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紅(十三)
每天你都準備着,醒來的第一件事:拉開衣櫃門。
你預備着什麽時候拉開它是空的,只有衣架在橫梁上晃晃蕩蕩,那個男人的痕跡就消失的幹幹淨淨。
開始幾天,你還給自己打氣:“拉開它,即使它空空蕩蕩,你要挺住。”
後來你也麻木了,總在拉開滿滿一櫃衣服之後,打開卧室的門,看見在書房與客廳之間晃晃蕩蕩的他。
還是那樣的早晨,陽光照常灑滿你的被子。
你感恩着這些天來自老天的鼓勵:“天大的事都會過去。”
你起身,照常走像那扇衣櫃,擡腳踢在什麽東西上,你低頭,他皺縮成一團頹然的坐在地上。
你驚了一大跳,“幹嘛在這兒。”趕緊抽回腳。
他也不說話,只是頹然的低着頭。
你驚着了,慌忙的蹲下來,拍拍他的肩。
“老白。”
那團皺縮的人形只是發出一個聲音。
“為什麽。”
“老白,你怎麽了老白。”
你輕輕的晃着他的肩。
“她騙我。”
他猛的擡起頭捉住你的手。
“她騙我,你能想象嗎,她居然是在騙我。”
“騙你?”
你抽出被他抓疼的手,輕輕的順着他的後背。
“地上涼。”
記憶中好像已經有很久沒有這樣和他坐在一起吃早餐了,你總是故意的讓自己睡到中午。
然後一邊準備午餐一遍收拾着他扔在水池裏的盤子。
“到底怎麽了。”
你将牛奶遞到他面前,他沒有伸手。
你輕輕的放下杯子,望着頹然失神的他。
也不知是什麽導致的無名火,是他失約的還坐在你面前嗎。
“你別這樣,坐直了好好說。”
你沒有想過自已有一天會這樣跟他說話。
他總是跟你說:“站直了,好人家女孩不靠門框。”
或者是輕輕拍着你的腿,要你雙腳着地把腿放好。
你輕輕的清着嗓子,似乎不該在這兒見證着他的尴尬。
“你說,她騙你什麽。”
你把面包片輕輕的推到他的碟子裏。
你想,要是錢,要是物,你都會安慰他不必在意。
或者是那棟房子,其實無所謂的。
“嗯。”
他擡頭輕輕的應了一聲。
“沒有孩子。”
幾乎喉嚨裏咕隆出來的聲音。
“什麽。”
你是真的沒有聽清。
“沒有孩子。”他長籲一口氣,輕輕的撕碎着碟子裏的面包。
“你能想象嗎?”
他擡頭眼神輕飄飄的落在你的眼睛。
“你說她懷孕是騙你?”
你終于反應過來。
“是,能想象嗎,她這樣騙我。”
面包碎片狠狠的砸在桌子上。
望着滿桌的碎屑,你應該說些什麽呢。
簡直是無稽之談。
說你相信?說你們作為戰鬥在同一個男人身下的彼此間的默契?還是說這不是你老白第一次受騙了?
你拼命的扯住那因為自嘲而上揚的嘴角。
你狠狠地嚼着面包,堵住喉嚨裏即将發出的笑聲。
你站起身,背對着他走進卧室。
也不知道緣由的忽然心酸,眼淚奪眶而出。
你也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或者說是你也自責。
畢竟同樣的戲碼早在幾個月前你就用了。
你掰着手指頭算着時間:“這時間也對不上。”
你嘲諷着望着鏡子裏的自己:你們在面對大事發生的愚鈍倒是很有默契。
而更多的,你數到七。
從今天算已經距你們在一起七年又過了好幾天了。
你暈暈乎乎的,也把這個節點睡忘卻了。
而你準備好送給自己獨自生活的禮物,看樣子已經泡湯。
你的心裏居然有些失落:後半生?就陪他這樣了?
