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箋
八月初八,慈心宮的花箋由宮中遞出,陸續送入臨京幾大高門貴戶。其中內容大抵與先前芳姑姑說的類似,宴請各家閨秀于八月十五入宮賞花賞月,其中佼佼者留宿慈心宮一月,接受貴太妃娘娘的禮儀教導。
消息一出,京中有此志向的官宦人家無不歡欣鼓舞。不過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次人選明晃晃是只給帝黨的福利——花箋十二封,程蕭闵趙便占去一半有餘,剩餘幾位不是出自當初闵太師留給當今的心腹門生,就是送給趙首輔籠絡的忠誠下屬。
再細一打聽,好嘛,前朝是趙相磨破了嘴皮子才求得陛下應允,宮裏則是程貴太妃全權負責,這二位一個是陛下登基後鼎立扶持的親信,一邊代表着文帝留給陛下的顧命舊臣。若是換做別的皇帝且罷,總不至于吃相這麽難看。可當今天慶帝多次拒了大婚的折子不是秘密,難得他大發慈悲肯松一次口,誰知道錯過這次還有沒有下回?
這還不得趕緊把自己人劃拉一遍先塞進去。至于其他兩邊不靠卻有青雲之志的高門貴女——不好意思,名額有限,你們就歇了這個心吧。
程貴太妃深居宮中倒是無妨,趙首輔可沒少為此明裏暗裏的挨人白眼。他對此亦只能苦笑——不然呢?他這個首輔的位置至少一半是為了給陛下背鍋的!
人選安排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啊。趙首輔心中狂喊,面上還得保持一副智珠在握波瀾不驚的模樣。陛下非但只選了親近的心腹,還大咧咧的告訴各家,這一回單就是走個過場,他老人家根本誰都沒準備選!皇帝陛下這會兒都搬到明光殿去住了!
不僅自己去了,連冷宮那位阮先生也一并被提留去,就為了各位女眷在後宮不會有任何意外的偶遇,不至于清譽受損。一番布置煞是周到,就苦了陳公公為了瞞住消息上下敲打了不知多少遍,這會兒喉嚨都啞了,被太醫壓着喝苦汁子呢!
趙相爺啥都知道,可趙相爺不能說。趙相爺心裏苦,還要被人認為得了便宜還賣乖,背地裏一口一個奸佞的鄙夷。
罷了罷了。相爺自我安慰。雖然他給陛下背黑鍋,但好歹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也沒人敢在他當面跟他跳。總好過他那個倒黴催的小師弟,先被陛下丢在冷宮晾了快一年,好不容易這幾日跟上陛下了,據說在明光殿過的也不甚如意,還不如在冷宮來的安穩。
被趙相爺惦記的小師弟——便是阮虞阮公子,優雅的揉了揉鼻尖,小口憋氣輕輕打了個噴嚏。倒不是他故意裝相,而是——咳,腰痛。
他這段日子确實不太好過。當然,并非陛下苛待或有人故意使絆子,歸根究底還是他自己招惹來的麻煩:那位餘招娣宮女,當真不是他前世的冤家,這輩子來找他報仇的嗎?
餘招娣在乾元宮中過得十分肆意是早半年前就在宮中流傳的消息。彼時他只做是人故意縱容,為的是好槍打出頭鳥,或是把餘招娣當槍使。可消息傳了半年,餘招娣依舊在乾元宮混的活蹦亂跳風生水起,他自然也就漸漸放下心來,不再為她的性命安危擔憂。
不用惦記這樁“意外”,阮公子的心思自然又回到如何能将滿腔才學貨與帝王家。聽聞陛下要帶他一塊兒去住明光殿,阮公子那叫一個歡欣鼓舞,只覺得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可沒想到!他終于得到機會面聖,懷着一腔雄心壯志來到明光殿。本以為從此就可接觸政務揮斥方遒,卻不料陛下把他往後院一間小偏殿一扔,根本不與他有任何交流。
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阮虞出離的悲憤了。幾乎就要繃不住讀書人的文雅跑出去歇斯底裏的問個明白,沒想到一轉頭,餘招娣一張大臉出現在他眼前,生吓得他一口氣差點兒上不來,就這麽駕鶴西去了。
等他好容易鎮定下來,才發現餘招娣一手一個香樟木的大箱子,沉甸甸的頓的地上。這位活潑恣意的完全不像個宮女的粗使宮女拍拍手,沖他得意的挑眉邀功:“我就知道你來了待不住,看我多好,看在你救命之恩的份上特意求阿碧姑姑向陛下借了許多孤本典籍,專門拿來給你解悶的。”
原來是來送書的麽。阮虞心下稍軟。他到底沒看錯人,餘招娣雖然行為粗鄙,但本質還是個善良的。
不想下一句,餘招娣的話就給他打入地獄。只聽這夯貨興致勃勃道:“你不是想和陛下讨教學問嗎?陛下口谕,你将這些書籍看過之後做好批注呈上去,陛下自然能看到你的才華啦!”
“……呵呵,那真是謝謝你了。”蹲在地上查看箱子裏書冊的阮虞紅着眼睛擡起頭,咬牙切齒“柔聲”問道:“敢問一句,這些書,是誰裝的?”
“啊?”餘招娣大咧咧撓頭随意道:“當然是我啊,陛下特許開了南書房讓我進去拿,我想着你是愛書的,緊着靠門的架子給你搬空了兩層呢!”
