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紅(十五)
眼前那團蹦跳的迷霧樣的小影子,你望着那遠遠的延伸到盡頭的路,跌宕的懸崖下面?
你伸出手,欲拉住那條滑溜溜的小泥鳅。
它影子一樣的從你的指縫中溜走,越來越近了,你的手上是濕滑的黏液。
那條路?你望着躍動的,就要抵攏終點的它。
愈靠近愈猛烈,冰涼的風灌進你的鼻腔,肺鼓動的幾乎被撐裂,你腳在尖銳的沙石上,如踏過荊棘一般。
最後幾乎是将自己劈開似的一絆。
那團小小的影子應而倒地。
你驚的坐起,耳邊還是尖銳的夢裏貫穿出來的哭聲。
你睜開眼,棉織的窗簾漏出沙樣的光點,天将亮。
睡夢中肢體拉扯的痛楚尤在,你蜷縮着腿,頹然的坐着。
那團迷霧一樣的萦繞在你的腦海的影子,它是誰?
而這不給自己留餘地的一絆。
“那是媽媽給的福報。”
你的腦海裏那團迷霧慢慢定格,那個面孔。
你怔悟的抓起床頭的手機。
電話裏忙音像是漸遠的腳步,快點、再快一點。
你的心幾乎在這忙音的間隙中被懸了起來。
“喂。”
電話那頭含混的鼻音。
你松一口氣撫撫胸口。
“你… …”
你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麽。
說你那個無端的夢?或者是... …
難道不就是為了确認他依舊安好嗎,而在這一聲“喂。”想來過得應該不錯。
你遲疑着,手指将觸未觸的。
“你在幹嘛?”
你還是,沒忍住的,像被心裏的某個隐秘的念頭給推了一把。
電話那頭的那個人,你後來愈發的想不明白,你們怎麽就成了那個。
即使全城的電線杆都倒了也砸不到的你們,怎麽最後就睡到了一張床上。
那時,他還只是個陌生人。你将他領回家、帶進門、一起坐在地板上、聽他嘴裏跑火車似的胡話。
“簡直荒謬。”
你使勁按住太陽穴,輕觸屏幕,準備結束這一切。
而電話那頭,此時突起的,他接連的回應。
你在這急促的頻率下竟不可思議的慌了神,怎麽也觸不暗着屏幕,你手忙腳亂的,手裏的像是一條活蹦亂跳的泥鳅。
就是那樣正好的,他自然而然的就想存在于你的生活。
從毫無征兆的遇見、到一樁一件好像是挑着時間等你連接、再到被你發現是那樣的巧、再到這挂不斷的電話。
那種天然的親密,就像都來自于你,而他對于你就像是自己割下來的一部分。
他的鼻子、眼睛、嘴,他的脾氣、習慣、性格,那仿佛就是你造的。甚至有種時候,你都恍惚的聞到他身上來自大洋彼岸幹淨的鹹腥味。
“如果真是它。”
你埋頭難以置信的苦笑道。
“這樣也好,好的是,之後遇到的,都比我好。”
就像它進入了一個新的家庭。
這次不同,它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睜開眼,揮動着小拳小腳。它牢牢的抓住手裏的玩具,就像抓住生命,這無需由你來決定去留的生命。
你的第一個孩子。
那個播下它的男人的面孔早已失真,感情?那是無關到夢裏都不會出現的人。
只是這個着着實實孕育在你身體中的另一個身體。
你們血肉相牽,剩過肌膚之親的極致的親密。
它的皮膚、它的血液,它是是一部分的你。
它跑着、跳着,連腳印都是你血肉捏成的模樣。
而這一切都太晚了:斷骨的陣痛,它連湯帶水的出來。
你恨、顫抖的望着那使你疼痛的一灘血肉。
太晚了你才明白,在你們共用的身體裏,你們何嘗不是在共同的承受這份疼痛。
它出來了,死了。你出來,還活着。
這場無端的夢,是它用生命去替你終結的。
直到在那片蔚藍的海岸,白浪席卷起深海的鹹腥,也同時喚醒你深處的母性。
母性?