他确實不再提回去的事了,而那鄹降的殷勤讓你十分不适。
“貓兒,真的,再沒有你這樣好的女孩兒了。”
他握住你的手放在膝上,仿佛摩挲的是一件珍寶。
之前,他這雙手,停留在那封信件上更多一些;再之前,停留在各式各樣的書本上多一些。
最早以前,也像今天一樣的,他含情脈脈的看着你,那也是七年前了。
“你是我遇到過最好的女孩兒。”
他将手搭在你的肩上。
“當然了,你再遇不到我這樣好騙的女孩兒了。”
你心裏輕輕嘲着。
七年,作為女人的稀缺資源,你也不怕老的,你一直認為七十八十才算老,只是甘願被一人折騰的氣力,還剩多少呢。
你無比恐懼那盞燈暗下。
你的手停留在開關上,聽着浴室沙沙的水聲。
這等待的煎熬,就像等着一把刀架在脖子上,你輕輕的按着床墊夾縫裏藏進去的那卷藥粒。
冰涼的包裝皮像是一把不由分說的刀,在你的手心裏輕輕的剜着。
你伸手調亮燈光的亮度,盡量讓這屋子明亮,就像白晝的理性。
水聲漸停。
你從未這樣抗拒過,甚至讓你惡心。
你握住着他雙臂松弛的肌肉,他撲騰着,顯得有些笨拙,這笨拙作用在你身上就是粗暴,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歡愉的交合。
那疲軟的,失去的彈性的,仿佛是與之報複似的往你身上撒氣。
你感覺自己正像一個工具一樣被使用。
原本一凸一凹兩個契合構造的器官,怎麽會産生那樣大的阻力。
每一次你都疼痛的想要推開他。
“等等。”
你用手抵在他的胸口,那個海綿一樣松軟的地方劇烈的起伏着。
“什麽。”
他喘着粗氣含混不清的問你。
“太疼了。”
你死死的抵住不再讓他靠近。
“快好了。”
他擒住你的雙臂就像擒住一只奄奄一息的貓。
在他漸起的鼾聲中,你想他是感覺不到你在流淚的。
你總是提醒自己笑着,卻多流了好多淚。
這莫大的委屈,你已經逃出了一萬公裏,卻還是沒有擺脫湖的命運。
夜裏水管裏流出來的水和那晚的湖水一樣冰。
它們流過你滾燙的的臉頰、喉嚨、胸口、小腹,最後是一塊皲裂的組織,冰冷的水的浸入新鮮隐秘的溝壑你感到撕裂似的痛。
那枚小小的藥粒,你望着它,确實很像一顆珍珠。
一切都食言了,倒是那棟三層樓的房子如期而至,果然還是物質最可靠。
不然呢?憑什麽?信任嗎?
“我只相信穩紮穩打的付出,和真金白銀的收獲。”
沒有想過的是,這樣的感悟讓你在多年後的金融暴雷中全身而退,現在想起來,是不是該感謝呢。
“你看這塊草坪。”
他站在露臺上,拉住你往下看。
“嗯,很好。”
你心不在焉的随他往下望望。
“孩子們可以在上面踢球。”
他一臉憧憬的望着那塊長勢并不樂觀的草坪,将手攬在你的腰上。
“孩子們。”
你突然回過神來反問道。
“對啊,我們的孩子。”
他重重的捏了一下你的腰,臉上憧憬的樣子,你輕輕的低下頭随他望去。
孩子?
“進你們家戶口本?和你妻子商量好了?”
坦白說,當真走進這棟房子,這棟完完全全由那個說不利索話,找不清楚路的老白掙來的房子,你有一點動容的。
不是對于物質,而是他身上流露出來的一點點,關于另一半擔當的光輝。
你想,要是他再強硬一點的擋在你面前,說不定,你真的會動搖。
這麽多年,不是也就過來了,你還是能逼着自己在那牛毛一樣的失望中,像之前在他的黑頭發裏挑白頭發一樣,再過若幹年,你想你也能在他滿頭的白頭發中挑出那麽幾根有顏色的。
就當自己懷裏捂的是塊石頭,不繼續抱着還能怎樣呢,放開手砸自己的腳?
“貓兒。”
他輕輕的摩挲着你的手臂。
“嗯。”
你側頭,望向他。
“你知道嗎?”
“每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都可以在陽光下長大。”
此時的陽光格外刺眼,同樣刺痛的還有他此時的話,你習慣性的閉上眼睛,頭回避一邊,輕輕笑着。
“每一個?”
“陽光?”
“每一個在美國出生的孩子?”
你松松的睜開眼睛,壓抑住狂抖的身體。
回頭已是淚流滿面。
“每一個?它呢?它是什麽?”
“它都還沒來得及出生。”
“它為什麽沒有出生?”