“嗯,呵,呵呵,我愛看書?呵。”堂堂阮家公子、秦钊高徒笑的宛若鬼魅,舉起手中一冊恨不得拍在餘招娣臉上暴怒道:“你拿書時到底有沒有認真看過上面的字,看沒看過你拿的是什麽書啊!”
《臨京鬼事》,《倩鬼幽思》,《皇妃秘史》,《熙炀帝與趙大将軍的愛恨糾葛》,以及一本不知哪裏混進來的《母豬的産後護理》……
要他!研讀這些書?!還要寫批注?!再呈給陛下?!
他還不如找塊豆腐立刻撞死算了!
餘招娣被他突然暴起駭的一跳,條件反射一個格擋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就是一套過肩摔……
……世界清靜了。嗯,不是,阮虞阮公子,徹底倒下。
于是,總之,阮公子不但要給《母豬的産後護理》寫批注,還得先養好他嚴重扭傷的腰。太醫沉重的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尤其腰上不能馬虎。千萬不要逞強,不要久坐,要戒嗔戒怒戒急用忍,要戒酒戒甜戒油膩,要……”
吧啦吧啦吧啦,等張太醫終于心滿意足的吧啦完,意猶未盡的走了,阮虞還覺得耳朵裏嗡嗡的,仿佛有十萬八千只蒼蠅在圍着他飛舞。
至于他身邊一臉歉意眼巴巴看着他的餘招娣?不好意思那是誰?他根本不認識,求以後少來往,最好面都不要見!
另一邊,元修批完一堆折子,突然想起什麽來,擡頭問阿碧姑姑道:“先頭你不是要給阿阮挑古籍麽,朕怎麽聽周太監說,等了你們半日也沒等到人去?”
周太監便是南書房掌事太監,雖是個無根之人,學識卻是極好的。今兒一早得了陛下口谕,他與管着內書房的李主簿就一直在內書房裏頭候着了,可一直等到太陽西斜也沒見人影,生怕是自己錯過了什麽,才惴惴不安的過來報與陛下報備。
正幫着整理折子的阿碧素手一頓,眼神游移的有幾分心虛道:“我讓招娣去了,難不成她躲懶?”
說是她讓餘招娣去,但其實這事兒便是少爺起的頭。哪怕阮少爺“救”了少爺純粹是個烏龍還平白浪費了一顆假死藥,但少爺說的沒錯,阮少爺是個好人,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不然豈不是讓人覺得她餘招娣忘恩負義麽。
且阮少爺是有真才實學的,雖不知道陛下為何要把阮少爺招進宮又對他不聞不問,但阮少爺這都快悶瘋了,總得給他找點兒事幹,免得腦子一熱沖撞了皇上,那事情可大條了。
元修并不知她一瞬間腦子裏的諸多官司,只聽到“餘招娣”三個字,心下一動放下手中的禦筆,定定的看她一眼。直看到阿碧有幾分拘謹才又提起筆随意道:“你讓她去?你确定她一個村姑民女分得清哪些是哪些麽?”
阿碧:“……”她家少爺,雖然不愛讀書,但也不是個文盲,也許可能大概,還是能分得清的吧?
皇帝陛下極快的勾了勾嘴角,狀似無意道:“且南書房——內書房才是存放古籍經典的地方,萬一她腦子一懵在外書房的書架上随便拿幾本,那可不得讓阿阮跳腳?”
見阿碧一頭霧水的模樣,元修好心好意的解釋:“外書房的書架上都是些話本子,多是先帝朝留下來的。以阮虞這讀書人的端莊性子,應是讀不得那種光怪陸離的故事的吧?”
“更何況朕金口玉言可說了讓他寫上批注,朕好好看看他的文采與想法。”元修轉過頭來笑的不懷好意:“要真是這樣,朕可更期待他能寫出什麽批注了。”
阿碧:……
老天保佑陛下說的都是玩笑,少爺千萬不要這麽坑,不然阮少爺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的啊啊啊啊啊啊!
……
可惜阿碧姑姑的祈禱晚了一步,就在她阿彌陀佛直念叨的時候,一個小太監在門外悄悄打手勢,與小福子公公耳語了幾句。等小福子進門,臉色就有幾分詭異,在陛下的注視下讷讷道:“方才後院來報,阮公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腰,已經喚太醫了。據說是因為收到陛下賜下的書本太過激動所致。”
他擡了擡眼皮看了阿碧姑姑一眼,聲音更小了幾分:“南書房的人說,外書房書架上的話本子少了半架,把周太監吓了一跳,問過才知道是招娣姑娘奉姑姑之命拿去給阮公子了。”
阿碧:……我不是我沒有!少爺害我!
元修:……人不能太鐵齒,無敵最是寂寞。
……
就這樣,阮公子在明光殿的後院小偏殿裏過起了養傷看書偶爾以頭搶地又因牽扯腰傷龇牙咧嘴的摔回榻上的平靜生活。而餘招娣在聽完一臉麻木的阿碧姑姑的解釋後,自知自己闖了大禍,給阮虞招來怎樣的折磨。她當然不忍心看怨種大表哥的慘狀,于是果斷選擇在阮虞養好傷看完書之前,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了……
作者有話說:
元小修:你确定讓她去找書沒問題?
贏小天:诶?南書房怎麽沒人當值?(當值的正在內書房等着)
看到好幾排書架和滿滿當當的書本。
贏小天:算了不管了,拿來吧你!
阮虞,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