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唯一的希望
A943號。
看着眼前的橘發年輕人, 太宰治忽然感覺一陣恍惚,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不久的晚上。
初見對方時,對方也是這副模樣, 用沒有起伏的生硬口吻, 宛如機械般地要求自己下達指示。
那時候他只覺得荒謬, 而現在他卻怎麽也不敢相信。
真的什麽都不存在了嗎?
太宰治眼睛盯着對方, 一刻也不敢移開,對方湛藍色的眼眸猶如剔透的琉璃珠, 沒有任何雜質,也沒有任何的情緒, 那雙眼睛不再像是人類的眼睛, 而是機器的眼睛。
冷冰冰地倒映着太宰治的樣子。
太宰治驚訝又諷刺地發現,自己居然還是沒有什麽表情, 只是那麽看着年輕人, 像是在看不可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違背常理之物。
他的眼神裏滿是懷疑,仿佛要親手撕開年輕人的面具, 看看他內裏到底是不是由機器構成的一樣。
“A943號,”連他自己都相當意外的,他竟然還能向對方提出問題, “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重複着上一次的問題。
橘發年輕人恍如待機的狀态瞬間卡殼了, 盡管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卻能讓人感受到他的為難。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太宰治,雙唇微微開阖, 然而許久都沒能發出一個音節,明明有好幾次像是話到了嘴邊,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麽了。
他的眉頭不自覺地擰了擰,露出了困惑又茫然的神情。
這神情比剛才生動多了, 可太宰治想看到的根本不是這個。
“你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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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的聲音也卡住了,他一向比別人更聰明,能看明白的事情也比別人更多,但他竟然想問對方是不是真的不記得了。
這不是最顯而易見的問題嗎?哪怕三歲小孩子都能看得出來。
換做是以前,太宰治是絕對不會開這個口的,可他現在又無比想要把整個愚蠢的問題問出來。
——不可能得到答案。
——他就是忘記了。
是因為一直在盯着對方看嗎?太宰治覺得眼睛莫名的酸澀。
然而他卻怎麽也不願移開視線。
他就這麽一瞬不瞬地望着年輕人,望着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從為難到困惑,再從困惑到重回于平靜。
也許是重置得太多次了,連他自己都在抗拒情緒本身。
因為每次出現情緒波動,都有可能會觸發重置,讓他失去記憶,所以現在在他臉上停留的表情從來都不會超過三秒,無論是生氣還是痛苦,是憤怒還是茫然,只要過了三秒,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到底是在自我保護,還是因為害怕呢?
害怕那些重要的記憶會再次消失……
看着他臉上僵硬死板的表情,太宰治一陣呼吸困難,就這麽呆立在原地,動也動不了。
不遠處的兩個亂步忽然肩膀一垮,同時身體往後靠去,靠在沙發上時,一個眼神明亮而鮮活,另一個百無聊賴又帶着厭倦,不同的神色讓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森鷗外的視線從他們身上掃過,又落到了另一邊的中原中也身上。
中原中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東西,張大了嘴巴,連瞳孔都放大了,他就那麽看着年輕人,眼裏帶着難言的震撼,好似随時都有可能沖上來揪住人家質問。
而另一個中也,就只是站在那裏,等待着別人給他下達指示。
森鷗外沉默地站在那裏,仿佛失去了語言能力。
這件事說到底還是還是因為他的貪心,是他想把另一個中也納入麾下才造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
不管是從公事還是私人的角度,他都有義務把事情處理好。
可他不知道怎麽處理。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中也在那個世界經歷了什麽。
就算知道也沒有任何用處,他的記憶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就算告訴他眼前的人是太宰治,那對他來說,那也只是一個陌生的詞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而不是跟他搭檔了好幾年,可以互相交付後背的人物。
太宰治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名字背後代表的含義已經不存在了。
森鷗外應該高興的,至少太宰治不可能再用另一個中也來給自己制造麻煩了,然而他的心頭卻沉甸甸的,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不管是中也還是太宰,都是他看着一起長大的。
從十多歲到二十多歲,森鷗外就這樣一直看着他們。
就算他可以為了利益做出很多決定,也不代表他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
想要完全冷血的殺人機器,以港黑現在的勢力,未必做不到,何必要選中也。
為什麽偏偏是中也。
森鷗外沉默地站着,從未有過的寒意遍布全身,他深深吸氣,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像之前那樣,跟太宰低頭就能解決的問題了,如果什麽也做不到,還不如不看。
看到他的反應,中原中也怎麽也不敢相信。
“不可能的,”中原中也說,“你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不管是太宰治還是亂步,都是這個世界上頂尖的聰明人,而且首領也算無遺策,從來沒有任何問題能夠難住他,為什麽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難道他們就只能眼睜睜看着,什麽也做不了嗎?
