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倒黴催的阮虞
阮虞并不知道小小冷宮即将到來的勾心鬥角和風雲變幻。等宮女的身影出了大門,他平靜的臉上則漸漸流露出幾分掙紮和猶豫。
三日前他救下餘招娣,說是一時心軟,實則是有自己的打算。那雙眼眸睜開的瞬間,哪怕早已沒了神志,可一瞬間的光輝簡直像極了那個人——
他當時便心中狂跳,想也沒想的攔下了拖屍的小太監,執意将人帶到冷宮請太醫醫治。然随着這兩日漸漸冷靜,他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那人——阮虞咽了咽口水,将那個其實頗為熟悉的名字狠狠壓下。因陛下心中近乎偏執的執拗,那人連名字都成了這宮中這京城的禁忌。曾經有人試圖用那人的過往給自己臉上貼金,換來的卻是陛下暴戾的處置,整整一座府邸數十口人就此化作亡魂怨鬼,再為陛下弑殺的名聲添上一筆濃墨重彩。
當然,并不是說但凡與那人有關的事物都會引來陛下的仇視和弑殺。相反,只要不是有意利用,陛下反而會因那人有關的任何細節多出幾分縱容。阮虞不禁想起半年前師尊直言進谏卻被陛下嗤之以鼻甚至要打入牢獄,卻在看到他與那人兩分相似的容貌時改了口,非但不怪罪師尊一門,甚至虛心納谏,江南免于一場動蕩災難。
而唯一的代價,便是他被陛下強擄入宮——雖然于他而言,也是他自願罷了。
兩分相像的容貌換來陛下對江南士族的寬宥,換來陛下聽取師尊秦钊減免賦稅的谏言,對阮虞來說已是不虧。他更有自己的野心,他希望近侍帝王簡在帝心,以一言一行勸道陛下洗清暴君之名,輔佐陛下成為一代明君。
哪怕因此犧牲自己的名聲,因此被認為是陛下的入幕之賓,以阮虞心性之堅定,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阮虞在師尊和師兄弟們擔憂的目光中登上了陛下的車駕,心懷忐忑的進了宮。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自然,陛下并未真如坊間傳聞一般将他收入房中,可與阮虞設想的也同樣相去甚遠,他被陛下直接扔到了冷宮,從此再沒有面見過君上,更遑論坐而論道探讨國政了。
于阮虞心中設想了千萬遍的一代名相毛遂自薦之計,就這麽在他的目瞪口呆中戛然而止。
“入宮”五月有餘,阮虞從一開始靜候宣召到漸漸有些慌了神。他不是沒想過直接前往請見,可陛下一句“不見”,就将他隔在門外。
一個前朝,一個後宮,界限是如此清晰。阮虞第一次品嘗到前朝“後宮不得幹政”的威力,以及,開始懷疑自己的計劃是不是徹底坑死了自己。
而在這時,讓他遇上這麽一個宮女——一雙眼眸像極了那人,甚至只這一雙眼睛就足夠讓人忘了她的容貌,讓他發出“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的感慨,叫他如何能不驚喜?
那個宮女——他後來問過,是去年宮中大換血後緊急采選的一批新進宮女,名喚餘招娣——就這麽成為他順手抓住的一根稻草。能不能救命不說,總不能就這麽輕易放過。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如今餘招娣的病情漸漸好轉,他反而又開始患得患失了。
是了,他是作為那個人的“替身”被陛下多看了一眼,若是有個相似度更高的替身,理應得到陛下更多的關注。等他與陛下有了接觸,他自信能讓陛下聽進去幾句治國直言,至少也得讓陛下發現他的才華見識,而不是将他困在後宮之中,當真成了個男寵的笑柄。
“可這般行徑又與那媚上的奸佞獻上女子魅惑君王有什麽區別?”阮虞一手掐住自己的眉心,生生掐出一道指甲印來,且更重要的是,“陛下又不是個傻的,估計一眼就看出我是故意的吧?到時候不會降罪于我,甚至遷怒師門吧?”
那可真是出身未捷身先死,還得拖累許多無辜之人了。
“再則說,餘招娣就是個鄉野村姑,或許光看容貌還好,真與陛下說上兩句話,那反差不得讓陛下當場吐血?到時候別說籠絡陛下的心思,說不定能把陛下氣到殺人。”阮虞打了個寒戰,如今這位陛下可真真兒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光是為了給贏家翻案,菜市口可血流成河,下了多少日的雨水沖出來都是血紅血紅的。
“不行不行,果然不行。”阮虞退卻了,越想越覺得自己是想了個昏招:“退一萬步說,就算陛下不生氣,就算陛下忍了村丫的沒見識,那萬一陛下就看上這張臉,然後就寵起來了呢?”
阮虞想想都覺得這事兒比他被打入冷宮還可怕。一個村丫能有什麽見識?知道什麽百姓生計?怕不是一朝得勢忘乎所以,更把陛下往昏君的路上引?
這般想着,阮虞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這是一個什麽燙手的山芋給自己親手撿回來了啊?現在退貨回去還來得及嗎?
