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恩情
因為昨日那事,沈熒已經一整天沒跟沈屠夫說話了。
早上一言不發的出門上值,下了值還要看看書整理整理卷宗耽擱一會,非要等到太陽快落山才回去,回了家也不再主動做飯準備吃食,而是一頭紮進屋裏,也不知在忙些什麽。
沈屠夫自己煮了清湯挂面,食之無味,瞪了一眼沈熒房間緊閉的門窗後,忿忿的呸了一口:“不識好歹的東西,為你好你還跟我發上脾氣了!”
這兩日也将她折磨的不輕,每天在後堂對着律法宣紙提筆,腦子裏想的卻都是老陳頭那日離開看向自己時傷心欲絕的眼神,恍惚之下不是墨滴污了一大張紙,就是寫錯了字,地上已經丢了無數的廢紙團,團團都如她複雜的心緒。
下值後,沈熒先回到肉鋪,選了兩塊上好的肋排,拎着直接去了楊柳巷,這麽長時間沒見小栓他們,給他們解解饞,剩下一塊給老陳頭。
日暮尚早,氣候适宜,杏花巷仍是一派幽寂,靜的能聽到草叢裏的蟲鳴。
沈熒腳步極輕,先去了隔壁院兒,幾個孩子一見她便熱情迎了上來。
“阿熒姐姐!聽說你前陣子受傷了,傷好了嗎?”
沈熒笑着邁進門,放下肉同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心情愉悅不少,同時也得知現在天色尚早,陳休還沒回來。
沒回來也好,省的見了面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不如就将肉挂到門上,等他回來看到,知道她來過就好了。
把肉挂好後,沈熒正要離開,忽然身形頓住,因為她聽到自門內傳出的一陣由遠及近,輕盈的腳步聲,聽上去像個女子。
那人也在門後停住,似在猶豫什麽,踟蹰良久後,将門吱呀一聲拉開。
在看到對方後,二人同時怔住,久久未能言語。
沈熒心中驚駭,為什麽老陳頭家裏會有一個女人。
眼前的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素衣素裙,相貌幹淨清秀,細長的眉眼彰顯出幾分親和,像個面善的鄰家姐姐,就連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既然來了,怎不進來?”
沈熒站着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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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抿嘴一笑,道:“你就是沈姑娘吧,姑娘別誤會,我不過是偶爾過來,幫陳教頭打掃打掃院子,澆澆花罷了。”
打掃院子?澆澆花?
沈熒愣神之下,已被她拉住手,踏進了小院兒,院子比隔壁大不了多少,卻幹幹淨淨,角落幾株海棠開的正旺,一陣風拂過,才打掃幹淨的地上又落了不少花瓣,一只三花貓正懶洋洋卧在樹幹上,見了陌生人也絲毫不懼。
這還是她第一次來老陳頭家裏,主人不在,這讓她有種私闖民宅的心虛感,但更多的是,對這女子的好奇。
“你是誰?”沈熒問道。
“我姓傅,叫雲芝。”
傅雲芝自報完姓名,環視一圈小院,又走到角落碼起了淩亂的柴火,等收拾整齊後才回來繼續說道:“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麽進來的吧,陳教頭的院門從來不鎖,只給屋門上鎖,我也只有趁他不在,才敢偷偷過來。”
“為什麽要趁他不在?”沈熒更好奇了。
傅雲芝低頭苦笑一聲,二人立在花樹下,伴着輕風和花香,她便淺淺開口說了自己的故事。
三年前東陵鬧匪患,附近鄉鎮的百姓隔三差五就要被那幫窮兇惡極的土匪騷擾打劫,苦不堪言,後來還是麒麟武場聯合十裏八鄉的衙役,加上兵馬司調來的兵,三方合力,總算端了那夥土匪的老巢。
傅雲芝就是陳休從土匪窩裏救出來的,那時她才二十二歲,卻已在魔窟生不如死的過了五年,在她像阿熒這麽大時,就被貧苦的家人賣掉換了口糧,她被土匪頭子買去,為他們洗衣做飯,甚至成了當家的的發洩對象,每一天對她來說都是折磨,她想過自我了斷,可換來的卻是手腳被縛加一頓毒打。
直到匪窩被端,那些欺負過她的壞人一個個抱頭鼠竄,土匪頭子沖到她身邊,對着她高高揚起了手中的刀,她也絕望的閉上眼,慶幸這樣的日子終于要結束了,可下一刻,便有人沖上前一腳踹斷了那人的手腕,震飛了鋼刀。
有人細細為她解開縛在身上的繩索,抱起她離開了黑暗的洞窟。
從漆黑到光明,她凝視着那男人英俊漠寒的側臉,一顆心跳的前所未有的快。
“陳教頭他對我有救命之恩,可以身相許這樣的報答方式對我來說都是奢望的,我配不上他。”傅雲芝憶及往年心酸,禁不住紅了眼眶,聲音哽咽不止:“他總躲避我,可就算為妾為婢,我也想為他做點什麽……”
傅雲芝說完起身,擦了把眼淚道:“我該走了,不能叫他看見我……沈姑娘要見他,在這等就好,等他回來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
沈熒不知道自己一個人靠着樹立了多久,直到肩膀發梢落滿了花瓣,她才慢悠悠朝門口走。
心中似被一塊石頭堵着,讓她喘不過氣,傅雲芝為他做的這些,他真的毫不知情?或者,是默認了,作為她的救命恩人理所應當享受她的報答?
