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窗外雨潺潺。
雲緩低咳了兩聲。
他說不清為什麽咳嗽, 大概春天到了,天氣忽冷忽暖,風中飄來不知名的花粉, 所以這些時日總是低咳。
後半夜就開始下雨, 點滴雨聲在夜裏格外清晰,順着青瓦低落在地上,每一聲都穿過紙窗傳到了房間裏。
雲緩睜開了眼睛。
天色已大亮,新換的煙墨色床帳上以銀線繡着蝴蝶花紋, 雲緩不知道為什麽床帳會換成這麽暗淡的顏色, 光都不怎麽能從外面透進來。
他從床帳裏伸出一只手, 修長的手指撩了深色帳幔, 接着一身素色裏衣的雲緩從裏面光着腳走了出來。
對了, 現在并不是清晨而是午後,天色大亮自然正常。
至于午睡——昨晚雲緩被雨聲吵得心緒不寧, 一直沒有睡好覺, 白日裏才有心思補一場覺。
茶水在紅泥火爐上沸騰滾動,茶葉經洗沖過後,将澄澈的泉水染成淺淺的綠。
雲緩漫不經心的坐在桌前喝茶, 寬大的白色外袍披在清瘦的身上,側顏在窗邊光亮下而有些許溫柔。
王妃那邊派了人來請,他晚些時候要向王妃請安,不曉得慧明這個老和尚還在不在王妃那邊。
這幾天王府裏人來人往,凜州其他家族知曉伯山族的王子和公主過來了, 紛紛來王府做客慶賀。
每天晚上都能聽到花園裏傳來的各種樂聲。
......
陌那持與陌那鳶這次過來, 肯定是想同凜州聯姻穩固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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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王在凜州的地位不言而喻, 盡管凜州成了麒朝的領土, 只要凜王發號施令, 凜州各個郡縣的族群都願意聽從他的命令。
凜州可以歸順在麒朝手中,自然可以再分裂出來。
伯山族是一個很開放的部落,從他們狂放不羁的衣着上便能看得出來。
這裏的族人無拘無束,男男女女只要互相喜歡,便能締結婚姻生活在一起。
簡而言之,陌那持可以娶凜王的一個女兒回去,也可以帶凜王的一個兒子回去。
陌那鳶同樣,倘若陌那鳶帶回去一個雲家的小姐,她以後在伯山族不用再嫁人,可以分割更多伯山族大汗的財産。
在自由之下,這些部落同樣殘忍。他們承認強迫而來的關系,在伯山族,倘若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但另一個人不喜歡他,只要他能将對方馴服,對方便屬于他。這種馴服既包括情感上的追求,也包括一系列的暴力手段。
所以伯山族無論男女都能征善戰,別看陌那鳶長得十分漂亮,凜王府七個公子之中,能打得過她的恐怕只有世子與二公子雲永泰。
凜族內部階級分明,崇尚高貴的血統,長幼有序尊卑分明,把非貴族的子民視為牛羊一般的奴隸。
這個部落更崇尚武力和年輕康健的軀體,年齡較小的孩子一旦長大,那他便是部落的繼承人。
陌那持年輕、英俊,身體強壯,毫無疑問的,他肯定會是伯山族下一個大汗。
伯山族的臣民們都尊重這個野心勃勃的年輕王子,但是,陌那持自幼便喜歡男子。
午宴上,陌那持不耐煩的舉着酒杯,他冷酷的目光落在陌那鳶的身上:“你有沒有見到王府的小姐?”
陌那鳶嗤笑一聲:“大概因為麒朝的使臣在這裏,凜王這些天對我們客客氣氣,不敢讓他的女兒們出來。昨天晚上我偷偷溜到了各個小姐的院子裏看了看,她們之中有些确實漂亮,可是,并不符合我的要求。”
陌那持長眉蹙起:“哦?”