母性最接近性。
你憎惡着自己,就像憎惡一個食子充饑的野獸。
你懷抱着冰冷的它,在大海伸手問你要的時候說:“不。”
而你的身體。
你越發明顯的感受到有關于它的痕跡,在那最深的底部,一定有一個淺淺的坑,是它提前為自己挖好的。
它比你更明白你是多麽的不牢靠。
那盞小小的,空空的穴,你像對待遺物一般的對待着身體。
那是一個,誰也不曾去過也不能占據的地方。
你築起圍牆,将它罩進真空層裏。
無論你如何變化,年輕或是蒼老,着盞玻璃罩裏的,始終是它來時的模樣。
而此時,又怎麽會。
那個被塵封到幾乎遺忘的角落,被他揮起拳頭,一拳擊碎。
自那天你怔悟似的醒來,将有關他的一切連人帶行李的關在你的門外。
那架飛機加速、騰空、上升。
你望着它離地,終于滾出了你的世界。
到底還是孩子,他轉身沖你大喊。
你頭也不回的,就像若幹年前,萬裏之外的機場。
親人?情人?
到底是別人家的兒子,将來也是別人的丈夫,你已經偷歡了如此之久。
即使你有過片刻妄想,就這樣偷偷的藏起來,勾勾手指頭他就屁颠屁颠的跑來,就像小時候,你對他缺席的□□。
那個幼兒園門口、學校教室、操場跑道,你從未出席的地方。
自己的兒子,幹幹淨淨的。
“你走吧。”
你擡起頭,望着屋內的一切,這根本就不像一個活人的世界。
你也只是把自己當作祭品的,給他。
而每次那個騰騰熱氣的面孔。
你都否認,這哪兒是那具密封袋子裏冰冷的軀體。
它的骨骼、肌肉透明的幾乎可以被忽視,哪裏是眼前這個健壯的男孩。
他是那樣有力,能将你緊緊的擁在懷裏,你頭枕着他起伏的胸膛。而那透明的小蝦小蟹似的胳膊、腿,不是它。
你找完所有的借口,将他環在懷裏,那是給自己的心安。
那次你病了,她将你抱到陽臺,那個你日夜供奉的地方。
你想總算是死在其所。
那盞櫃子緊閉的門裏,你軀體中的一縷被輕飄飄的抽走,慢慢探進它。
“嘩”的一聲,沙粒一般閃耀的陽光攔住了你的去路。
體溫一樣的陽光中你又被重新注入回到軀體。
那扇門關上了,你再叩不開它,從此陰陽兩隔。
而你,身後亮閃閃的,是他和暖陽。
“你,來一趟吧。”
你輕輕的對着電話那頭。
你從不将自己交給別人決定,對于“生”,對于“死”,生生死死都是你的權利。
這長在你身體的事,即便不必征求他的意見。
但有他的一分,也有權知情。
時隔仨月。
你替他打開門。
人是瘦了些,眼睛還是閃爍着,這樣小的一個孩子。
你靜靜地看着他,就像被你通知着領噩耗一樣站在你的門口。
腹部隐隐的,仿佛有股吸力。
你後退幾步,意圖削弱。
這算是天然的親近?
你坐在離他最遠的椅子上,望着風卷殘雲的他。
“有這麽餓?”
你将視線落向別處,這拙劣的演技,你似乎是想替誰捂住眼睛。
而那條線,你總覺着,從他一進門。肚子上就像伸出了一條線,與他若有似無的牽着,像是相互吸引的兩極。
你想,這将是你無法控制的親近,你拉上廚房的門,将這兩極用一塊門板隔着。
這細微的磁力,緩慢的在你的五髒六腑運作。
胃部一陣一陣輕微的皺縮。
那吞進去的秘密,只需一張嘴,它們反酸似的往外倒。
這感受,又是正和誰承受着呢。
門開了,一雙手輕輕的搭在你的肩膀。
耳邊響起了磁極相互叩響的聲音。
一對大手小手,識破你陰謀似的快活的一擊掌。
“我反正昨天晚上都躺三環高架上去了。”
“再晚點你就見不着我了。”
他讨好的将頭靠在你的耳邊。
你幾乎反手一耳光扇在他的臉上。
“混蛋。”
“你混蛋。”
“你想死?”
