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黑暗偵探(22)
江戶川亂步第一次像是沒聽懂地望着他。
盡管他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但是比起車廂那時,現在無疑要難回答得多。
亂步無法做到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絕對不能放你走這種話,亂步根本就說不出口。
他神色不安地問:“你……你想去哪裏?”
森木傀三說:“回組織。”
他的語氣那麽理所當然, 亂步頓時露出了懷疑自己聽錯的表情。
黑衣組織不是在他的帽子裏裝了炸藥嗎?還差點把他炸死, 為什麽還要回去?
他也沒有那麽喜歡黑衣組織吧?
亂步望了望他,他的神情透着認真, 一點也不像是在說笑。
亂步煩躁地從資料堆中起身, 哪怕他再怎麽克制自己不去想, 他也明白了, 另一個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留下。
他只想把他們當陌生人,報答救命之恩就馬上離開, 所以才會那麽客客氣氣的, 讓他做什麽都去做。
就算被亂步拿一堆文件刁難也不生氣。
他想離開……
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
亂步想問他為什麽, 可怎麽也問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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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步其實隐約意識到了, 這裏面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都在于他自己。
剛剛社長把糖拿下來的時候, 另一個自己看他和社長的表情,一下子就從生動變成了死寂。
那種像是喪失希望的表情, 讓亂步心裏一陣不舒服。
他倏地轉身, 跑到福澤谕吉的身邊,把那袋糖拿了過來。
他看也不敢看另一個自己的表情, 就這麽打開窗,對着下面喊:“阿敦!”
他的聲音清亮, 而且極有辨識度,在樓下咖啡店裏幫他藏零食的中島敦一陣風似的跑出來。
“亂……”
他還沒說完, 亂步就把手裏那袋星星糖丢了下去, 然後對驚訝的中島敦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中島敦隐約意識到了什麽, 沒有擡高了音量與他對話,而是拿着糖回到了咖啡廳。
亂步趴在窗臺上,偵探社在四樓,以他良好的眼力還能看到路上行人的表情,可他就是不敢回頭去看另一個自己的臉。
亂步不喜歡他那種冷漠的、非要和自己劃清界限的表情。
可現在的狀況,就算是對亂步來說也有些棘手。
哪怕再怎麽照顧另一個自己的情緒,他也不可能不跟社長說話的,而且他嚴重懷疑,另一個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種事。
他只是看到了另一個偵探社,所以才露出那種表情而已。
比起一直被特殊對待的太宰治,亂步他根本就不知道另一個自己跟社長的關系怎麽樣。
完全看不出來。
他對社長的态度仿佛隐形了,亂步怎麽也看不清。
在車廂裏的時候,他每一次看到社長的表情都很自然,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亂步只能推測他們的關系還不錯,然而像剛才那種情況……
看到社長把糖遞給自己,另一個自己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緒……
不能說不在乎,可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另一個好像在隐瞞什麽。
亂步糾結地擰了擰眉頭,經歷得越多,他就越不想把能力用在身邊的人身上,偶爾他也會看到身邊的人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但他很少去猜那是為什麽,可另一個自己卻讓他突然有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沖動。
就好像一個閃閃發光的寶藏擺在他面前,讓他忍不住想要蠢蠢欲動。
亂步摸了摸懷裏的黑框眼鏡,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另一
個自己在……還在看那些資料?!
亂步一下子驚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個展開,都說出那麽絕情的話了,他怎麽還能那麽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裏翻資料?
而且他寫的批注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亂步一下子竄過去,奪走他的筆啪地丢在桌面上。
手裏突然一空,他擡頭看到是亂步,還詫異地挑了挑眉。
亂步:“……”
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一個惡人。
人家明明在認真工作,自己卻跑過來打擾……
亂步心虛地垂了垂眼,忽然掃到面前的紙上寫着:【附近的小妹妹升初中之後因為留着厚劉海被同班女生嘲笑了,所以跑來偵探社求助……】
下面黑筆批注:把那些小朋友都帶過來
來字還沒寫完,筆就被亂步搶走了,剩下的一半有種強迫症看了會難受,忍不住想要幫他補完的感覺。
然而亂步盯着那些字:“…………”
他擡頭看了看另一個自己,對方臉上的笑容溫柔中好似帶着些許腼腆:“只是想教他們一點做人的道理。”
亂步:……我教你一點道理好不好?
跟小朋友計較,是有多幼稚啊!
