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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牽手 (1)

雖阿碧姑姑早叫嚷着要把餘招娣調到前院,但禦前的規矩不是那麽容易的。是以這會兒餘招娣還在後院灑掃,一邊望着前院的方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昨兒夜裏又喚了太醫,是又病倒了吧。元修這個不省心的,總有一天得揍一頓讓他長長腦子……

“阿碧姑姑。”

“給姑姑請安。”

“招娣姐姐在後頭呢。”

隐約人聲響起,想來是青玥過來找她了。贏天青放下掃帚迎上前去,入眼卻是贏青玥滿臉疲憊和抿的緊緊的嘴角。

“趕緊跟我走。”

她看到贏天青,立刻拉着人就往前院去,一邊小聲道:“陛下昨夜病重,這會兒昏睡着,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叫我?”

“嗯。”贏青玥點點頭無奈道:“陛下這回病的特別厲害,還把藥給嘔了。張禦醫說陛下是心懷死志,我和陳公公分析了一下,約莫是想下去陪你。”

短短幾句話,贏天青只覺得腦袋被敲鐘一般重重的敲了幾下,耳邊回響的嗡嗡聲連贏青玥的話音都阻隔了。她茫然的被贏青玥拉着走了好一會兒才突然緩過神來,一把摁住贏青玥問道:“什麽叫——想下去陪我?”

“诶?我沒和你說嗎?”贏青玥轉頭看她:“陛下一直特別想念你,不離身的帶着你送他那枚劍穗。但其實他根本連活着的念想都沒有,當初登基是為了給咱們家報仇雪恨,後來是江山社稷容不得他任性。只雖然不能主動尋死,卻一直用各種法子折騰着,仿佛盼着能少活幾年的模樣。”

“不是……”贏天青搖搖頭急切道:“他折騰自己我是知道,可哪裏犯得着就為了我……”

為了見到我,他寧願選擇死嗎?

“其實我開始也是不确定的。”贏青玥老實道:“說陛下念着你沒人會否定,但要說陛下為此連活都不想活着,我是不信的。”

畢竟是皇帝呢。多少皇帝為了多在龍椅上坐幾年,恨不得求神拜佛長生不老,因此惹出多少禍事。偏這位将皇位棄之敝履,反而想早點兒死了去?

然而張禦醫的醫術不是開玩笑的,他和陳公公一塊兒推斷出來的結論,更重要的是陛下昏睡中那幾句呓語,讓贏青玥不得不信。

“陛下昏迷中還在叫你,讓你等着他,他來找你了。”贏青玥忍不住鼻子一酸,聲音更低了幾分:“我親耳聽着的,難道還有假麽。”

“總之死馬當活馬醫吧,阮少爺不是拿你當替身培養麽,咱就當真是個替身呗。”贏青玥飛快的解釋道:“我知道這事兒有風險,一個不下心就讓你掉馬了,可是總不能真看着陛下找死吧?”

往常陛下雖然作死,但好歹吊着一口氣好好活着,非但自己活着,還恨不得把別人氣死。張禦醫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雖然擔心,倒不至于為此就把少爺賣了。

可如今是生死關頭了——

“我明白的。”贏天青試圖擠出一抹調侃的笑意,臉上卻僵的厲害,只能梗着嗓子道:“我演我自己麽。你放心,我會讓他好好的。”

兩人說話間,陛下的寝殿已是到了。陳公公在看到餘招娣時有一瞬間了然,随即又皺起了眉頭。

既然小将軍不在了,就找一個小将軍的替身觐給陛下,這确實是個法子。可陛下真的會接受嗎?哪怕陛下接受,等陛下身體好轉後再想起,難道不會更加愧疚傷心嗎?

與其說是不得已而為之,更像是飲鸩止渴。陳公公有心阻攔,但手才伸出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罷了,替身又何妨,只要能稍解陛下的相思之苦。飲鸩止渴就飲鸩止渴吧,萬一這餘招娣真有過人之處,萬一,陛下的心思其實——并沒有那麽堅定呢?

贏天青卻無心觀察周圍人的臉色,定定的看了龍床上一眼,勉強穩住虛浮的雙腿,拉着贏青玥的手問道:“現在要我幹什麽?”

