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雲緩次日起得較晚一些, 他有氣無力的攪拌着面前的紅糖小米粥。
淡竹匆匆從外面跑進來,新換的珠簾一經碰撞,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響。
雲緩頭也不擡, 懶洋洋的道:“淡竹, 你一大早上急匆匆的做什麽?”
淡竹道:“小公子,好消息——”
說“好消息”似乎不像樣,淡竹斟酌了一下,突然改口道:“不好了, 府上出事了!”
雲緩驚訝的擡眸。
又是好消息, 又是不好了,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雲緩道:“發生了什麽?你坐下來慢慢說。”
淡竹知道雲緩在他們這些下人之間沒什麽架子, 甚至會縱容一些嘴饞的粗使小丫頭吃他的零食。
正常情況下坐下來說話也沒什麽, 但是——
淡竹忍不住看了眼連鋒。
連鋒仍舊平淡的坐在窗邊,手中拿着一卷什麽書。
不知道為什麽, 雲緩院子裏所有人都畏懼連鋒, 就連淡竹這個貼身伺候的小厮也被迫讓了位置。
淡竹知道連鋒在府上的地位不比自己高,可他就是害怕對方,害怕到不敢直視對方淡漠的眸子。
坐下這種事情, 他是絕對不敢當着連鋒的面坐的。
淡竹咳嗽一聲:“小公子,是堂公子出事了,他落水了!”
Advertisement
雲緩愣了一下:“把他救出來了沒有?他情況如何?”
淡竹點點頭:“所有人都聽到了消息,全去了王爺的院子裏,您也過去吧。”
雲緩就要站起來, 淡竹突然想起來什麽:“小公子, 您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雲緩幾口把小米粥喝了, 他拿了兩個紅棗糕吃掉, 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連鋒,我們一起過去。”
連鋒點點頭,跟在了雲緩的身後。
雲緩道:“這次雲堯落水,父王又要請許多大夫過來。母妃知道後一定生氣,兩個人之間會産生沖突……”
在凜王府一衆公子的眼中,凜王妃是名心胸狹隘高高在上的女子,雲緩亦知曉凜王妃氣量狹小,只是很多時候,王妃斤斤計較全是為了雲緩和雲廣陵。
因此,雲緩覺着府上其他人可以埋怨王妃刻薄,唯獨自己和雲廣陵不可以這樣做。
凜王的院子前面果然聚集了不少人,雲緩掃了一眼,這些人多半是公子們随行的小厮。
李康安上前道:“七公子,您過來了?王妃和世子都在裏面。”
雲緩蹙眉:“母妃已經到了?”
李康安道:“王妃一早上便過來了,唉,居然發生這種事情。王爺打算好好調查一番,恐怕府上又要鬧得雞犬不寧。”
雲緩點點頭,帶着連鋒直接走了進去。
進去之後便聽到雲永泰的聲音:“父王,這件事情兒臣并未過問,是讓手下的人辦的……兒臣并不知曉,回去後定會徹查一番……”
雲緩聽出雲永泰聲音裏的惶恐與不安,他眉頭始終鎖着,進門只見雲永泰跪在地上,他的衣衫略有些淩亂,身上顯然挨了很多鞭子,鮮血都從衣服上滲了出來。
一旁雲永泰的生母陶側妃跪在地上,滿臉淚痕的向凜王求情:“王爺,泰兒他昨天一天都陪伯山族王子,怎麽可能害堂公子呢?”
雲緩悄悄的站在了一邊,他抽出腰間扇子捅了一下旁邊的老四:“四哥,二哥這是怎麽回事?雲堯呢?”