亂步差點沒忍住翻了個白眼,每當看到他的時候,亂步就會有國木田面對太宰那種無從下手的感覺。
然而另一個自己和太宰治又是截然不同的。
他永遠不會踩到對方的底線上試探,總是恰到好處地待在一個讓人覺得舒服的位置上,絕不越過那條線半步。
因為社長不喜歡那個交易,他就再也沒有提過;覺得與謝野可能會生氣,還跟她道歉;剛才亂步表現出不想讓他離開的意思,他也沒有繼續下去。
他就這麽安靜地坐在這裏,繼續翻着亂步之前交給他的資料,看起來溫和而有教養。
好脾氣到讓人忍不住想要欺負。
亂步都差點想不起他在車廂裏冷靜又帶着瘋狂的樣子了。
亂步其實不怎麽喜歡規規矩矩的人,但是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老老實實坐在這裏,拿着他不喜歡的資料,他又會忍不住覺得順眼,還有點開心。
那副模樣很像他小時候想象出來的樣子,他也聽聞過父親在警界中的名聲,所以父母離世之後他才會去找父親在警校的熟人,不過事實證明,他實在不怎麽适合當警察。
可是,即使知道自己也可以有這樣的一面……也不足以抵消亂步心中的郁悶。
亂步覺得,他好像從來都沒有走進過另一個自己的內心。
也沒有被另一個自己放在心上。
可他又那麽喜歡另一個自己。
這種不對等的感覺讓他特別難受。
他還從來沒有對其他人這麽上心過,偏偏那個人完全不把他當一回事……
來到偵探社以後,他總是那麽禮貌,疏離,就好像他只是一不小心誤闖了這個地方,只要這裏的主人同意,他随時都可以離開。
亂步很讨厭這種感覺。
他很想告訴另一個自己,就算他把面前那堆資料全部看完了,就算再看一千份、一萬份,自己也不會讓他離開的。
可是亂步做不到。
他不能就這樣把人留下來,讓他待在熟悉又陌生的偵探社裏,看着另外一個自己跟社長相處,看着太宰治跟國木田一起搭檔……
國木田其實早就回來了,但一直站在角落的櫃子旁,默默整理着文件。
與謝野晶子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出聲,亂步用沉默而帶着些微難過的眼神望着另一個自己。
這麽看下來,在場的人裏只有福澤谕吉是最冷靜的。
除了在另一個
亂步和與謝野一起出現的時候,他很明顯地愣了片刻,直到現在他都把手收在和服袖子裏,就那麽靜靜地站在那裏。
就好像在進行什麽修行一般,誰也不能打動他。
亂步把人帶回來的時候沒有想那麽多,福澤谕吉卻不一樣,他早就知道事情不會那麽順利的。
不然在車廂裏的時候,他根本不會跑。
可福澤谕吉沒想到,他竟然直接把事情給挑明了。
就那麽直白地說不想看到他們。
這句話對亂步的殺傷力太大了,就好像在告訴亂步,他一點也不喜歡亂步,他讨厭亂步……
他不會不明白亂步有多難過,可他卻像是沒看到那樣。
福澤谕吉一開始覺得,他可能對亂步存在着微妙的不爽——
打開車廂門的時候,亂步清爽而陽光,他卻那麽狼狽而絕望,如果是他,一定有足夠的理由對亂步表達不滿。
他可以看亂步不順眼,對亂步冷嘲熱諷,可是他沒有。
亂步問他什麽問題他都回答,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福澤谕吉沒有從他那裏感受到絲毫的敵意。
他其實很喜歡亂步。
但是他又在跟亂步劃清界限,明确地拒絕亂步的靠近。
福澤谕吉靜靜地望着他們,仿佛終于覺得時機足夠了,于是跨出了那一步。
“跟我來一下。”
他對另一個亂步說:“我有話要問你。”
正在和亂步說話的人擡眼,早已有所預料地望了過來,與他幽暗的綠眸對視的剎那,福澤谕吉心裏驀地一緊。
然後就見他笑了起來。
“好的。”他說,“請等我一下。”
他伸出手,把被亂步弄得亂七八糟的那一堆資料整理起來,他的速度很快,而且很熟練,亂步驚訝地看了看他,然後抿了抿唇。
福澤谕吉也在望着他的側臉。
和喜歡表達自己情緒的亂步不同,他冷靜又克制,還有種過度禮貌的感覺,比起把武裝偵探社當成救過自己的地方,這種行為更像是對他們避之不及。
過了一會兒,他把資料整整齊齊地擺好,福澤谕吉帶他來到自己的辦公室。
與謝野已經把那床被子收走了,其他人都放了假,越發顯得室內冷清而安靜。
另一個亂步安安分分地站在他的身後。
福澤谕吉側頭瞥了他一眼,發現他在好奇地打量周圍,明明剛剛才從這裏出去,卻好像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他還用手戳了戳擺在門邊的青竹盆栽。
注意到福澤谕吉的視線,他把手背到身後,笑着說:“如果我的回答能讓你滿意,我就可以離開了吧?”