陌那鳶道:“我說過,我只會選擇比我漂亮的女子成親。”
陌那鳶野性難馴,她對大汗之位有觊觎之心,陌那持早就看陌那鳶不順眼了。
只是,伯山族看得慣兄弟為了權力互相厮殺,卻看不慣男人殺害自己的母親和姐妹。
如果陌那持貿然除去陌那鳶,一旦被人發現,他在伯山族便聲名掃地了。
陌那持并不希望陌那鳶找凜王府的小姐,他希望陌那鳶随便找個伯山族的男人嫁了,日後再不回來争搶自己的汗位。
陌那持綠色的眼睛掃了她一下:“你随意,我不會管你。”
“說起來,王子不也沒有找到心儀的人?”陌那鳶笑笑,“凜王府裏的五公子,還有那個堂公子,長得應該合你口味吧?”
陌那持看了雲煜一眼,再看向雲堯。
這兩人都是那種長相斯文的,最起碼不是世子雲廣陵及雲永泰這種強健壯碩渾身肌肉的類型。
說實話,這兩人确實算得上萬裏挑一的好看。
陌那持道:“那位五公子城府深沉,他看我的目光裏帶着算計,似乎要對我做什麽壞事,絕對不是善類。至于那位堂公子,他穿着品味不錯,打扮得十分出色,但是,他的性情不夠穩重,眼皮子太淺,帶回家去會給我惹大麻煩。”
這次來凜州,陌那持帶來了許多珍寶獻給凜王。
按理說,應該讓世子先行挑選,明面上是挑選,實際上是按照次序去拿,因為物品的尊貴程度都按照次序排好了。
結果雲堯湊到了最前面,眼巴巴的說他想要這個想要那個。
這麽鄭重的場合,無論如何雲堯都該謹遵本分,等凜王自家的公子挑選過後他再挑選。可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有什麽不妥,事後反而自證身份般對陌那持道:“我在伯伯面前長大,伯伯很偏愛我”。
陌那持以後要繼承汗位,在伯山族,大汗的正妻被稱作恪尊。要是陌那持娶雲堯這樣的恪尊,日後家裏來了客人,客人獻上什麽東西,他還沒有發話,恪尊便不知禮數的上去挑選,那像什麽樣子。
這個堂公子雖受凜王喜愛,實在不是最合适的人選。
陌那鳶玩味一笑:“七公子呢?接我們那天他出現了,他真是風雅啊,恐怕整個凜州的奇珍異寶堆積在凜王府中,燦燦光華不及他容色半分。”
陌那持:“……”
陌那持知道陌那鳶講話實事求是,很少誇張。
現在陌那鳶毫不避諱對那個七公子的贊美,他反而覺得這是什麽了不得的陷阱。
陌那持道:“未必如此。”
陌那鳶這番話本就是為了試探陌那持那天有沒有看到雲緩。
眼下聽他這麽講,那就是沒有看見,不然他肯定不是這樣的回應。
陌那鳶同樣不希望陌那持得到凜王府的襄助,她對汗位有幾分想法,奈何她不是最正統的繼承人。
雲緩的事情,陌那鳶這兩日打聽過。
據說這個小公子是王妃的小兒子,自幼體弱多病溫柔乖巧,因而王妃十分寵溺。王妃生的兒子往往會尊貴一些,加上這個小公子生得過分動人,陌那鳶多多少少會擔心陌那持會看上對方。
現在看來,王妃這些時日不準小公子出席這些酒宴,陌那持完全沒有接觸到這個小公子的機會。
如此也算順遂了陌那鳶的心意。
陌那鳶素來神出鬼沒,她不像麒朝這些大家閨秀般穿着厚重的衣裙,一身利落的衣着方便她各處奔走。
傍晚時分,雲緩要去王妃的住處請安。
走到半路上,突然聽到聲響,一串微黃的手鏈落在他的腳下,雲緩忍不住擡眸,看到一位穿着深青色長褲的姑娘晃蕩着雙腿坐在牆頭上。
麒朝的姑娘不會穿這種褲子出門,在她們看來這極不雅觀。
伯山族無論男女都要出門狩獵和畜牧,他們追求幹脆利落,男女都穿褲裝。
雲緩把陌那鳶的手鏈撿了起來:“公主,你的手鏈。”
陌那鳶伸出修長的手指,從雲緩手心接了過來,她對雲緩一笑:“你就是七公子麽?本以為你是一眼看過去好看,沒想到你這般耐看,越看越覺得巧奪天工,我猜想,雪神創造你時一定很愉悅。”
陌那鳶這句贊美對伯山族的人而言相當之高。