“你自上前伺候就好。”

阿碧姑姑還沒來得及說話,陳公公先開口道:“來人,給招娣姑娘搬個繡墩。招娣姑娘去陛下跟前坐着,若是陛下說什麽話,你随意跟着附和兩句便是。”

“姑娘要什麽吃的喝的盡管說,在此處不必拘謹。”陳公公努力擺出慈祥溫柔的表情道:“就當床上躺着的是你的親人,因思念你而病倒了,你随意想怎麽安慰他,便怎麽安慰他就好。”

“……好的。”

贏天青鼓起勇氣,一點點挪到龍床邊。屋裏的光不算昏暗,晨曦透過兩層紗簾照進來,有一點明媚在屋裏跳動。

床帳已經揭開,明黃的錦被蓋住瘦弱的身軀,一張臉白的失了血色,透明的能看到烏青的血管。

連發絲也是枯萎的,抿着唇皺着眉,仿佛十分難受的模樣。

可就在兩年前,他還笑的像陽光下的小狐貍,跟着她四處奔走,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他可是京城第一纨绔啊,花天酒地仗勢欺人,冒氣壞水來連她這個第二纨绔也自嘆不如。

贏天青一邊想着,手指無意識的撫上他的臉頰。就在即将觸碰到的瞬間徒然清醒,趕緊将這大不敬的行為止住。

陳公公暗暗嘆了口氣。難為阿碧找來這麽個人,連他這不通□□的公公都看得出,餘招娣對陛下是有些深情在裏頭的。

只不知這到底是救命的解藥,還是将來送了她性命的毒藥了。

“阿青……”

沉寂在黑暗中的元修只覺得越來越疲憊。不知走了多久,卻始終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阿青,你到底在哪裏?

冥冥中,有一只手伸了過來,他急切的想要拉住,可就在瞬間,那只手又消失不見。

“阿青,你不要我了麽。”

他委屈的低語,想加快步伐追上去,卻倒在了黑暗的泥潭中。

“阿青……等我。”

一句句呢喃從薄唇裏飄來,贏天青坐的最近,聽的也最分明。

陛下的手指在錦被下動了動。可惜他實在沒有力量,主動去尋找去握住那只熟悉的手。

他多想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心意後,他多想牽住他,又多害怕自己的唐突之舉暴露了龌龊心思,讓人遠離甚至憎恨自己。

他非得裝出平常模樣,被阿青拉着手跑過一條條巷子。他知道了什麽叫心如撞鹿,因那心跳的聲音,在他的感知中宛如轟鳴。

那才是,鮮活的模樣啊。

可阿青不在了。他死了,又不敢死。

他還得為贏家報仇,還有贏青玥要他照顧安排。等一切都妥當後,他又開始害怕,如果他丢下一個爛攤子下去,阿青還是會不高興吧?

這可是阿青用性命和鮮血維護的國家,若他的死導致的是這個國家分崩離析,那他給贏家平反也好,追封也罷,最終都會被他這個昏君連累,變成後世攻讦贏家的證據吧?

他不想這樣。他還是得活着,活到生老病死正常死亡,最好還要從宗室選個不太差的繼承人,好歹混過這一代去。

他有許多事要做。可他的心知道,他不是多麽有責任感,他只是慫罷了。

聽說陰司孽鏡無所不照,他那點兒心思必然無處遁形。等阿青終究知道了他的心思,難道還能接受他嗎?

他更怕的,是真的死了,下到黃泉卻早已找不見了阿青,其實在阿青心裏,他根本,不值得留戀。

他慫了,便找了一個又一個的借口拖着;至少他活着,便可以一直想着他,念着他。還有贏青玥在,還有蕭念安在,還有那麽多人與他一塊兒念着那個名字。

就仿佛贏天青其實還沒走遠,活在這世間。

本以為這是他的命運,是上天對他心思不純的懲罰,可他沒想到,他以為的龌龊其實是兩情相悅,他的阿青與他一樣,并非對他無意,竟然對他有情!

他是真的開心,開心的快要飛起來。一顆心跳的仿佛當年牽手,仿佛——又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楊,站在前頭笑着沖自己招手,喚自己快到他身邊來。

晴朗星空之下,壺裏的烈酒已經一幹二淨。元修頭重腳輕的回屋躺下,他想,既然解開了誤會,大約,阿青就要來接他了吧。

可是為什麽呢?明明已經來接他,為什麽又放手了呢?