福澤谕吉靜靜地望着他。
如果不了解福澤谕吉的人,一定會覺得他的眼神很兇,哪怕他對人沒有任何惡意,這麽看過去,也會讓人覺得仿佛被山間出沒的野獸給盯上了。
亂步應該很了解他才對。
可他這麽望過去的時候,亂步的笑容不甚明顯的頓了一下。
然後他就放松了下來,對福澤谕吉眨了眨眼睛。
綠眸溫和清透,福澤谕吉心裏莫名的浮現出了一個猜測,他背在身後的雙手一定絞緊了,十根手指頭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根本沒有表面的乖巧。
福澤谕吉忽然走近他,把手伸過去的時候,他看到亂步的身體僵了僵,不管手臂還是肩膀都繃直了,從上往下看,還能看到他喉結不安地滾動。
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他看起來反而更一目了然,有種輕而易舉就能被人折斷的脆弱感。
福澤谕吉伸手把門關上了。
關門聲響起的瞬間,他居高臨
下,輕而易舉地把亂步的變化收入眼底。
亂步單薄的身體輕輕顫抖,手指在身後攥成了拳頭。
從容的呼吸也變亂了。
他在緊張。
幽閉恐懼症?
福澤谕吉收回手,看了看他,忽然說:“你比亂步小。”
他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過來,綠眸一眨不眨地望着福澤谕吉。
福澤谕吉補充:“年紀。”
他看起來比亂步小。
剛認識亂步那段時間,亂步都沒有這麽明顯的需要照顧的感覺。
看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福澤谕吉問:“能喝茶嗎?”
眼前這個小小的亂步似乎還不明白他在幹什麽,想了想才說:“可以。”
福澤谕吉走到自己的茶櫃旁邊:“哪一個?”
“都可以……”接觸到福澤谕吉的眼神,他改口,擡手指了指,“那個。”
他故意指了放在最高處的一個,還皺了皺眉頭,好像覺得被福澤谕吉的話牽着鼻子走很丢臉似的。
福澤谕吉視線落在那盒茶葉上,介紹說:“這是亂步買的。”
他把亂步和眼前的年輕人分得很清,态度也沒有多熱情,反而是出于待客的那種周到,眼前的年輕人也放下心,點點頭說:“就那個吧。”
他的語氣稍微活潑了一點,沒有剛才的冷淡和拘謹了。
福澤谕吉把茶葉拿下來,忽然想起平時給自己泡茶的春野绮羅子也放假回家了,只好無奈地說:“你等我一下。”
年輕人點點頭,看到他拿着茶葉要出門,又跟到他後面說:“我可以随便看看嗎?”
他的視線在辦公室裏轉了轉,好像又沒有剛才那種好奇了。
福澤谕吉想起他的幽閉恐懼症,覺得他是為了找別的東西轉移注意力才這麽說的,立即回道:“可以。”
以他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心态,應該不會把辦公室弄得很亂,而且福澤谕吉也沒有在裏面放什麽機密。
就算放了,他也不會想看吧。
說不定還會覺得看了大家就有理由不讓他走了。
福澤谕吉在心裏微微嘆氣,去茶水間泡了茶,回來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他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
他面前擺着一個黑色長盒,盒子已經被他打開了,黑色絨布也被掀開,裏面躺着的是一把簡練而質樸的長劍。
那把劍是前段時間福澤谕吉去軍警總部的時候,偶遇路過的兒時好友,對方送給他的。
說是去給部下換劍的時候,意外看到了那一把,覺得很适合他,就買下來了。
福澤谕吉不會随身攜帶這樣的利器,拿回來了就一直放在辦公室裏。
然後這段時間因為中島敦的事情,他又去找了很多人,基本沒怎麽回過家,也就沒有把劍帶回去。
也不知道亂步是怎麽想到要打開來看的。
福澤谕吉端着茶走進去,忽然覺得有點不對。
亂步很久都沒動過了,他一直垂頭望着那把劍,雙手在膝蓋上握成拳頭,手背和指節都透着蒼白。
黑色的碎發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福澤谕吉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他看着那把劍,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他在害怕,而且怕到了極致。
哪怕幽閉恐懼症發作的時候,他都還保留着清醒的意識,現在他卻什麽也做不到,身體已經緊張到了極致,連呼吸和心跳都快忘了,他真的會窒息的。
“亂步!”
福澤谕吉趕緊出聲。
他快步走過去,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仿佛被驚醒了一般,猛地擡起頭來。
“社長
……”像是看到了不可能會出現的人,他綠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眼裏滿是倉皇,然後下意識起身朝福澤谕吉跑了過來。
不知道是想去找福澤谕吉,還是更想從那把劍旁邊逃開,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前面的茶幾,在福澤谕吉出聲提醒的剎那,他的身體咚的一下撞了上去,然後宛如斷了線的風筝摔倒在了地上。
前一刻還很從容的年輕人就這麽倒了下去,痛苦地擰着眉頭,額上冒出來的冷汗完全浸濕了頭發,他的臉上也是濡濕一片,猶如被淚水打濕。
福澤谕吉的心髒一下子被攥緊了。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眼前的年輕人一直都在疏遠亂步,拒絕亂步的靠近。
比起死,他其實更不想讓亂步發現他現在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