你望着他憧憬滿意的的側臉。
“你居然還可以這樣笑。”
“憑什麽,憑什麽是你站在這陽光下。”
你瘋狂的脫離他的觸碰。
而剛剛轉瞬即逝的,那有關于光輝的感動。
你一把撕碎了。
就着這兩層樓的高度抛下去,洋洋灑灑。
它走的那天,可曾曬到這樣的陽光。
你望着被憤恨紛紛揚揚撕碎的思緒:“可又有人為它灑過這紛紛揚揚的紙片兒。”
“我居然還還不死心,七年前一天一夜的折騰,它身上挨的那一針。”
你死命的抓住眼前的欄杆,似乎要向眼前的人讨個說法。
而這個人,你只想把他狠狠的從這露臺上推下去。
“貓兒,你怎麽了,你別吓我。”
他輕輕的蹲在你面前,想伸手觸你。
你猛的站起來:“吓你,你再禁不住吓了是嗎。”
“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他不解的,望着你的背影。
“你命真好,你什麽都不知道。前有情人為你斬荊鋪路,後有妻子萬裏尋夫,這一切因你而起的,你卻可以恬然入睡,心安理得的好好當你的受害者。”
你輕輕的擡起頭,望着火紅夕陽下披滿金光的屋頂。
“真美。”
你淡淡的說。
“可惜它沒來過這人世一趟,沒能擡頭看看太陽。”
日子過的很快,這平平淡淡的生活你沒有适應,也懶得改變。
他的忙碌算是對你某種程度的解放。
你也偶爾心血來潮為他搭配搭配,你巴不得,你輕輕的搖搖頭,望着他走過那塊依然無人奔跑的草坪,再邁出那扇門。
你巴不得他遇上一個年輕的女孩兒,哪怕別人牽着孩子找上門來。
你想你也會打開門,欣然的接待着,然後把這個不再有活力的身體連帶着房子,和你每日的生活一起交接到那個女孩兒手上。
不就是起床、做飯、吃飯、睡覺、再等他回來睡覺。你想,多的是人願意用青春作為衣食無憂的交換,你再給他們封一大紅包。
“貓兒,我回去一趟。”
黑暗中,你感覺他的鼻息慢慢靠近。
“嗯。”
你背過身輕輕的應着。
“就三天。”
他補充道。
“嗯。”
其實對于你,三天、三個月、三年,哪怕沒有歸期,都無所謂,你輕輕的抱着雙臂。
一個重量搭在你的腰上,你喉嚨一緊,那令人作嘔的感覺再度襲來。
“我不舒服。”
你蜷蜷身體,躲開他的觸摸。
“我知道你是在怪我。”
他嘆了口氣,緩緩的說。
“這麽多年,也沒能給你交代。”
你緊緊的閉上眼睛,只想随便路過誰的夢,迅速鑽進去脫離這現實。
“等我辦完手續。”
你盡力了,他的聲音還是清晰的,在耳邊響起。
“結婚吧。”
他一字一頓的,敲擊在你的耳後。
這三個字?
你咬緊牙關,不讓自己顫抖。
“太容易了。”
你幾乎快笑出淚來。
“讓一個男人做決定太容易了。”
你閉上眼睛,那是你第一次見到他的妻子。
那個身體壯碩,就像集市上,對面走來的一位大嬸,那時候搭他,就小雞一樣擒在這位大嬸手裏,你是多麽疼惜他。他日日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人。你甚至不敢想象他們在床上的樣子。
他居然還真的就以為他們有了孩子,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的從你身上離開,又睡回到那女人身上去。
懷孕?假懷孕。
“論這事兒,按理說我比她幹得早。”
你擰開卧室的燈,靜靜地站在窗前。
從前這裏的夜還是漆黑一片,你總是拉緊窗簾想方設法的擋住這寒涼。
現在,它已經是璀璨的,可你依舊覺得寒涼。
“明天一起去定回國的機票吧。”
你眯着眼睛想要看到更遠,身後傳來他有些沙啞的嗓音。
你睜開眼,輕輕的拉上窗戶。
“多喝水。”
轉身向廚房走去。
這個長方形的空間,你望着杯子裏源源不斷的氣泡。
真的能重新開始嗎?
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可是,為什麽,你感覺一切早都結束了。
通明的機場裏,你望着他的背影。
八年,不管是對于男人和女人,都不算短。
時光會帶走女人的青春,同樣的也在矬削男人的銳氣。
八年前多麽挺拔清朗的一位少年模樣的男人。
你望着他依舊筆挺襯衣下的,那副興許只有你知道的皺縮的身體。
那暴露在外的,失去遮蓋的松弛的後頸。
你遠遠的,數着上面密密的細紋,和貼在咨詢臺上,松弛的肚皮。
你的少年被變成了這般模樣。
你等不及那張已漸溝壑遍布的臉轉過來了。
你轉身,拿起身邊的包,對,那個包,只比平常重一點點。
護照、銀行卡、機票、身份證。
一切都正正好,時間精準到似乎這八年只有這件事是天願助你的。
你終于攢足了勁完成這個轉身,八年抗戰。
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