元修無端着急起來,掙脫黑暗的泥濘,掙紮着繼續往前跑,試圖拉住那只手,找到那個心愛的人。

“阿青,我好想你。”

阿青,我喜歡你。

陛下的眉頭皺的愈緊,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年郎。錦被下的手又動了動。贏天青看在眼裏,猶豫了許久,緩緩将自己的手伸進被中,輕輕握住枯瘦的指尖。

“阿青……”

你終于來接我了嗎?

皺着的眉頭松開,緊咬的牙關也松弛了。圍觀的太醫松了口氣——至少一會兒喂藥看來是不成問題了。

阿碧姑姑一把捂住想要呵斥的小福子的嘴,與陳公公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些許欣慰。他們卻不知贏天青花了多大的意志和力氣,才沒當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抱住陛下,将他護在身邊。

一如當年,一如那十年。

“我在這裏。”她輕聲答應,十指相扣,聽不見自己聲音哽咽。

“我在這裏。”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

作者有話說:

贏小天你趕緊掉馬吧,親媽快被虐到了!

明天入V,更新萬字大章~

三章合一

“——你要快點兒好起來啊。”

“阿青?”

“——我在這裏, 你快醒來吧。”

“……阿青?”

“——快,醒來吧。”

“醒來……嗎?”

沉溺于追逐的神志徒然清醒。

眼皮子太重,重的連眼睛都睜不開。渾身無力, 無力到手指頭都沒法兒動一動。

這是誰握住了他的手指?元修有些煩躁。可是指尖的觸感卻讓他的心跳突然緩了一拍。

難道……?

頭痛欲裂, 有人在絮絮叨叨,聲音并不陌生, 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不, 現在糾結的不是這個。元修有些氣惱的重新集中精力。握緊他指尖的手心有一道傷疤,疤痕的每一處細微紋路,都是他爛熟于心的記憶。

——他十二歲那年, 先帝下旨,王府大宴賓客為樂王慶生。就在酒足飯飽歌舞升平之時, 隐藏在舞女中的刺客突然發難, 尖銳淬毒的暗器直沖他飛來。

坐在他身邊的贏天青眼疾手快掀翻了桌案, 将暗器全部擋下。王府侍衛一擁而上, 刺客被當場斬殺。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之時, 一名蹲在旁邊瑟瑟發抖的侍女不知何時已挪到他身邊, 匕首的寒光倒映着燭火照進他慌張無措的眼眸中。而在下一瞬,那枚匕首刺進一只手掌的掌心, 鮮血滴落的瞬間,那人已經反手奪了匕首, 将刺殺的侍女打翻在地。

彼時那人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手,随意從他懷裏翻出條帕子簡單包紮,一邊嘲笑他日子過的太艱難,連個安生的生辰宴都被毀的一幹二淨。他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卻不是被吓壞了, 而是實在不明白, 為什麽會有人為了護住他而不惜自己的安危。

這不是他的死士,不是他的護衛,這是與他一樣的高門貴胄,甚至與他這荒唐王爺不同,那是将來的鎮北軍之主,是手握實權的世子爺。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本不能,也不應該,為了個利用他當掩護的狐朋狗友受傷害。

白色錦帕滲出點點血漬,贏天青被贏将軍帶回府上療傷,他走時還笑嘻嘻的與自己招手告別,許是不小心扯動了傷口,龇牙咧嘴的跟着贏将軍漸漸走遠。

後來他帶着禮物登門感謝,指尖劃過已經結痂的傷痕,贏天青笑着說癢。偏他固執的養成了壞毛病,往後只是一牽手,就忍不住一遍一遍描繪那些漸漸變淡卻永遠無法徹底消失痕跡。

甚至——若是可以——他更想親吻它,用唇感觸那些紋路,一直刻進心裏。

贏天青身上的傷痕不少,少年人總是說傷疤才是軍人的勳章。可這一處因他而來的痕跡,是他絕不會生疏和認錯的印記。

那麽現在,是誰在他身邊,是誰在喚他?

喚他醒來的聲音與那人并不同,卻在他耳中聽出了同樣的情意。熟悉的眉梢眼角在黑暗中若隐若現,就在即将拼成一張臉時——

“陛下動了!”

