來一個個猜測又被他推翻,他漸漸覺得有些焦躁——畢竟另一個中原中也的存在,對他來說變數太大了。
然而過了幾小時,突然有人進來對他說,福地櫻癡死了。
費奧多爾:????
他在橫濱這片土地上觀察了很久,才選定了福地櫻癡這個合作者,然而他們的計劃還沒正式開始,就有人跟他說福地櫻癡死了。
費奧多爾:一定是太宰治派人來騙我。
然而那人拿出的錄像卻讓費奧多爾瞬間打消了這種念頭。
在一片紅色,正中心接近濃稠到接近黑色的畫面裏,一個模糊又荒蕪的人影靜靜伫立在那裏。
仿佛一直存在于那裏,從未離開過,大地、天空,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受到對方的影響,對方強大的猶如掌控着這世間所有事物的神明,令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費奧多爾看着福地櫻癡一次次拿着佩劍靠近,又一次次被對方的力量碾壓。
被所有人稱作英雄,還有着增強武器的異能,佩劍附帶的效果近乎無解的人,在那道身影面前依舊如同蝼蟻般,弱小得不值一提。
這畫面太過震撼了,超出了費奧多爾的預料,以至于他看了很久,才像是解除了禁止的魔咒,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的雙眼遲鈍地感受到了一陣幹澀。
福地櫻癡就這麽死了?
費奧多爾心裏再次升起了荒謬的想法,除了荒謬這個詞,沒有任何詞彙能夠這麽貼切地形容他的心情。
然而他沒有想到,更荒謬的事情還在後面。
所有人都覺得這件事跟他有關系。
費奧多爾:???
費奧多爾突然很想問:我到底做了什麽,讓你們覺得我這麽想殺死我的老板??
雖然他确實很想動手就是了,但他也不會用這種方法啊!
就像他說的,做這種事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計劃都還沒開始,就把最強大的隊友拿去祭天了,他又不是傻子。
然而沒有人相信他。
坐在他對面的坂口安吾一言不發,一本筆記本攤開在他的面前,上面只有寥寥幾個字。
費奧多爾也沒心情嘲笑他還用這麽老派的筆記本記事了,而是認真地說:“不相信我說的話,你可以用異能自己看。”
坂口安吾的異能可以讀取物品上殘留的記憶,費奧多爾那天特地換了新的衣服,但如果他使用異能,依舊能夠看到費奧多爾那天的行動。
他真的沒有讓普希金在刀片上做手腳。
他也沒有讓果戈裏拿着刀片去劃中原中也。
為什麽就是沒有人相信他說的話——
費奧多爾看着對面的坂口安吾,就像在看一個執拗又聽不懂人話的老頑固。
坂口安吾說:“不好意思,不敢用。”
他的神情不像是在防備費奧多爾的異能,更何況費奧多爾還戴着抑制異能的鐐铐,聽到他的話神情微不可查地扭曲了一下。
坂口安吾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吧?
就是認定了事情就是他做的,就是他把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中原中也變成那樣的。
費奧多爾還真的沒有。
他不會做那麽吃力不讨好的事。
然而所有人——包括聰明絕頂的太宰治,都覺得是他做的。
費奧多爾忍不住想罵人。
他們這些人都有病吧!!
真的不是他做的啊!!!!
在異能特務科的這幾天,他都開始列仇人名單了,說不定是他以前得罪過的人,用這種辦法來坑他。
然而想來想去,他也沒想出來到底是誰,因為他的仇人都死了,他不會讓仇恨自己随時想要報複自己的人安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到了最後,費奧多爾心裏忍不住冒出了一個念頭。
難道是中原中也自己?
那時候他感受到的不是錯覺,中原中也那時候的狀态就已經很不對勁了。
這個世界的中原中也無法長時間維持開啓污濁的狀态,那麽另一個中也呢?
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直都是那樣的吧?
會不會他本來就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他是故意甩鍋給自己的?
他知道福地櫻癡是自己這邊最強大的戰鬥力,所以到了最後,還想幫忙解決福地櫻癡?