傅雲芝知道她是誰,在面對她時也不見絲毫慌亂內疚,似乎自己已經為婢為妾了,他們二人既如此自得其所,那她又算什麽。
她忽然就明白了,雖然鎮上人對陳休傳言不善,百姓也對他敬而畏之,可老陳頭是不缺女人的,只要他想,有的是女子為他癡迷不已。
還是盡快把錢還清,把幹系撇清,他們終究不是能走到一起的人。
邁出門檻,沈熒失魂落魄剛走兩步,忽聽見不遠處傳來汪汪叫聲,回頭一看,一只瘸了腿的老狗正可憐巴巴的蹲在不遠處,盯着她先前挂在門上的那挂肋排看,她挂的很高,而它受了傷,無法跳起來,只能幹看着。
沈熒不知是賭氣還是怎地,忽然就将肋排摘下,丢給了等候多時的老狗,看着它欣喜若狂的叼着肉一瘸一拐跑遠的模樣,心中的郁悶卻絲毫不減。
獨自走在街上,她思緒惘然,有種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她不能去衙門,不想回家,也不想打擾欣兒,就自己漫無目地,宛如丢了魂似的走。
“沈姑娘。”
身後忽然有人叫住了她,聲音頗為熟悉,她停步回頭,看到單致遠正搖着一把折扇立在附近檐下,正對她笑。
那日就是因為敬了他一杯酒,自己才醉的不省人事,最後被老陳頭送回家的,沈熒很快想起了他是誰,禮貌回應道:“單掌櫃。”
“沈姑娘竟還記得在下,單某榮幸之至。”單致遠上前拱手行了禮,眼中笑意更甚:“沈姑娘似心情不佳,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那日醉酒,讓單掌櫃見笑了,該阿熒賠禮。”沈熒刻意忽略了他後半句,盈盈一拜。
單致遠光是看到她就覺得賞心悅目,沈熒聲音溫婉,與人交談總帶着幾分乖順懂事,比起京城那些大嗓門嚣張跋扈的小姐,簡直讓他順心不知多少倍,那日她單是敬了自己一杯酒,後頭自己跑出去,田宗陽吓得就差抱着自己大腿求饒了,他都沒覺得多生氣,反而大度的又寬限了些還錢時日。
想到那一觸,手心又升起陣陣酥癢,一直癢到了心裏去。
單致遠凝視着她,忽道:“聽聞,沈姑娘是狀師?”
“……是,剛任職不久。”沈熒如實道。
單致遠将扇子潇灑一合,道:“我有一樁案子,想請沈姑娘幫忙。”
沈熒立即警惕起來。
單致遠見她瞪大眼睛一臉愕然的模樣,不禁失笑安慰道:“別慌,與你姑父無關。”
見她松口氣,他才繼續道:“我想狀告京城戶部左侍郎之子,殷浮,他仗着家中權勢對我們這些商戶多有欺壓,經常明裏暗裏的索要好處,大家積怨已久敢怒不敢言,紛紛找到我想辦法,作為商會首領,我自然義不容辭……此舉不成功便成仁,若是告贏了,便是造福天下百姓。”
二人邊走邊聊,沈熒聽着單致遠的口述,深陷其中,暫時将剛剛的憂傷抛之腦後,細想後道:“單掌櫃,天下狀師不計其數,京城更是群賢畢集,只是寫狀書,為何要尋我呢?”
單致遠目視前方,聞言莞爾:“我聽你姑父說了你之前被綁架,受傷的事。”
沈熒一頓。
“天下狀師不計其數,又有幾人能做到守心如一,真正為百姓着想?只要錢給到位,哪管什麽正義是非,我可以付高價酬勞,可他殷浮能比我拿更多,最後獲利的還是那些利欲熏心之人,他們嘗到甜頭,如此循環,最後苦的,還是百姓。”單致遠目視前方,負手繼續道:“沈姑娘,我不确定你以後會不會變成我說的那樣,我只知道,現在的你初入此道,內心還是善良正直的。”
單致遠年紀大了,又久經商場的爾虞我詐,看事情通透了然,這些話從未有人對沈熒說過,她讀過不少書,卻對人情世故了解太少,他方才說的讓她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陷入深思,可轉念想到賀毅軒對自己的報複,差點害自己丢了性命,她又遲疑了,若再将自己置入險境,怕是爹,老陳頭他們說什麽也不會再讓自己踏進衙門一步了。
“單掌櫃,其實我并沒有你說的那麽好……”她還不到十七歲,她也會怕。
單致遠似是看透了她的擔憂,道:“因為涉及到官家子弟,狀書會直接遞到都察院去,無人知道撰書之人是何身份,我也絕不會透露有關你的分毫,你大可不必擔心被報複。”
“直接送到都察院去嗎?”想到那些大人威嚴肅殺的臉色,沈熒很慌張:“可是,我怕我寫不好,我任職還不到一個月……”
單致遠笑了:“要的就是你涉世未深,率直敢言的文筆,你只管寫,剩下的都不用擔心,寫好之後,我會付你一筆豐厚酬勞。”
陳休結束一天的糙練,滿身疲憊的回到家中,三花貓從屋檐上跳下來親昵地蹭着他的褲腳。
正要回房,忽然發現院子似乎比離開時幹淨不少,他轉而去到隔壁院裏,推開門的瞬間就聞到了濃郁的烤肉香味。
“有人來過?”
一名年紀稍大的孩子道:“阿熒姐姐來過!給我們帶了肉吃!”
陳休胸口驀然一暖,神情松懈下來,點點頭正要走,忽聽到身後補了一句。
“雲芝姐姐也來過……”
腦子瞬間轟的一聲,他單手扶住門框,險些站不穩,另一只手則無語的扶上額頭。
四個月沒有露面,還以為她是想開了呢。
好巧不巧今天來了,還偏偏跟阿熒撞上,不知道有沒有說出什麽駭人聽聞的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阿熒冷笑.jpg:我還沒過門,婢妾都安排上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