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黑(九)
你在繁華的另一端。
這是一座從名字就開始數數的橋,在這個城市夜晚最熱鬧的地方,老早就居在高位數點着人頭。
沿岸是各式各樣的酒吧,光怪陸離的招牌下往來着白日裏看不清底色的人。
從街頭走到岸尾猶如逛完了一個中華曲庫,每一個燈紅酒綠的窗口都有着不同的嘴用不同的嗓音在唱不同的歌。
這是這個城市燈火通明的開頭,末了也會成為結尾。
你總在零點之前跻身于這群混亂的嘈雜,人群中蒸騰的熱氣像桑拿一樣緩解着一天的疲憊,這是能換你一夜安眠的雜嚣。
沒有比滿街的酒和嘔吐物混合的氣味更能讓你分心的了,你努力的麻醉自己,那千裏之外的遙遠氣息。
穿過那架諧音也是動物名字的橋,在這繁華璀璨的另一頭。
你突然想起那座遠隔千裏動物名字的山,它們念在一起竟十分般配。
于是你回頭望它,鐵一樣的黑影竟多出幾分柔情。
那架橋的對面,倒影着一條與繁華璀璨的對岸一模一樣的街。
河水中軸線一樣的将一左一右兩條街分割成為了一正一負兩個世界。
在繁華對岸,是工地躲着抽煙的工人,草堆裏偷摸撒野的外賣員,推走淩晨最後一堆垃圾的清潔工,和對岸不同,他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
一方歌舞升平一方茍延殘喘,像南北兩極,你靜靜地坐在橋墩上,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那人零點下班,就在離你現在位置步行十分鐘的地方。
這個地方連續發生過好幾起□□案,都是不同的人作案。
你躺在餘溫褪去的石欄上,屏幕的白光射燈一樣打向你的眼睛。
“疫苗的事出結果了嗎,猥亵的兒童的人進監獄了嗎,菜農的損失賠償了嗎... …”
你的腦子裏轉着這些關你屁事的事情。
“可是我就是關心這些關我屁事的事兒啊。”
你仰着頭,拿一根手指頭滑動屏幕。
“這個世界會好嗎。”
你翹起二郎腿,輕輕的哼着,耳邊不知誰往河裏丢了幾顆石子兒,橋洞下栖身的白鷺被驚得飛起。
你滑到最後一條。
“明日B市将迎來今年最強雷暴雨。”
那也是一場雷暴雨。
在深夜入睡的城郊,有別于主城的跋扈,這裏更容得下生活。
稀疏的幾盞路燈,微弱的光亮照在灰白的木地板上,她抱着膝蓋沉默的坐在落地窗前。
“你在想什麽。”
你側頭問她。
她沉默不語,半晌。
“看見過滿天的星星嗎”
“沒有。”
你蹭的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探探。
今天的窗外格外安靜,平日裏走馬燈似跑着的廣告牌全暗了下來。有風吹來,卷着落葉“沙沙”響着擦地而過,你回頭提醒沉默不響的她。
“起風了,估計會下雨。”
一邊探身伸手關上窗戶。
“小時候,這個季節我們都躺在院子的竹席上看星星。”
她像是沒有聽到,輕輕的說着另一件事。
“看,現在也能看。”
你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走到她跟前。
“躺這兒等吧,說不定就有星星了。”
你靠着她先躺下,伸手拉她,示意她枕在你的胳膊上。
你的手臂接觸到她涼滑的發。
“果然是讀瓊瑤長大的一代。”
你心裏想着一邊将手臂墊在她的脖子下。
身下漸漸涼了,地板裏積蓄一天的熱氣正在褪去,你側身輕輕摟緊了她,支起來頭看看。