費奧多爾把一個個猜測說出來,他說了很多遍了,坂口安吾也聽了很多遍,他的臉色一直都是冷靜而克制的,眼鏡下的神情也一點沒變。
聽費奧多爾說完之後,坂口安吾合上筆記本,從刑訊室走了出來。
太宰治靠在不遠處的走廊上,有些出神地望着頭頂的燈光。
他的頭發還是半幹半濕的狀态,身上也散發着些微的冷意,在冷白色的燈光下奇異的寂寥。
坂口安吾不由得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們還在酒吧裏的時候,那時候的太宰治偶爾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只不過那時候的他還是個少年,現在眉宇間已經透着不可忽視的成熟了。
他是在因為另一個中原中也的離開而悵然若失嗎?
坂口安吾合上門的動作一頓。
太宰治聽到聲音,臉上帶着寂寞的神情微微收斂了,“還是什麽也沒說嗎?”
坂口安吾腦海中充斥着各種各樣的念頭,一下子沒能接上話。
太宰治看出他的心思,聳了聳肩說:“就是覺得太不像話了……”
什麽搭檔啊信任啊之類的,另一個世界的中也就這麽來了,帶着這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沒等他理清楚,又任性地走掉了。
留下的淨是些爛攤子。
還得太宰治去幫他收拾。
“他就是讨厭我吧。”太宰治略帶苦笑地說,“被那個小矮子擺了一道。”
他現在看着他們這邊的中原中也,腦子裏偶爾都會閃過“他好相信我啊”這類的念頭,他都想把自己的腦子丢掉了。
坂口安吾看着他煩惱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不習慣。
不過似乎在很久不見之後,他臉上的表情真的比以前更多了,而且不像是在港黑那時候,現在他的表情更真實,不在像是虛假的面具了。
“他應該會很高興的。”坂口安吾說。
在港黑的時候,一直都是太宰治戲耍中原中也,如果真能讓太宰治覺得頭疼的話,哪怕是另一個中也,也會覺得高興的。
“我不高興。”太宰治撇了撇嘴,看向他手裏的筆記本。
坂口安吾搖搖頭:“什麽也沒有。”
費奧多爾還是說自己什麽也不知道,要麽就是說另一個中也故意陷害他,本來自己就不行了,還甩鍋給他。
“我不信。”
太宰治說:“再派其他人去問。”
——他不會相信的。
——如果費奧多爾說的是真的,不就是在說,另一個中也是自願赴死的嗎?
經歷過九百多次重置,依舊沒有任何絕望,一次次回想起自己的記憶,有着這麽堅韌靈魂的人,怎麽可能自己找死。
他的力量還那麽穩定,遠遠沒到崩潰的時候,也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做。
“我不會相信的。”
太宰治重複道:“絕對不會。”
另一個中也絕對不可能主動尋死,一定是費奧多爾做了什麽。
只不過他們現在還沒找到證據而已。
太宰治聲音冷沉。
“那天他和中也說了什麽,一個字一個字的,都要問清楚。”
他絕對要找到魔人隐藏起來的一切。
“好。”坂口安吾點頭。
坐在刑訊室裏的費奧多爾剛因為他的離開略感放松,這時忽然覺得背脊一涼。
·
中原中也回到港黑的時候,意外地在樓下遇到了森鷗外。
他身上穿着白大褂,愛麗絲拽着他的衣角,讓他陪自己去買點心。
“愛麗絲,”森鷗外滿臉苦澀地說道,“我們沒錢了呢。”
他掏了掏空空蕩蕩的口袋,又把錢包拿出來,裏面的卡都沒了,大額的紙幣也沒有,只有零零散散的幾個硬幣。
“連飯都要吃不起了。”他說。
愛麗絲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你破産了?”
“是我們破産了。”森鷗外糾正她。
那條商業街所有店鋪都是港黑名下的産業,附近也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摧毀之後,他們原本可以去找政府和銀行索要賠償的。
多虧了他當初頗有遠見,買了大額保險,然而因為引起災難的是另一個中也,他們這邊的中也連帶着也被質疑了。
有好些個腦子不好使的政客還說要立即把他們這邊的中也處死。
為了保住中也,森鷗外只能放棄能掏空大半個國庫的賠償金額。
現在每出門一次,看到外面的那片狼藉,他的心就會一抽一抽的疼。
腦袋也疼。
森鷗外揉了揉額頭,看到中原中也停下腳步,忍不住問:“中也君去哪裏了?”