“快,叫張禦醫來。”

“醒了醒了,讓開讓開,老臣來把脈。”

溫熱的掌心從指間抽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後,手腕被人擡起。指尖的溫度暴露在空中,一點點消失的無影無蹤。

元修睜開了眼。

“果然是醒了,醒來就好。”

張禦醫大松了一口氣。陛下的脈象雖然還是虛弱,但比先前有力太多,最重要的是人終于清醒過來,後續用藥治療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元修并沒有看激動的不能自已的老禦醫。眼神越過擦拭眼角的陳公公,泣不成聲的小福子,和眉眼間盡顯擔憂的阿碧。

還有一人站在角落,逆光中看不到她的容顏。可是一身宮女的裝扮讓元修突然明了那人是誰——

除了餘招娣,宮中再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喚醒他了。

原來是她麽。元修苦笑。或許是病弱的緣故,他連脾氣都小了不少,倒沒有什麽惱羞成怒的情緒。只是忍不住苦笑,他果然還是自私庸俗,哪怕本意不願,也還是期盼和接受了一個替身給與的安慰。

不止是他,其實贏青玥不是早就——

不對!

他猛地頓住,哪怕頭痛欲裂,腦子卻在一瞬間異常清醒。

哪怕人有相似,但怎麽會連掌心的傷痕都一樣?除非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否則——

元修垂眸,一時間太多揣測和可能在腦中糾結成團,紛繁雜亂的幾乎要将他的腦子擠爆。但無論如何,他需要先驗證,一切到底是他昏迷中的相像,還是那道一模一樣的傷痕當真存在。

“餘招娣?”他嗓音沙啞,幾乎只能發出氣音,卻堅定的喚她:“過來伺候。”

屋裏的人一時愣住,目光齊刷刷的定在餘招娣身上。

打扮樸素的小宮女挪着步子上前,兩手緊緊交握,緊張的看看他又看看贏青玥,顯然不知道這“伺候”到底是要做什麽。

“你扶着陛下慢慢坐起身來,漱口淨臉後喝點兒水。”陳公公适時開口,卻并不動作,只用眼神催促餘招娣。

贏天青幾乎是同手同腳的走過來,僵硬着伸出雙手,只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要怎麽把這個柔弱的人扶起來。

真就,仿佛一陣風都能将他吹倒,不,是哪怕她用的力道稍大一點兒,就能把人磕碰出傷來。

元修不着急,當從不敢奢望的某種設想居然有了可能性,他需要證明和顧慮的反而越多。

終于,餘招娣還是把人扶了起來。與其說是扶,倒不如說是半抱着,讓陛下一邊兒身子靠着她的肩膀起身,再慢慢放回床沿上。

胳膊……倒是很有料啊……

陛下到底是渾身無力又昏睡太久,才半躺在靠墊上,身體又晃了晃,猛地就要往地上倒去。

餘招娣下意識的一手攬住,失了平衡的皇帝陛下擡了擡胳膊,手指正好擦過餘招娣的臉頰。

手指上并無擦抹了脂粉的觸感,餘招娣的膚色是真的白皙,與他的阿青并不相同。

“扶着朕。”

他并不氣餒,繼續鎮定指揮。指尖重新落在女子并不纖弱細小的手掌上,雖是一觸即離,也足以讓他篤定之前的觸感并非幻想。

所以到底,是,還是,不是?

如果餘招娣不是贏天青,那這些巧合要如何解釋。且他根本不相信巧合,在他看來,這已經是最惡劣的算計。

可如果,真的是他呢?他又經歷了什麽才會從贏天青變成餘招娣,到底是阿青在男扮女裝,還是他本就是女兒身?

女兒身的話……

元修到底還病得厲害,只不過這一會兒思索,身體已是再也堅持不住。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五髒六腑緊跟着擰在一塊兒的疼起來。他忍不住呻丨吟一聲,緩緩蜷縮着倒在餘招娣身上。

“是不是起的太快了?要麽還是趕緊躺下吧。”

陳公公吓了一跳,趕緊拉着張禦醫問道。

“不急不急,等老夫先把脈。那宮女,你別亂動,好生穩着陛下。”

又是一陣亂哄哄。贏天青茫然的摟着元修靠着床沿,耳中的聲音忽遠忽近,一切模糊的仿佛都是虛幻。

她并不知道元修已經在懷疑和驗證某些想法了——哪怕是知道,這會兒也已無暇顧及是否會暴露些什麽。她眼中只有一個虛弱的男人,虛弱的連話也快說不出,虛弱的連坐都沒法坐穩。