中原中也的視線落到他們身上,森鷗外聽到他的聲音,閉着的眼睛睜開了,然而也就僅此而已。
看到他一個人站在離所有人都要遠一些的對立面,身影看上去竟然有些孤獨,中原中也這才注意到,從昨天開始,他就再也沒有看到愛麗絲出現了。
以往哪怕是情況危急的時候,森鷗外都能從容不迫地笑着和愛麗絲說話的。
中原中也張了張嘴,忽然發現自己又不知道說什麽了。
如果連首領都這樣了,他又能有什麽辦法?
他轉頭看向那個年輕人,對于客廳內急轉直下的氣氛,年輕人完全感受不到,只是那麽僵硬地站在那裏,比商店櫥窗裏的玩偶都少了幾分自然。
就好像,完完全全的機器。
中原中也突然攥緊了拳頭:“你們要是不管,那我——”
不管做什麽,他都不會放棄的!
沒有辦法,那他就去找辦法!
他還沒說完,就連略微垂着眼眸,顯得有些困倦的另一個亂步看了過來。
和喜歡眯起眼睛的江戶川亂步不同,戴着棕黑色帽子的青年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幽暗氣質,讓人看到他的時候就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
他瞥了中原中也一眼,又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中原中也愕然地望着他,大腦中一片空白。
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他也沒有辦法嗎?
這時他身旁偵探社的亂步說:“我們是名偵探,又不是有什麽問題都會幫你解決的警察,你看他現在這樣不是還好麽,又沒什麽危險,他都……”
只聽太宰一個人的話。
還沒說完,亂步驀地瞪大了眼睛。
他看了看太宰治,發現對方還愣在那裏,像是怎麽也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忽然“啊”了一聲。
他慢慢縮回去,和另一個自己肩膀挨着肩膀,又不說話了。
中原中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也不明白他所定義的還好又到底好在了哪裏。
什麽都忘記了,只能聽從別人的命令,無論怎麽都跟好這個詞扯不上關系吧?
可他又無法指責亂步什麽,亂步不是他的朋友,不是港口黑手黨的人,甚至直到昨天,他們和武裝偵探社之間都還是敵人,所以亂步根本沒有必要為他們做什麽。
可是中原中也無法忍受這樣的事情,無法忍受另一個自己變成現在這樣。
中也剛見到另一個自己的時候,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他根本就不認為那是另一個自己,就算是平行世界,對方也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他絕對不會變成那樣的。
那只是一個有着相同外貌的陌生人而已。
中也一直都是這麽覺得的。
直到他在首領辦公室的爆發。
直到聽到重置的事情。
中原中也心中亂成了一團,即使到現在,他依舊沒有反應過來,沒有什麽明确的目标和想法,他只是覺得,他不能讓另一個自己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我可以去找人。”他忽然說,“一定還有辦法的。”
如同942次重置都沒能徹底磨滅年輕人的意志,中也也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任何人都無法動搖他。
就算所有人放棄,他也不可能放棄的。
森鷗外一言不發地望着他,他知道中也想要去找誰。
港黑有五大幹部,其中最神秘的就是從來不出席例會,也不會出現在人前的那位——曾在歐洲有着暗殺王稱號的魏爾倫。
魏爾倫一直被關押在港黑的地下室裏,他是人為制造出來的生命體,曾經的制造者用指示式和特殊金屬粉末來操縱他,日本以此為基礎開展實驗,後來遭到破壞,造成了一場非常大的爆炸,這才有了擂缽街的誕生。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也确實是可以被人為操縱的。
然而不管是當初發起實驗的人,還是其他的研究人員,都已經死傷殆盡了,就算是當初闖入實驗室,想把中也帶走的魏爾倫,也未必知道得更多。
另一個中也會變成這樣,說不定是因為那個世界的研究員還沒死,并且堅持不懈地對中也的人格進行了幹涉。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那樣的人,知道那些事的人都已經死了。
中也就是去找魏爾倫,也很有可能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然而看着中也轉身要往外走,森鷗外卻怎麽也開不了口阻止他。
港黑還有那麽多事情要處理,異能特務科就在門外,獵犬也在虎視眈眈,組合的白鯨都快飛到他們頭頂了,他卻還是站在這裏。
什麽也做不了。
他的內心深處甚至帶着點從來都沒有過的悲哀,如果魏爾倫真的知道什麽,知道怎麽解除這個程序……那又能怎麽樣?