“啊……”
中原中也的表情有些尴尬。
他去找太宰治要了點東西,是跟另一個自己有關的,沒想到會被森鷗外發現。
然而看着森鷗外眼底的青黑,想起這段時間對方的忙碌,他心虛中又帶着些許愧疚。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把U盤拿了出來。
“這是那天的錄像。”
自從被定義為世界級的大災難之後,所有和另一個中原中也有關的消息都被封鎖了,連帶着中也自己的保密級別也提升了。
除了參與了整個事件的人,誰也不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因為共噬陷入昏迷的森鷗外也不知道。
森鷗外神色微怔,中原中也把U盤遞給他:“如果您想看的話……”
他還沒說完,森鷗外就伸手過來,拿走了那個U盤。
“我也要看。”愛麗絲抓着森鷗外的袖子,把他往樓上的辦公室拽。
U盤裏的錄像只有短短的半小時。
從他和森鷗外一起出現到商業街,到最後放開了所有的力量,仿佛化身為毀天滅地的神明。
在播放錄像的半小時裏,森鷗外和中原中也都沒有說話,不管什麽場合都能任性地打斷別人的話題,讓森鷗外分外頭疼的愛麗絲也沒有開口。
他們默默地望着屏幕。
森鷗外看到了自己說要以牙還牙,幫年輕人報仇的時候,對方眼裏的動容。
明明那麽明顯。
他當時竟然沒有發現。
他也看到了自己倒下的時候,對方眼裏激烈翻湧的怒意。
那絕對不是依據過往經驗演出來的,而是他發自內心的情緒。
——即使經歷過這麽多次重置,在這個世界上,依然有着能夠打動他的東西。
森鷗外意識到了。
這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只有他知道那個年輕人的情況,現在他再次發現了——不是沒有恢複的可能的。
只要對他釋放出一點點善意……
就這麽簡單……
然而森鷗外心裏沒有欣慰,反而湧出了無盡難受的感覺。
仿佛口鼻都被別人捂住,窒息的感覺漸漸蔓延上來,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發白。
如果他沒有以身犯險,如果他沒有冒進,定制計劃的時候再溫和一點,再考慮得多一點……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是不是……他就會變得和這邊的中也一樣,能夠生氣憤怒,也會在開心的時候,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中原中也垂着眼。
在年輕人的身影在錄像裏漸漸變得模糊,看不清面容時,他沒有再看錄像。
他那天,就在現場。
他沒有立即把普希金帶回去,是因為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所以他偏離了原本的路線,去了商業街。
他到的時候,那裏已經是一片紅色,入目的一切都被重力異能渲染到扭曲。
只有他沒有受到影響。
又只有他受到的影響最深。
他感受到了,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中原中也痛苦的靈魂,以及他身上所背負的一切。
在另一個世界中,澀澤龍彥先來到了橫濱。
太宰治在那次事件中正式和費奧多爾見面,并且達成了合作的關系。
之後他和費奧多爾聯合起來,利用組合進攻橫濱,暗中謀劃奪取書頁。
“因為我也有要做的事。”
被偵探社的亂步發現的時候,太宰治是這麽說的,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偵探社。
偵探社和港黑的合作也沒有成立,所以在和組合的洛夫克拉夫戰鬥時,雙方都失去了理智。
最後洛夫克拉夫沉睡到了海底,他則失去意識,被組合的人帶走了。
費奧多爾利用他在歐洲找到的程序,嘗試給他洗腦,然而并沒有成功,中也把所在的白鯨毀掉了,又把橫濱的碼頭毀掉了大半。
哪怕費奧多爾把太宰治叫過來也沒有用,最後太宰治想了個辦法,引森鷗外過來把中也救走了。
中也什麽都不記得了。
然而回到港黑,他卻能感受到周圍的人對他的期待。
他想回應那種期待。
于是他一次次想起了那些記憶。
盡管沒有任何人要求過他,他還是回想起來了,一開始很簡單,只是看到森鷗外,他就能想到對方是自己的首領,然而慢慢的,記憶被删除太多次,開始變得越來越困難。
終于有一天,森鷗外發現了不對。
他沒有因為回到港黑而變好了,而是越來越差了。
森鷗外找到魏爾倫,然而短時間內就算是魏爾倫也找不到很好的辦法,他只能在那段程序上小心翼翼地進行修改,把森鷗外變成了管理者。
管理者可以對中也發號施令,一定程度能抑制重置程序的執行。
魏爾倫嘗試找出程序的運行規律,慢慢替中也梳理,解開程序。
他還找到了異能特務科的特殊異能者幫忙。
那段時間,中也的情況依舊沒有變好。
他有時候什麽都不記得,有時候一清醒過來,所有不好的消息就同時出現了。
組合。
死屋之鼠。
共噬。
天人五衰。
中原中也的世界變得越來越混亂,他不斷地回想起來,又徹底忘記。
直到有一天,程序的編碼徹底被魏爾倫破解了。
然而森鷗外和魏爾倫沒有很高興。
中原中也不記得是為什麽了。