他不該是這樣的。

她見過元修生病,也見過他許多其他的狼狽模樣。但這樣虛弱的連呼吸都費勁的樣子,是她即使已經見到,也無法想象無法接受的模樣。

“無妨,是思慮過重損了心神,陛下的老毛病了,無非這會兒體弱,愈發顯得厲害。”張禦醫一錘定音:“先喝了藥再好好睡,陛下千萬不要再多費腦,将養身體才是要緊。”

溫熱的藥汁端上來,酸苦的氣味沖的贏天青直皺眉。元修已緩過來些,面不改色的一勺勺咽下,平靜的幾乎讓贏天青覺得他早已失了味覺。

“陛下服了藥就趕緊睡一會兒。”

陳公公這時才慢慢湊上前,看着餘招娣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重新躺下,輕手輕腳的蓋好被子。

“招娣姑娘先在這兒服侍吧,老奴一會兒與碧姑姑商量商量,給你換到禦前來。”

“……好。”

餘招娣低聲答應,一雙眼睛仍釘在陛下身上。

元修已經在藥力作用下再次沉睡。贏天青用力扣住手指,才沒輕撫上他的臉龐。睡着的皇帝陛下看起來乖巧而脆弱,像一只精致的薄胎白瓷花瓶,美的驚心動魄又易碎的讓人提心吊膽。

她不喜歡看到這樣的元修。寧願看他像個蛇精病一樣喜怒不定的傲嬌,或是一言不合就操椅子揍人的暴躁模樣。

她所知的元修,有最好看的皮囊和最有趣的魂魄,有最優雅的舉止和一肚子壞水兒。她的元修是鮮活的,無論嬉笑怒罵還是莊重威嚴,他是個掌控者,從無什麽可以折服。

“現在連一個小小的風寒都能欺負你了麽,元小修,你也太沒用了。”她在心中憤憤嘲諷:“快起來啊,起來了咱們再一塊兒去耍樂子,就算你要再揍一次阮虞,我也一定奉陪。”

“一定要好起來,一定要沒事兒啊。”

潮意在眼眶中凝結,贏天青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不妨耳邊突然有一道沉穩的嗓音低聲道:“招娣姑娘,陛下已經睡了。勞煩你跟雜家來,雜家有幾句話要問姑娘。”

……

說話的自然是陳公公。這位內侍大人對陛下忠心耿耿,既然看出了某些端倪,便要為陛下盡心盡力。

“招娣姑娘,你可想過,當陛下的妃子?”

陳公公開門見山,一句話就把贏天青說蒙了。只這反應大約也在陳公公意料之中,老太監輕輕一笑,繼續問道:“若是雜家看的不錯,招娣姑娘對陛下是有些心意在裏頭的吧。不知姑娘往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等年滿二十五了和青玥一起出宮,或者哪天掉馬了任憑陛下處置吧。贏天青無奈的嘆了口氣,她的打算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招娣姑娘大約知道自己的相貌有些不同尋常吧。”陳公公智珠在握,一點點遞進道:“你是個聰明人,雜家也不瞞着你。當初阮公子救下姑娘,便是因為姑娘的長相與陛下已逝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阮公子是想用姑娘做個替身獻給陛下的。”

“……等會兒?陛下的心上人?”贏天青猛地一激靈:“不是陛下的友人麽?”

“看來招娣姑娘知道的比雜家想的還要多。”陳公公點點頭笑道:“是阿碧告訴你的吧。不過姑娘和阿碧一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位贏世子當然是陛下的好友,但陛下對贏世子可不止是朋友之情。否則阮公子又怎麽會生出把你當替身的想法呢?”

嗯,這真是個好問題,問就是阮虞腦子壞掉了。

見餘招娣不答,陳公公也不急,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還貼心的為餘招娣也倒了一杯。

“公公怎麽知道,陛下對贏世子不止是朋友之情?阮公子雖打了這麽個注意,可事實卻是被陛下狠揍了一頓,到這會兒也沒原諒他呢。”

明明說的是實情,聽在陳公公耳中,卻已經是她即将動搖前的掙紮。陳公公輕笑一聲道:“陛下對阮公子不滿,是因阮公子不該利用贏世子。至于雜家是如何知曉——那當然是陛下親口說的咯。”

“親口所說?!”贏天青是真的驚訝了。

“親口所說。”陳公公篤定點頭,心中補充:“不過是夜裏不小心說夢話。”