阮虞掐着手指糾結着,不免慶幸這人被撿來時已經病入膏肓昏迷不醒,讓他有時間重新考慮清楚,而不是腦子一熱已經想方設法引來陛下的注意了。且聽剛剛那宮女的傳話,雖然餘招娣病情好轉,但依舊不知道要什麽時候能清醒過來,說不定——
咳咳!阮虞輕輕錘了錘腦袋。畢竟是一條人命,他可沒有盼着餘招娣病死歸西。皇帝雖然不見他,但冷宮吃喝住行從無虧待,多一個小宮女也不是養不起……
他這邊眼神飄忽,為自己一時生出的錯誤念想深刻檢讨。忽而一個人影闖進來,激動的手舞足蹈道:“奇跡啊!阮公子,簡直奇跡,那個餘招娣!餘招娣她!她活啦!”
……
餘招娣活過來了。或者說,假死藥終于過了藥勁兒,贏天青若是不趕緊爬起來吃飯喝水上廁所,她就真得被餓死渴死憋死了。
及阮虞不緊不慢的趕到,看到的便是那個粗魯的宮女梳洗完畢換了衣裳大口喝粥的模樣。阮虞目光凝重的打量過去,雖已經沒了那荒唐的想法,仍是忍不住将眼前之人與“那人”一一比較。
記憶中那人打小兒皮膚偏黑,還言之鑿鑿好男兒大丈夫馬革裹屍,就該曬的黑黑的,絕不肯當個小白臉。餘招娣是個農家女,皮膚自然不如京中小姐們甚至宮中将養了幾年的宮女們細膩,能看出風吹日曬帶來的粗糙,卻難得的白皙,甚至有幾分不見天日的病态蒼白。
非但臉色是蒼白的,或許因為餓了這幾日,凹陷的幾乎脫相的臉頰更與阮虞心中熟悉的娃娃臉徹底沒了聯系。阮虞暗嘆一聲,饒是已經熄了念想,仍是忍不住,看向三日前讓他生出妄想的那雙眼睛——
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黑的深邃,直勾勾的撞進阮虞的眸中。
“你——”
“公子?您怎麽來了?”
好容易睡下片刻的杏兒姑娘被院子裏大呼小叫的聲音驚醒,還沒來得及發脾氣,總算小想起自己身上還有“最擔心餘招娣的好姐妹”的人設。好姐妹死而複生這種大事發生,她怎麽可能還睡得着?只能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和一頭亂蓬蓬的發髻擠進屋來,貼心的給餘招娣添粥遞水。
可她實在沒想到阮公子對餘招娣的在意居然到了這種地步!明明公子住的前院比她住的後倒座到這耳房遠了兩倍有餘,居然前後腳的就趕了過來,正好将她蓬頭垢面的樣子看在眼裏,簡直讓她這幾日精心打扮的努力化為烏有!
“有殺氣!”
身為上過戰場的軍人,贏天青本能警醒。然在看到杏兒遮都遮不住的嫉妒和憤怒時才算反應過來,急忙站起來給如今名義上的頂頭大佬阮公子行禮。
“多謝阮公子救了奴婢,奴婢給公子磕頭了。”
她慌忙站起,卻因病了好幾日不吃不喝太過虛弱“不小心”摔到在地,又“不小心”推倒了一旁的圓凳,最後“不小心”正砸在杏兒姑娘的大腳趾上。
“啊——”
凄厲的慘叫聲響徹冷宮。
“杏兒?杏兒你怎麽了?”
“這位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來幫你揉揉?”
“啊——你住手!你不要過來啊!”
小小的耳房中兵荒馬亂,生生将玉樹臨風風光月霁的阮公子擠出門外去。站在院子裏,阮虞苦笑着吐出一口濁氣——罷了罷了,人活下來總是好的,他日行一善也勝造七級浮屠了。
“讓人再去太醫院走一趟,請個醫官來看看。”阮公子好脾氣的掏出荷包,拿出幾粒碎銀子交給一旁的小太監,“那個宮女——叫什麽桃兒杏兒的,她這幾日辛苦了,等醫官看過後讓她歇着,她的活就讓這新來的餘招娣幹吧。”
“砰”的一聲巨響,阮虞撇過頭看去,正是那位杏兒宮女一腦袋撞向游廊的柱子,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可憐杏兒好不容易擺脫餘招娣熱情的糾纏,一瘸一拐走出門就聽到阮虞說出如此殘忍的話來——
天可憐見的,她廢了多大的功夫哄了多少人,連月例銀子都花個精光才從外院的粗使丫頭混上阮公子屋裏的灑掃。這阮公子一句話說的輕巧,她這一個多月的功夫就算白幹了!
“她怎麽自己把自己撞暈了?是累迷糊了吧?”
想想這幾日這宮女忙前忙後幾乎沒個停的模樣,好心腸的阮公子大度的吩咐道:“那就幹脆讓她在後院養病吧,将養好身子之前就不必再回前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