這個朝代不同種族部落之間有他們自己的神明去信奉。伯山族至高無上創造萬物且能毀滅萬物的神明是雪神,他們的生死都和雪息息相關。
伯山族至關重要的水源是高山上的冰雪融化,雪化成水滋養土地,萬物才能複蘇。每年冬天的暴雪會給他們的部落帶來很大的生存危機,暴雪太多的年份裏,他們牛羊會死大半,需要冒着生命危險搶劫其他部落。
在他們看來,能帶來災難和生機的事物就是他們的神明,倘若誇贊時帶着神明,則表示他們認同這個人。
雲緩倒不認為自己真的這麽好看。他一直認為別人誇贊他好看只是因為他的父母是王爺和王妃,因為他不像兄長那般骁勇,沒有別的優點可誇,只好誇他長得不錯。
所以,面對陌那鳶的誇贊時,雲緩并沒有太在意,他還要去給王妃請安:“公主,我還有其他事情,告辭。”
“慢着。”陌那鳶從牆上跳了下來,“你知道這串手鏈是用什麽做的麽?”
雲緩仔細看了一番:“是獸牙嗎?”
陌那鳶笑嘻嘻的道:“我家那邊有許多狼群、豺狗、豹子和棕熊,伯山族的猛士每殺死一只野獸,會取下它們一顆牙做成首飾,我十四歲便騎馬打獵,這串獸牙全是狼的犬齒,它們全死在我的手中。在伯山族,男人之中,陌那持是英雄,女人之中,我陌那鳶是翹楚。”
雲緩誇贊:“公主着實厲害。”
陌那鳶笑道:“不覺得我可怕麽?我和你的姐姐妹妹不一樣,她們應該只會騎馬,不會殺人,和她們相比,你喜歡哪種?”
“春花與秋月俱是美景,一旦比較便落了俗套,家中姐妹牡丹染羅裙,公主是鮮血代胭脂,各有不同之處,亦無法比較。”
王妃才情那麽高,未成婚前便是出了名的才女,雲緩得她教導,一言一行極為端方。世家公子的溫潤與教養,在他身上展示得淋漓盡致。
陌那鳶本來打算吓唬吓唬雲緩,讓雲緩不敢接近自己的族人,從而遠離陌那持。
與雲緩交談幾句,她發現凜王府這個七公子不僅長得明淨俊秀,言行舉止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人味道。
她道:“你們漢人都這般麽?漢人家庭的小姐也是你這般溫柔有風度?”
雲緩微微一笑:“我是凜族人,并非漢人,有一半漢人血統。”
雖然王妃是漢人出身,但這個朝代孩子的身份多半是随父親。
陌那鳶道:“你去見王妃?帶我一起?我想看看你母妃是什麽模樣。”
雲緩不可能帶着陌那鳶一起過去。
他沒怎麽和女孩子來往過,王妃已經在考慮他的婚事了,萬一被王妃誤會他春心萌動看上了這位公主,會惹出不少麻煩。
眼下靖侯世子在凜王府上,無論出于什麽考慮,雲緩都該離陌那鳶和陌那持遠一些。
王妃依仗朝廷更多一些,朝廷對外族态度不明,雲緩與這些人往來,恐怕會影響朝廷對王妃的重視程度。
雲緩委婉拒絕道:“母妃近日來不見外客,請公主改日再來拜訪,告辭。”
陌那鳶又跳到了牆頭上:“聲音那麽好聽,真是個溫柔的小公子。”
她遠遠看着雲緩的背影,一直等雲緩的背影消失,陌那鳶才索然無味的從牆頭上跳了下來。
她雙腳剛剛落地,突然感覺脖頸間一陣寒意,接着寒意遍布全身。
一道溫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陌那鳶,我們陛下想同你做一樁交易。”
陌那鳶修長的脖頸被劍氣劃傷,細細的鮮血順着流淌了下來。
她完全沒有料到居然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她的身後,将劍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還有許多事情未能達成,自然不願意英年早逝,雖不知道這個陛下是什麽人物,但交易麽,一向是以一物換一物,是雙贏的。就算雙贏不了,撿回一條命也是好的。
陌那鳶道:“我性命萬分寶貴,你不要傷我,帶我去見你們陛下。”
......