記憶也不可能回來了,年輕人還是什麽也沒有。
在一次次重置之後,他連自己冒出來的情緒都會下意識排斥——哪怕重置程序已經解除了,他還是有可能會像現在這樣,靠着一次次傷害獲得的本能,繼續傷害着自己。
他不敢産生任何的情緒,不敢想任何的東西,就這麽靜靜地站在那裏,有沒有重置的程序,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分別了。
他最重要的、最想要守護的記憶已經不存在了。
森鷗外就這麽看着中原中也,哪怕他還沒出門,森鷗外就仿佛已經看到結果了。
他從來都沒有體會過這麽無力的感覺,對于做出的決定,也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後悔。
如果當時沒有說出那句話,如果沒有刺激到年輕人,能讓年輕人的意識多保留一陣的話……結果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亂步有些稀奇地看了看森鷗外的表情,在中原中也快步走到門邊,想要打開門出去找人的時候,他忽然擡起手臂,碰了碰身側的另一個自己。
他當然不是覺得另一個帽子君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只不過這麽久了,大家都好像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就連一向很聰明的太宰,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打擊太大了,腦子完全沒能轉起來。
他只好去跟另一個自己說話了。
然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亂步并不是很想跟他說話,亂步看着他低垂的眉眼,總覺得他昨天晚上沒睡好,不像是去做什麽壞事,而像是不得不配合別人表演一樣。
亂步知道他不喜歡自己猜來猜去,所以沒有繼續想下去,只是湊過去說:“就這麽看着可憐的帽子君走掉嗎?”
明明線索都不在那邊。
他身邊的同位體“嗯”了一聲,滿臉都寫着好想睡覺。
亂步忽然覺得,他對這樣的事情還挺樂見其成的,似乎另一個中原中也保持現在這樣的狀态對他來說才更好。
亂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另一個自己先是瞥了不遠處的太宰治一眼,才湊到他耳邊說:“那個笨蛋……”
亂步:“哦……哦!”
他恍然大悟般地發出了聲音,所以另一個自己什麽都不說,是想看太宰的笑話嗎?把人家港黑首領和可憐的帽子君都牽連進來了,這也太狠了吧!
另一個自己好小氣!
亂步在心裏小小地譴責了一下自己,然後毫無負擔地準備一起看戲,這時他才發現走到了門邊的中原中也竟然沒有離開,而是注意到他們的小動作,站在門邊望着他們。
直覺真是驚人,亂步眯起眼睛,心中默念,他看不到他看不到。
他是無條件站在另一個自己那邊的qaq
然而他這樣的反應,在中原中也看來就更可疑了。
中原中也大步流星地走回來,站到他面前問:“你們到知道什麽?”
他的反應讓太宰治和森鷗外瞬間看了過來。
在這之前,兩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無暇顧及其他人,更何況兩個亂步一直都沒怎麽說話,他們也就下意識忽略了。
現在這麽看,确實有些不對勁。
太宰治也望着他們。
亂步眯着眼睛,一臉我什麽都不知道的糊弄表情。
他這樣的神情早在昨天,在另一個亂步身上他們就見過了,而且比起另一個亂步,似乎偵探社裏的亂步更心軟一點。
太宰治緩緩開口:“亂步先生……”
他說不出什麽如果有辦法他什麽都可以做這種話,哪怕讓天塌下來,都比讓他說出這種話更容易,然而他的語氣卻帶着強烈的妥協意味,那是從來沒有過的。
至少江戶川亂步沒有聽過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他唔了一聲,側頭看了看另一個自己。
對方沒什麽反應,還是垂着眼有點困的樣子,這就是讓他自己決定了。
他抓了抓頭發。
“那個……”他剛開口,中原中也幾人看着他的目光就變得格外灼熱,似乎确定了他有辦法,恨不得馬上過來撬開他的嘴一樣,亂步不禁卡了一下,差點都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
他撇了撇嘴,“你們看我也沒用啊,還不如看看太宰。”
太宰治一愣。
亂步說:“這裏這麽多人,他為什麽要去找太宰下達指示?”