甚至他之後旁敲側擊問過小福子,便知陛下早在還是樂王時就對贏世子有了绮念。否則怎會每次夜裏喊了贏世子的名字,就要換洗一次衣裳呢。

對兄弟好友的話,怎麽也不可能做那種夢的吧。

小福子命苦,早早兒當了小太監,并不會把一些事兒往這上頭想。可陳公公不同,老太監什麽不知道,上回陛下半夜起來換洗,他震驚片刻後就徹底想通了。

“阿碧與贏世子有些淵源,陛下這些心思自然要瞞着她。今兒雜家告訴姑娘,也希望姑娘不要說漏了嘴,免得讓阿碧與陛下之間起了龃龉。”

陳公公說的平靜,心裏倒不是很擔心。他看得出餘招娣并非是淺薄之人,事情輕重緩急多少會有些分寸。

“啊?哦,奴婢知道了。”

她還沒從“陛下喜歡贏天青”的天雷中緩過來,下意識的應了一句才後知後覺道:“為什麽陛下喜歡贏世子,阿碧姑姑會不開心?”

“因為贏世子是受人敬仰的少年将軍,是我大景的英雄。英雄不能有任何瑕疵給人嚼舌根,就算是來自于陛下也不行。”

陳公公沉聲道:“這也是陛下壓抑自己感情的緣由,哪怕他對贏世子有再多思戀,也只能托以好友兄弟之名。”

好吧。英雄什麽的。贏天青苦笑。她才算不上英雄,她只是個藏頭露尾偷竊偷生的鼠輩罷了。

“所以照公公的說法,陛下是喜歡男人啊。”餘招娣終于找回自己的節奏問道:“奴婢是個女的,就像容貌與贏世子有幾分相似,又有什麽用處呢?”

陳公公看着突然平靜下來的小宮女,心中對她的評價更高了幾分。卻是搖搖頭道:“陛下不是喜歡男人,是喜歡贏世子。贏世子是男人,那陛下就喜歡他,贏世子若是個女子,那陛下喜歡的也還是她。”

無關性別,無關身份,只是喜歡那個人,而已。

餘招娣驀的睜大了眼睛。

“招娣姑娘可能不知,其實陛下對你早就有幾分不同,只是在之前,這份不同與其說是動心,不如說是看在你與贏世子有幾分相似才給你的優待罷了。”

“可今日雜家瞧着,陛下對姑娘已不再是單單的愛屋及烏,而是也有了幾分喜歡的。且姑娘對陛下,不是也有些心意麽?”

陳公公還在繼續念叨:“雜家是陛下的奴才,就得為陛下考量。若是陛下心裏只能占着個贏世子,那就算你有什麽想法打算,雜家也一定會攔着你。但要是陛下終于開了這個口子,願意讓你往裏頭稍稍,雜家希望你不要辜負陛下的厚愛,好好抓住這個機會。”

畢竟斯人已矣。不是他不敬贏世子,實在是陛下總想着個死人,少不得像張禦醫說的,心裏也沒了活着的念想。還是得有個活人牽着他,讓他能夠留戀這世間。

他說了這許多,餘招娣還在愣着。陳公公搖搖頭表示理解:無論是誰一下子接受這麽多帝王的情史八卦,都會有腦子轉不過來的時候吧。

“雜家不逼着姑娘做決定,還請姑娘好好琢磨琢磨。另有就是千萬瞞着阿碧姑姑,別叫姑姑與陛下離了心。”

陳公公還有許多事要忙,交代一番看餘招娣木木的點了點頭,索性将她一個人撂下,讓她冷靜冷靜。

可贏天青根本冷靜不下來,她這會兒已經快爆了。

元修……喜歡她?

不是喜歡男人或是女人,而是,只因她,而喜歡她?

“……所以我現在不僅欺君,勾搭了小姑娘的芳心,還欺騙了陛下的感情?”

“贏天青,你可真厲害嗷!”

贏天青背靠着蟠龍金柱緩緩蹲下,全身徹底失了力氣。元修喜歡她,元修……居然是,喜歡她?