只在很久很久以後的一次重置,才想起森鷗外對魏爾倫說:“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選擇。”
“一旦解開中也君身上的枷鎖,我們就贏定了。”
魏爾倫不贊同地搖頭。
剩下的中原中也不記得了。
又在很久以後的一次重置,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他終于知道,那時候森鷗外得到了太宰治傳回來的消息。
“天人五衰的首領身份要是說出來,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的。”
在見到費奧多爾的時候,太宰治就預感到了一場大災難的到來,所以他選擇和費奧多爾合作,終于知道了他的首領是誰。
“感覺贏不了呢。”森鷗外苦笑。
然而這麽說完沒多久,他就獨自去找了福地櫻癡。
中原中也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當上首領的了。
在記憶裏他明明應該是幹部,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叫他首領。
而他心目中敬重的首領已經死了。
死于福地櫻癡的劍下。
森鷗外獨自去找了福地櫻癡,他對福地櫻癡說,他知道福地櫻癡的身份,知道他的所有計劃。
如果不是真的,福地櫻癡不會對他出手。
然而他出手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都沒讓森鷗外把剩下的話說完。
“為了我們能贏。”
這是森鷗外看着隐藏起來的攝像頭,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用自己的死撕開了福地櫻癡營造出來的假象,政府高層不再相信他,獵犬內部的質疑聲也越來越大,福地櫻癡不得不提前發動計劃。
太宰治差點因為洩露福地櫻癡的身份被果戈裏殺死,他把書頁搶了回來,沒有回到武裝偵探社,而是把書頁交給了中也。
他原本是覺得,放在中也這裏最安全,哪怕中也的狀态不好,其他人也不可能把書頁從他這裏搶走。
然而不知道為什麽,拿到書頁之後,中也的狀态變得穩定了。
他慢慢的開始能夠控制體內荒霸吐的力量。
他變得越來越強。
然而外面的情況卻越來越糟。
果戈裏刺殺了大量官員,所有反對福地櫻癡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哪怕有意見,為了小命也什麽都不敢說。
福地櫻癡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偵探社的身上。
因為立原道造在港黑做過卧底,獵犬也被扣上了背叛的罪名,為了洗清嫌疑,他們只能對港黑刀刃相向。
作為主要戰力的中原中也出去迎戰。
然而回來之後,港黑……變成了一片廢墟……
費奧多爾帶人偷襲了港黑,還有數不清的吸血鬼。
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發生的,原本還正常交流的人,忽然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那段記憶因為回憶的次數太多,一次次被删除,變得有些模糊了,然而中原中也還記得,芥川重傷了,他讓芥川銀拿着鑰匙去打開關押魏爾倫的房間門,他讓中原中也幫忙照顧自己的妹妹……
最後他沒能做到。
他都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把芥川的話忘了。
那麽多的屍體,那麽多熟悉的部下血肉模糊地倒在他的面前。
一次次激烈的情緒起伏。
一次次重置。
最終……
什麽也沒有了。
在那片廢墟之上,燃起了一片火海。
火焰是由重力異能的光芒組成的,憤怒的火光點燃了港黑的據點,點燃了所有的一切。
他沒能保護好港黑。
他沒能成為一個好的首領。
他甚至沒能作為一個好的上司,照顧好自己的部下。
那片紅色的火海向四面八方蔓延。
他似乎在裏面看到了他的敵人,看到了他的朋友,他的搭檔……
他又什麽也看不見了。
港黑不存在了。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首領。
他辜負了首領的期待。
首領以自身性命換來的機會,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重置程序依然在運行着。
一次又一次。
他的記憶被清空。
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但他仍然憤怒又茫然地攻擊着周圍所有的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覺得再也找不到了。
程序運行速度越來越快。
次數越來越多。
他好像聽到了太宰治的聲音,聽到了太宰治說有些人沒有死,說與謝野及時趕到了……
然而他已經無法理解自己聽說的那些名字到底有什麽意義了。
最後。
程序運行記錄。
一共942次。
書頁不知何時從他身上飄落。
那片火海,也終于在那個世界的大地上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