就算在另一個中也的潛意識裏,森鷗外是已經死掉的人了,可以忽略不計,那麽中原中也本人呢?另外兩個亂步呢?
兩個亂步都坐在沙發上,一模一樣的外表所帶來的視覺效果,絕對比太宰治更強烈吧?
“既然都已經重置了,不記得太宰了,他為什麽要去找太宰。”
亂步這麽說着,就看到面前的幾人臉上那種難受和消極的情緒迅速褪去,他們望着橘發年輕人的眼神漸漸多了些許希望。
“也就是說……”
即使不記得太宰治是誰,他依然選擇了太宰。
——這是他的本能反應,還是因為他的意識沒有消失?
太宰治轉過頭,目光急切地望着亂步,亂步說:“這要你自己去找。”
一個人被摧毀了那麽多次,還有可能繼續站起來嗎?
即使是亂步也給不出答案。
亂步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們問的不僅僅是問題,而是在問一個人的靈魂。
到底要多麽強大,才能做到在942次重置中一次次找回自己的記憶,一次次保護自己最重要的東西。
即使是現在,連最重要的也失去了,還是憑着本能地去尋找自己信任的人。
他相信那個人不會讓他失望。
太宰治愣住了。
“我……”
到底要怎麽做?
太宰治第一次想問別人這種問題,到底要怎麽做?如果他做到了,另一個中也的記憶會回來嗎?他會變好嗎?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現在那個答案要他自己去找。
他的心裏忽然升起了一陣空虛,心跳不自覺地加速,也許這種感覺不能叫空虛,而是——恐慌。
如果他找不到呢?
他已經失敗一次了,看到那個年輕人爆發的時候,他什麽也沒做……
或者更早,在看到那個年輕人的第一眼,他就什麽也沒做。
只要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支配中原中也,得到他的服從……不需要千方百計地撒謊,也不需要提前制造什麽假情報假消息,只需要他張一張嘴就能做到。
也許他早就意識到了那是一種無條件的信任,然而給出這種信任的卻不是他熟悉的中也,而是來自平行世界的另外一個,他覺得那根本就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他的心裏一直在否認這一點。
所以他什麽也沒做。
所以才會造成現在這樣的結果。
然而現在所有人都告訴他,真的有可能。
哪怕不記得他了,中也的本能依然信任着他。
這是一次機會。
也是最後的機會。
太宰治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從中原中也的住處出來的。
那個橘發年輕人就這麽自然地跟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就有異能特務科派來的監視者,看到他和疑似港黑幹部的人走得很近,還用對講機進行了彙報。
然而太宰治一點也不在意。
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要怎麽做。
信任,他都快不認識這兩個詞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代表的是什麽含義。
年輕人所有的一切,都把他對這個詞的定義給推翻了。
他就像是面對一種全新的、完全未知的東西,只能站在獨木橋上,緩緩摸索着前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絕對不能踏錯一步掉下去。
然而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發現身後的年輕人停了下來。
太宰治剛經過的是一家游戲廳,他停留在拐角處,那裏堆着兩臺廢棄的游戲機,上面已經落滿了灰塵。
年輕人面前的地上也掉着一個髒兮兮的游戲幣。
他停下腳步,就這麽直直地站在那裏,望着不遠處的游戲幣。
太宰治走過去,想把年輕人拉走。
他當然沒有錯過地上的游戲幣,但比起這個,他覺得年輕人也許更在意的是游戲廳,他想進游戲廳看看嗎?太宰治看着他,不确定地想要伸出手。
就在這時,他看到年輕人彎下腰,把面前的游戲幣撿了起來。
他的神情看上去就和剛才跟在太宰治的身後一樣,談不上有什麽變化,也看不出什麽情緒,就像是機械的人偶。
然而他做了一件人偶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他緩緩伸出手,手心向上攤開,把那個滿是污漬的游戲幣遞到了太宰治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