“所以他突然就想開了麽。”贏天青并不想相信,但理智已經順着陳公公給的結論繼續推理下去:“聽到青玥騙小安的話,以為我也喜歡他,以為是兩情相悅,一下子就開心了麽。”

或許之前還害怕這不容于世的感情被揭穿後被自己厭棄,所以糾結着既不想好好活也不太敢死。等知道自己也是同樣想法後,立刻就上趕着找死了。

“好吧,好吧。”贏天青抹了把臉。“雖然但是,那餘招娣又怎麽說?”

陳公公的意思說得明白,餘招娣是贏世子的替身,陛下從對她的一點縱容,到現在已經能接受她走進他的心了。

這算什麽呢,話本裏的替身文學,陛下移情別戀,還是根本就已經揭穿了她的僞裝呢?

哦,其實她也沒有僞裝,只是把之前的僞裝卸了。不過正是因為卸的徹底,才讓她更相信最後一條絕無可能。

要是早已揭穿她的僞裝,又何必他自己去尋死?就算被欺騙了氣的不行,也該讓騙人的那個去死一死啊。

那麽好了,替身文學和移情別戀二選一,你選哪個?

贏天青木着臉無意識的扣着柱子。她哪一個都不想選。且她早兩年和元修一塊兒聽戲的時候,兩個人就鄭重讨論過,所謂在替身身上找真愛的影子根本就是極度自私的自我感動和不甘心的追補滿足。但凡他對真愛還有那麽一丁點兒珍惜尊重,他就該想到——哪個真愛會希望愛人一邊與另一個人癡纏糾葛,一邊深情款款的說“我只愛你”?

除非腦子長包的真愛,否則一定一個大逼鬥甩過去。便是這替身也該将玩這戲碼的渣男賤女摁在地上打一頓,然後該吃吃該喝喝,絕不要陪這種人蹉跎了歲月。

元修拿她當替身的想法肯定沒有,要替身早就替了。阮虞這大冤種都進宮一年多了,要是陛下養替身,大表哥的清白早沒了。

所以,最終結論,是元小修死了一回沒死成,決定移情別戀了。或者移了但是沒有完全移,大頭還是想贏世子,又不免對餘招娣動了心?

這算什麽事兒!贏天青無奈的揉了揉額角。元修別的事上精明的要死,怎麽一點子男女私情就糾結混亂起來了呢?前一會兒想死,醒過來看到她了就移情了?她面無表情的摁住柱子上蟠龍的龍角,力氣之大将龍角都摁塌了些許。雖然贏天青就是餘招娣,餘招娣就是贏天青,可這事情追究起來,她怎麽想都覺得那麽不舒坦!

果然渣的不是自己,而是元小修這個蛇精病啊!

“不過算了。”

看在元修如今這慘樣兒的份上,她就不計較他這多吃多占的霸道行為了。畢竟不管怎麽說——贏天青多少有些心虛的想——他們倆的情誼能在元修一只小腦袋裏演繹出這麽多版本,罪魁禍首不還是女扮男裝又假死重生再改頭換面的她贏某人麽。

贏天青只默默将直接與元修坦白身份的念頭打消,如陳公公所說,英雄不能有為人诟病的污點,不到萬不得已,她也絕不會讓贏家坐實欺君的罪行,讓自己和青玥陷入絕對被動的險境。

至于當什麽妃子……贏天青打了個寒戰。她才不要跟元修做羞羞的事情呢!她對元修可是純純的兄弟情!

了不起——嗯,了不起陪他一陣兒,等他再遇上別的讓他移情別戀的女子,她再和青玥一塊兒出宮過她們的小日子。這是作為好友對好兄弟最後的照拂,畢竟當初她可是說過,要給元修當爹,讓他感受家人的溫暖的。

贏天青努力壓下心中雜亂無章的萬般思緒,忽視掉跳的飛快的心髒。她只是——她只是心疼元修這個小可憐,就像從幼年時便看不得他受委屈,想方設法的替他找回場子來。

真的……只是同情而已啊。

再說陳公公這麽說,她就得什麽都信麽?他說元修是喜歡贏天青就一定是喜歡嗎?說皇帝移情別戀餘招娣就一定移情別戀了嗎?

贏天青深呼吸,強作鎮定的給自己找回場子:萬一是陳公公誤會了呢?萬一陳公公是哄自己的呢?所以她一定不能輕舉妄動,要仔細觀察,以她專業的斥候技能,一定可以分辨出真假的!

“……阿青!”喃喃的呼喚越過厚重的帷帳傳來,贏天青下意識的轉身。

“阿青,我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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