雲緩進了王妃的住處。
王妃今日一身素色的衣衫,雲緩嗅到她一身一股淡淡的檀香,想必是在佛堂裏念了一下午的經。
“母妃。”雲緩對王妃一笑,“兒臣給母妃請安。”
王妃每次看到雲緩對着自己露出溫柔淺淡的微笑,她的心情總會好轉許多。
她招招手讓雲緩過來:“廚房裏做了你喜歡吃的糯米甜糕,你嘗嘗。”
雲緩拿了一塊精致的糕點:“謝謝母妃。”
王妃溫柔慈愛的目光落在雲緩身上:“別吃太多,等下還要用晚膳。”
雲緩點點頭。
王妃道:“慧明大師見過伯山族的王子和公主了,他說這兩人命硬,天生就很克你,緩緩,你以後不要和他們見面。尤其是那個伯山族的王子,慧明大師說,綠眼睛的人都是惡鬼轉世,絕對不能來往。”
雲緩:“……母妃,他們這個人種就是天生綠眼睛啦。”
“無論如何,你要聽大師的話。”王妃臉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了,“千萬不能任性兒戲。”
雲緩其他地方做得不足,王妃都能包容。王妃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雲緩不在意他的身體。
當慧明大師說那個伯山族的王子克雲緩的時候,她簡直想把陌那持趕出凜州。
雲緩咬了一口糕點。
糯米甜糕入口即化,中間夾着一層濃郁的奶心,甜而不膩香氣四溢。
雲緩只想來王妃這裏蹭點好吃的,本來沒打算和什麽王子公主認識。
王妃又道:“對了,楚家托人送來一箱枇杷,說給你嘗嘗鮮。”
凜州春天基本上沒有什麽水果,雲緩來麒朝這麽多年,喜歡的香蕉、草莓、荔枝、櫻桃,別說吃了,他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邊不種枇杷,雲緩自然見不到枇杷。
這種水果皮薄肉厚,不能長途跋涉,能完完整整的将新鮮果子送來,着實不容易。
王妃說着讓人把小小一木箱枇杷拿來。
金燦燦的枇杷果包裹在柔軟的絲綢和棉絮裏,約摸有二十多個,裏面居然沒有一個損傷。
這種水果在當地十分便宜,運到偏僻的凜州便成了十分奢侈的東西。
如此完整新鮮,路上的人必須快馬加鞭才能送到。
王妃道:“江南的枇杷初夏時才成熟,恐怕更南邊的地方才有成熟的果子。也不知道你外祖父從哪裏弄來的,這一趟讓人送來花費得有千金。一開始我還有些稀奇,因為我從小不大愛吃這個。使者把這箱東西交給院中下人,說是專門給你吃的。”
雲緩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外祖家有權有勢,沒想到有權有勢到這種程度。
明明前陣子外祖父還寫信說楚家要不行了,真不知道楚家極盛時是怎樣的風光。
千裏迢迢只為送一箱枇杷,這種待遇恐怕只有皇帝的寵妃才能有吧?
“我嘗了一個,倒是挺甜,你肯定喜歡。”王妃不喜歡這種汁水多的酸甜果子,楚家費盡心思送來這些着實讓她不解,“你吃幾個,其它我讓人熬一罐新鮮的枇杷膏給你沖水。”
她記得雲緩時時咳嗽,前兩年偶爾會有咳血的症狀。今年來見她的時候,雲緩很少咳嗽,王妃憂心他日後再犯。
枇杷潤肺止咳,生津解渴。确實适合雲緩這個時候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