老四雲當歌壓低了聲音:“雲堯掉進了水裏淹死了,清露湖裏不知怎的居然有鰦焰魚,這種魚不到一尺長,卻滿嘴尖齒,它是吃人的!雲堯撈上來的時候,渾身被啃得剩下半個身子了。”
雲緩臉色微變。鰦焰魚是什麽魚,雲緩并不了解,因為麒朝這種未知的朝代總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動物和植物。他只是沒有想到,這麽危險的東西居然出現在自己家中。
“清露湖裏養的原本都是金銀魚,你知道,采辦的事情要麽是大哥來做,要麽是二哥來做……”
雲緩明白了。
家裏一草一木的來歷都能追溯,譬如花園裏的假山,每一塊石頭都來自于江南,是世子雲廣陵手下的人弄來的。花園裏的每一棵樹要麽原本就長在那裏,要麽是花了大價錢從別處移栽,假如追查,甚至能追查到栽樹的人是誰。
采購這種事情油水較多,府上每個人都眼饞這些差事。老二雲永泰一直觊觎雲廣陵手中的權力,每每有什麽好的差事,他都搶着去做。
清露湖裏的每條金銀魚價值不菲,一直是雲永泰在做這個差事。他自然不會親自做,往往交給陶側妃娘家那邊的人去做,油水層層分下去,每個人都能沾點光。
無論雲永泰是不是存着害雲堯的心,清露湖裏出現了鰦焰魚,且這些鰦焰魚把雲堯吃掉了一半,凜王怒極之下都要問罪雲永泰。
況且,雲永泰平時就愛玩兒些吃人的犬啊鷹啊豹子老虎什麽的,弄來一些吃人的魚并不奇怪。
雲緩道:“四哥,雲堯現在在哪裏?”
“他的屍體現在還在湖邊放着,擡到父王這裏怕不吉利,”雲當歌低聲道,“你別去看,看了晚上準做噩夢,屍體被魚吃得瞧不清人形,老五看了一眼把剛吃的早飯都吐出來了……”
陶側妃嗚嗚的哭聲在房間響起,屋子裏的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各自竊竊私語,雲緩和老四雲當歌這點小動靜沒有被其他人注意。
凜王大概哭過一回,他的眼眶看起來微微又點紅,整個人暴怒無比,雲永泰平時很受凜王喜愛,若非如此,他肯定一腳上去把人踹死。
旁邊的李康安道:“王爺,如今慧明大師就在府上,何不請慧明大師來算一算呢?正好讓大師給堂公子超度。”
凜王平時不願意和慧明大師有太多來往,他前半生為了王位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情,他知道慧明大師本事不小,不想被對方抓住什麽把柄。
眼下,恐怕只有慧明大師能看出一些苗頭了。
王妃常給靈雲寺奉獻香火,但是,慧明大師這個人絕對不可能被王妃這樣的角色驅使。
如果花點銀子用點美色就能驅使慧明大師做事,凜州貴族那麽多有權有勢的貴族早就得手了。
凜王道:“派人請慧明大師過來。”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慧明大師終于過來了。
他一進房間,先偷偷的瞄了連鋒一眼。
發覺這位有病的太子殿下心情似乎不錯,他松了一口氣,再看凜王妃一眼。
凜王妃穿着一身頗為鮮豔的胭脂色衣裙,頭上戴着金燦燦的步搖首飾,這麽明麗的顏色适合少女,因為她容顏傾城,穿在她身上更顯嬌豔欲滴。
凜王妃高貴端莊的坐在凜王的身側,她對慧明大師點了點頭。
凜王站了起來:“慧明大師,您是否能看出來,堯兒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兇手究竟是誰?”
慧明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這麽簡單的事情,根本就不用看。作為兇手之一,慧明大師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參與其中。
他自有一番高人風範,淡淡的道:“方才過來之前,老衲看了一下堂公子的屍體。至死不得全屍,堂公子下場着實太慘。老衲認為,清露湖對王府的風水不利,應當早日把它填上。”
“本王會讓人把湖填上,”凜王道,“大師,堯兒是否冤死?”
慧明大師瞥了凜王一眼。
雲堯倒不是冤死,頂多是害人不成把他自己給害死了。
自以為下雨天湖邊沒有人,便可以把在這裏散步的王妃給推下去,哪裏想到王妃身上一直佩戴着慧明大師給她新做的護身符。
做這種護身符耗費心血頗多,凜州權貴花五千兩銀子都不一定能買到慧明大師親手做的護身符,因為連鋒威脅的緣故,他免費送給王妃了。
結果不難想出來,王妃福大命大沒有被推下去,雲堯腳下一滑落了下去。
雲堯這些年頻頻針對雲緩,總是搶奪雲緩的東西,而且總是陰陽怪氣的挑釁王妃,王妃對雲堯恨之入骨,當然不可能喊人救他。
她只當成什麽都沒有看見,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裏睡覺去了。
“公子落水的時刻大概在昨日酉時,這個時間花園裏會有下人路過,王爺可以盤查一下。”
李康安突然道:“王爺,昨天這個時候錦繡閣的人過來,奴才帶着她們去王妃的住處送絲綢,當時下過小雨地上濕滑,奴才依稀看到一個身影很像堂公子的人在湖邊散步,因為離得遠,又要帶人去見王妃,一時給忘記了。現在想來,湖邊那麽滑,堂公子莫非不小心掉進去了?”