“還真在認真的等阿。”
你望着望向窗外不言不語的她。
夜涼,雖然是在室內,你在将醒未醒中掙紮。
輕輕的,你感覺到一條有厚度的東西搭你的身上,是你迷離之間所期待的溫暖。
眼皮沉了。
你在一聲驚雷中醒來。
懷裏的她輕輕的顫了顫。
你睜開眼,眼前的天空居然是明亮的,大片的雲層層疊在一起。
原來不是什麽都沒有,積了這樣厚的雲。
“哇。”
你暗暗的驚嘆。
遠方天空出現幾條細小的電光,伴随着破裂的聲音。
灰白的夜空像是裂了一個口,裂縫裏隐藏着某種未明的底色。
放射狀的白光集幾何倍數分割着夜空,你第一次看見閃電的形狀。
那接向地表的,樹根一樣盤桓的形狀。
像來自無窮高處的一只巨大的手,蒼白的青筋一網一樣延伸開來,而你們在這天羅地網下。
你輕輕的摟緊懷裏的她,她似乎也驚着了,沒有掙脫,一只手輕飄飄的握住你的手臂。
密集的白光過後,天空一陣沉默。
急急的,幾滴雨飛快的擦在窗戶上,你望着那幾條傷口一樣的水痕出神。
随即一聲悶響,兩注巨大的白光直穿地表,頃刻間黑夜成了白晝。
根須一樣蔓延的電光幾近要穿透玻璃打到你們身上。
驚起中你感覺到她突然抓緊的手,你們像躺在光天化日下的一對祭品,你閉上眼睛曲起身體緊貼着她。
天空終于醞釀出了一場暴雨,在雨點與屋棚噼裏啪啦的敲擊聲中,她蘇醒了般的輕輕掙脫。
你舒了一口氣,躺平,放開環抱她的手臂,此時暴雨傾盆,急雨中她靜靜地呼吸就在耳邊。
“還是第一次這樣看閃電。”
她也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氣。
“喜歡嗎。”
你把手輕輕的搭回她的手臂。
“挺特別的。”
她喃喃回答。
“會不會害怕。”
“有點兒,自然總是讓人敬畏的。”
她輕輕的握住你的手臂,耳語一般的。
“囡囡。”
“嗯?”
驚雷後的暴雨反而顯得平靜多了,這密集的雨聲竟十分催眠。
“睡吧。”
沒想到冷空氣的影響的範圍如此之大,剛走出家門你就折回身加了件外套。
今天的天色一直保持在在早晨六點左右,漫天霧沉沉,像沒睜開眼。
路上行人匆匆往往,面無表情的穿梭在這強降溫渲染的陰郁氣氛裏。
惡劣的天氣将你滞留了五個小時,從B市機場出來已經是下午六點,本來就不早的時間疊加暴雨前的聚攏的烏雲,這座城市已經提前進入了黑夜。
你走在機場出來的環道上,遍地的是悲車輪碾碎的樹枝,耳朵裏都是枝桠從樹幹上撕裂的聲音。
烏層層的密雲聚集着極低的氣壓,已經看不見出行的旅人。
你站在能躲風的位置,終于有車路過,不等你揮手随即亮着客滿的燈在烏雲與地面的夾縫中呼嘯而過。
狂風裹挾着寒氣,你跺跺腳緊拉着外套。
總算有一輛願意載客的出租停下:不打表。
當你穿過五環的立交橋時,車玻璃上已經密密麻麻的打滿雨點,林立的立交橋下你們幹一陣濕一陣的淋着。
暴雨疏通了擁堵,原本一小時的車程縮短了一半。
下車已是大雨傾盆,你擋住頭從車門出來,雨點紮紮實實的打在你的手背上。
這樣的遮擋完全不頂用,只是哪兒比哪兒先濕的問題。
保安瞅着水裏爬出來似的你一通同情,顧不上盤問,一路綠燈。
每一腳都結結實實踩進水裏,你感覺到雨水正溝壑一樣從你的頭頂灌下來,大廳裏遍布着一道一道的水痕,你跺跺鞋上的水,拍亮電梯燈。
連天的暴雨将你澆了個透,你怔怔的站在門口,三個月後的再見,沒想到是這樣。
你甩甩手上的水珠,摁響門鈴。
“會不會有別人?會不會不在家?”