你的腦子裏飛快的轉着
“你不知道死有多容易。”
“你不知道活着比死難多了。”
“差一個小時、一分、一秒,你父母沒有遇見,他們沒有在那一天确定關系,沒有恰到好處的做那件事,你都不用來這一趟。”
你幾乎要用眼神将他燒成灰燼。
“再到你的母親,她沒有想好要生下你,或者是她已經想好了,就像我一樣,滿心期待着那個小人兒的到來。它會是個紅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睛的孩子,我替他挑選了百分之五十的外貌,和一個健康,有活力的體魄。但當它真正來了,盡管我已經無數次刻畫出它的模樣,但我依然知道知道,它偶然的,早就不是我之前所預想的那一個。我預想着它會在屋子裏陽光最充沛的地方,在那個擺動幅度正好的小搖椅裏,我甚至都看到它在我的撫養下茁壯的成長,蹬着擦亮的小皮鞋、小馬一樣的在我的面前蹦跳。它還是沒能來,它閉着眼睛,都還沒能看看太陽。”
“你多混蛋。”
“可以就這樣游戲着生命。”
你低頭,伸手用衣服遮住小腹。
那顆隐隐的,暗自發育的生命。
你還吃飯,喝水的供養着它,雖去留未定,但它也依舊的張開嘴咕嚕咕嚕的吃着喝着。
而這個,身後的和它有一半血緣關系的男人。
就那麽玩玩笑笑的,将自己放在車輪底下。
“如果你這麽想死。”
你輕輕的按按自己的小腹,那裏面,暖暖的回擊的力量。
“太容易了。”
那股溫暖的回力像是觸動了你淚腺上某個敏銳的開關。
“你就沒有想過你的父母、親人,或者是,其他的,跟你有關的... ...”
人生是無意義,但着無意義,是多少代人的偶然。
“你太不負責任了。”
你顫抖的望着他。
可是,又憑什麽。
憑什麽他要被你要求着。
你憑什麽捆綁他、限制他,将他像一本書一樣翻開、合上,或者是直接塞一本書給他。
哪怕他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那也落地生根長成一個獨立的靈魂了。
“你走吧。”
那扇門合上,他走了。
“來過。”
你輕輕的觸着小腹:“剛才那個人,他在氣頭上,你不要在意。”
而眼下,你只關心鍋裏的這道菜。
人生那裏比得過當下畢竟熱氣騰騰的一餐飯。
“不錯。”
你輕輕的放下筷子,這曾經是你最不擅長的事情。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去煮熟它。”
你低頭呢喃的,像是聊着天。
“怪不了我,我又沒做過飯。”
你伸手輕輕摩挲着,突然頓住。
“怪不了我?”
哪兒能呢?哪兒能怪呢?
過去你也總是怪父母,怪他們不教你,不告訴你。而你沒有想過的是,他們也沒有當過父母。也是在二十來歲的年紀,突然就有了你。同樣的二十來歲,同樣的幼稚和迷茫,你二十來歲尚不知如何過好這一生,他們不也一樣。而你又憑什麽,要去要求他們懂得?
而那個人,那個剛剛關上門的人,他也是一無所知的。
你又怎麽,能去要求他懂得。
而他剛才觸到你,你能感覺的,像兩塊磁鐵牢牢的隔着你的肚皮吸在一起。
你輕輕的推推,這一股發自于原生偌大的力,居然有像是切斷骨肉的難受。
他的手翻動着,仿佛要扒開這一層皮肉一探究竟。
“不對。”
你轉身拿起手機。
“我覺得你有權知道。”
你在電話接通的零點一秒說起。
“不是問你要什麽。”
“只是知會你一聲。”
你連貫的,不給他任何回應的間隙。
你已經盡量的,将它說得随意,讓它聽起來似乎也不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
就是一個消息,好像一句玩笑似的。畢竟,你曾經不也總拿這個開玩笑,多年前,還将那人還騙得團團轉,所以… …
他的聲音響起,又急急的被你打斷。
“你先聽我說。”
你站直身。
“這跟你沒多大關系。”
“我會自己處理。”
電話那頭,沉默的。
“不。”
“一個玩笑。”
“吓到你了?”
你該如何表現的,像是一個惡作劇。
他千裏迢迢的被你呼來喝去,聽你一個玩笑?
就不能像當年一樣,你僥幸的:“不,騙人是不對的,都說人的對“知”的獲取不會因為死亡而停止,說不定當你那個人也已經知道了。興許,不知道他是捶胸頓足的憤恨被我在股掌之間玩弄,還是就那樣的原諒我了。而眼前的,這個還是個孩子的男人,他可能還沒有那樣的應對能力,畢竟,這對誰來說,都該是件大事。”
你抱住聽筒,電話那邊無聲的沉默。
來不及了。
來不及當做一句玩笑了。
就像當年,被你所理解的,他誇你的那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