李康安在凜王面前伺候那麽多年,他說的話,凜王還是相信的。
凜王聽罷雙眼赤紅:“你這個狗雜種!為什麽不上前提醒堂公子不要在湖邊走?”
李康安趕緊跪了下來:“王爺饒命!奴才只想着堂公子平日裏福大命大,哪裏想過會出這種事情?”
王妃重重咳嗽了一聲:“這件事情存疑。木柔,你把府上管事的幾個人叫來再問問,還有沒有什麽人這個時間見過堂公子?”
很快又有兩名廚房裏做事的下人出來了,他們說昨天傍晚送飯的時候看到堂公子一個人在湖邊散步,因為堂公子脾氣一貫不好,他倆不敢上前問候。
凜王不得不承認了,這次是雲堯運氣不好,自己落到了水中。
不過還有一個可能,那便是雲永泰。
因為湖裏吃人的魚和雲永泰息息相關。
再加上雲堯一向喜歡在凜王面前講雲永泰的壞話。上次雲永泰挨那麽多板子,便有雲堯挑唆的緣故。
雲堯得罪的人雖多,因為凜王寵他,雲廣陵犯不着為了這個不擋路的人置氣,其他兄弟和雲堯的恩怨太小,王妃和雲緩柔柔弱弱沒這個膽子。
唯一的可能只有雲永泰。
比起雲永泰害死了雲堯,凜王更願意是雲堯自己不小心落下去的。
雲永泰行事作風和凜王年輕時很像,陶側妃是凜族貴族出身。
雲廣陵縱然尊貴能幹,看起來就是徹徹底底的凜族人,但他終究有一半漢人血統,凜王嘴巴裏嚴嚴實實的從不說出來,心裏多少介懷。
凜王再次重重踹了雲永泰一腳:“縱然你沒有害你堂弟,也是作惡多端!本王怎麽生了你這畜生!”
陶側妃哭着道:“王爺,泰兒只是貪玩罷了!這次全是堂公子不小心!縱然湖裏沒有魚,那麽深的水,他掉下去依舊不能存活……”
凜王氣得面孔變形:“都是你□□出來的好兒子!本王兄弟唯一的血脈沒了,日後別人将怎麽看待本王?”
陶側妃抱着遍體鱗傷的雲永泰啼哭不已。
王妃蹙眉:“王爺,二公子雖然害死了堂公子,他畢竟是您的兒子,妾身希望您不要處死二公子。”
凜王從沒說過他要處死雲永泰,雲永泰身強體壯,打一頓養個十天半月就養過來了,這種情形,他如果不打雲永泰,恐怕難以維持一州之主的威嚴。
王妃顯然誤會了,凜王正在氣頭上,不好說出他沒有這麽氣。他咬牙切齒道:“這沒用的東西,便是打死他,也換不回堯兒的性命!”
王妃嘆了口氣:“二公子是您的骨肉,虎毒尚不食子,眼下朝廷的人和伯山族的人都在王府,要是打打殺殺,傳出去多不好聽。妾身認為,您還是把二公子發落到烏布,讓他好好悔過一番,以此作為懲戒。”
凜王愣住了。
烏布是凜州最北的一個小城,環境特別艱險,時常與更北方的一些部落産生沖突。
重要的不是這些,雲永泰一身蠻力,在烏布也能安然存活。重要的是,一旦雲永泰去了烏布,凜州便是世子雲廣陵一人獨大!