你都沒有想過,更沒有想過如果這扇門不開,你要濕着去哪兒。
你的不擔心并不多餘。
門開了,開門的是她,沒有解釋,你一頭紮進她的懷裏。
她似乎驚着了,怔怔的退着将你讓進屋。
“你,是從哪兒來。”
她靜止的望着直往下滴水的你。
“換鞋。”
想起什麽似的,“嗒”的一聲扔出一雙拖鞋,立即轉身朝卧室走去。
“換衣服。”
她一邊往你走,一邊往手臂上套着催促。
“脫啊。”
你望着她瞪大眼睛的眼睛走了神。
“快點。”
見你不響,挽起袖子兩三下的把你扯了精光。
你低頭,內褲還在。
你松一口氣般拿腳劃拉着地上的水滴。
“看什麽看,趕緊。”
你被她一把摁在沙發上。
這樣的被扒光難免不自在,你把手放在膝蓋上端坐着等着她擰回毛巾來。
貓聽到動靜:“是你”。一看,跑了。
她兩手倒着熱氣騰騰的毛巾順腳将衛生間門帶上。
“我也不清楚,你具體是做什麽。”
她把毛巾放在手掌上,貼滿你半張臉。
“畫畫。”
你配合的仰起頭。
“那是你喜歡的。”
毛巾被疊成一條,敷在你的脖子上,滾燙的毛巾放在這個位置就像一注沸水,渾身的寒氣都被逼出來了。
你伸手拉拉她燙紅的手。
“別動。”
她輕輕的甩開。
“喜歡是一回事,工作是另一回事。”
你将手放回到膝蓋上。
她不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往你的頸椎上按壓。
“就是對頸椎不太好。”
她輕輕的說。
“怎麽來了不提前說,我去接你。”
埋頭喃喃道。
“就是想看看你。”
你閉上眼睛,拿手按住太陽穴。
“下雨了,想看看你。”
你補充道,突然鼻子一酸。
“我有什麽好看的。”
她重重的在你的額頭上敲了兩下。
回憶你們的分別,那樣久,來的路,那樣遠,你像是翻越了千山九死一生。
雖然當你真正去做的時候,遠沒有想象那樣誇張,但是在她這注溫流裏,你的辛苦與思念因為她的關心仿佛被放大了無數倍。
思念、委屈、寒冷、疲勞,此時變本加厲的在你的心裏肆虐。
你一把拉過她,雙手環在腰間,拿額頭抵住她的小腹。
“怎麽,想鑽進去。”
她調笑的拿毛巾拍拍你的頭。
“你把我生出來吧。”
貼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感覺到一陣明顯的顫抖。
你在這異樣中擡起頭,望着她突然煞白不知所措的臉。
她錯愕的注視着你,你看見她眼中的自己正如同一個胎兒蜷縮在母親子宮的姿勢,深黑的眼眸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幾乎将你吞沒。
“怎麽了。”
你搖搖失神的她。
半晌。
“沒有。”
她不像是在回答。
“毛巾涼了,我去換一下。”
她匆匆拉開你的手,逃一樣的躲進衛生間,水聲疊起。
“這個世界會好嗎。”
你側過頭看她,枕頭彈性很好,穩穩的支持着你的頸椎,你感覺自己被有效的拉伸着。
她緩緩的轉過身,輕呼一口氣,将手背搭在你的額頭上。
“還好,沒有發燒。”
松軟的被子海浪一樣摩挲着你的肌膚,你第一次,睡在她的床上。柔軟的床墊胎衣一樣托着你的身體,你感到無比安心,這裏有她的味道,無論哪個姿勢都像在她的懷裏。
這感覺,很熟悉,你閉上眼睛,好像又回到那個第一次望見大海的夏天。
溫熱的海浪卷着雪白的泡沫堆在你的腳背上。
你跌倒了,一屁股坐在發燙的沙灘上。
你的手指在泡沫一樣的柔軟中生長,在那密密軟軟的深處你摸到她柔滑微涼的手。
“你知道嗎,當那只白鷺從我腳下驚起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可以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