眼下這麽多人都在,凜王才失去了雲堯,不能對雲永泰表現得太偏愛。
他道:“老二,你和你母妃收拾一下東西,你倆同去烏布悔過。”
陶側妃見雲永泰撿回了一條命,欣喜的擦了擦眼淚。
雲永泰比陶側妃看得明白。他知道,雲堯死了,就算真是自己殺的,凜王也不可能殺掉自己賠償,眼下這番只是給其他兄弟下人做做樣子罷了。
沒想到王妃這個時候落井下石。
鰦焰魚不是雲永泰放的,雲廣陵不可能為了雲堯大動周章,雲堯死了,最爽快的應該是王妃吧?
雲永泰深深的看了王妃一眼。
王妃又道:“因為客人都在府上,堂公子喪葬一事,不能大操大辦。王爺需要陪同客人,喪事交給妾身去辦吧,妾身這些天沒有太多事情,一定好好将堂公子下葬。”
靖侯世子在府上,麒朝的人都忌諱喪葬,凜王确實不可能給雲堯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
只是雲堯和王妃仇怨太大,王妃對雲堯恨之入骨,用腳去想也能想明白她會給雲堯準備什麽樣的葬禮。陪葬品這些不說,反正好的棺材啦壽衣啦不用想了,不讓雲堯屍體臭着下葬就是她仁慈了。
現在王妃的地位非同以往,凜王沒有時間和精力監管,不得不答應她:“這件事情就勞煩王妃去做。”
今天發生的一切過于失常,以至于雲煜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正常情況下,清露湖裏是沒有什麽鰦焰魚的。
鰦焰魚往往出現于凜州一些深不可測又危險的鹹水湖中,這些鹹水湖中能生存的魚類不多,鰦焰魚是其中最危險的一種。
冰冷的被湖水泡了一晚上的人也該是王妃才對。
為什麽王妃安然無恙,死去的人會是雲堯?
一想起雲堯被啃噬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雲煜又泛起了惡心。
他想他這幾天恐怕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這種做事的手法……這種做事的手段……雲煜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連鋒。
在原書中,連鋒便是城府深不可測,極度冷血陰暗的一個人。
登基之後,為了收拾他看不慣的門閥士族,連鋒兵不血刃,用各種手段挑起他們之間的沖突,讓他們互相殘殺互相吞噬。每一家都覺得是另一家在害自己,每一家都覺得皇帝的勢力并沒有滲透到自己內部。最後,這些家族奄奄一息,朝廷不得不收拾最後的爛攤子。
除了極少數為連鋒做事的人,天下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連鋒才是幕後操控者。
事實上,連鋒兄弟衆多,皇宮裏的争端比凜王府更多,他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
與雲廣陵不同,連鋒并非依靠他的母親才成為太子,他的母親是因為他少年時戰功赫赫才被皇帝封了皇後。
連鋒大多數有能力繼承皇位的兄弟,基本上都被他接二連三的除去了。
可是,連鋒這個時候遭遇人生最重的打擊,他正休養生息中,完全沒有能力借着雲堯的死報複欺淩他的雲永泰。
雲煜百思不得其解。
他遠遠看着連鋒。
連鋒的目光則落在雲緩的身上,雲緩一身月白衣袍,天生帶着很無辜溫軟的氣息,與心懷叵測想瓜分雲永泰勢力的其他兄弟不同,甚至與表面柔弱實際果斷狠辣的王妃不同。
在場所有人中,唯一沒有沾過血殺過人的恐怕只有雲緩。
就連慧明這個出家人都為了獨掌靈雲寺造過許多同門殺孽。
連鋒目光幽暗,是那種帶着濃重占有欲,天然帶着無情又冷血的薄涼之感,他的瞳色是淺淡的,內裏卻是深不可測。
像什麽呢?就像冷血的蛇瞳,又像老虎獅子蒼狼這些猛獸的瞳孔。冷且有欲。
雲煜一驚。
原來這麽快——居然這麽快,連鋒便對雲緩産生某些感情了麽?
雲緩回身看向連鋒,在連鋒耳邊不知道說了句什麽。
雲煜發現,在雲緩回身的瞬間,連鋒的氣場和眼神慢慢變了,他的目光和神色雖然冷淡,卻有很溫柔的意味,至少不會讓人不寒而栗。
現實的一切與書中的一切差別不算太大,雲煜安慰着自己,只是一點小小的區別。
王妃不死也沒有關系。
雲緩早晚會死的。
他收回視線之後,沒有發現連鋒冰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