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元日夜宴 你肯應我,我就敢
轉眼便是又一年的元日, 正月初一。
上一年同寬叔一家在辋川院飲屠蘇酒,還歷歷在目。眼前卻換了一番景象,坊間巷口, 小孩子們燃了火堆, 将斷節的竹子扔進火裏,聽“爆竹”噼啪作響。
宋公仁慈, 将在城中沒有親眷的奴仆和鋪裏的幫工的人, 都請到宋府,圖個熱鬧吉利。
康叔即便是醉醺醺的,仍在叨叨雲執,将桃符挂歪了。
元郎登了梯子,在挂屋檐的春幡兒,“令令,別動!連個梯子都把不住麽!”
宋令仰頭白了他一眼,“挂個春幡兒, 都趕上大姑娘繡花了!你且快點, 我還得安排晚宴去呢。”
那春幡是五顏六色的麻布繪制,一頭固定在屋檐下,迎着風,徐徐的浮擺着, 仿若送來了一股淡淡竹香的清風。
李玄玄仰頭瞧了許久,待回正頭時, 才發現那淡淡竹香是從宋清塵身上飄過來的。她眉眼含笑,伸手拉住了宋清塵的手, 輕喚:“阿蒙。”
難得她今日在人前這番主動,宋清塵牽起她的手,就将人往懷中一勾, 雙手籠抱起來,低嗅她青絲柔香,“這就想我了?”
李玄玄如實回答,“嗯,想了。”
“小雲執不請我就罷了,塵郎怎麽如此見外?”人未到,聲已近。不是胡來和尚,還是能是誰。
宋清塵松開懷中的李玄玄,一臉意猶未盡,忙低下頭,尋了李玄玄的唇,啄了一下。
與此同時,胡來和尚拎着兩壇酒埕,擡腳入門檻,撞着正着,“哎呀呀呀!和尚要瞎!和尚要瞎!非禮勿視!”
宋清塵牽起李玄玄的手,“正好晚上設宴,給你補補眼!”
“胡來和尚見過十七公主。”胡來立起手掌,施了一個佛禮。
李玄玄打量,胡來和尚瞧着就是四十多歲的美髯公,絲毫跟和尚沾不上邊,他一臉笑眯眯的,看起來人還有幾分可愛,“大師不必客氣。早先就覺得得多有意思的師父,才能教出雲執這般讨巧的徒弟來。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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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可莫要叫大師,折煞我了。”胡來和尚撫上胸口,似被吓了一跳。
宋清塵拉着她就往院裏走,“他是個老混賬,你可不興跟他認真的。”然後沖着遠處的宋令,撇下一句:“令令,胡來和尚的酒收好了!今夜就飲這個了!”
“嘿,你倒是不客氣!知我的酒,必是好的!我可同你們講,這酒埋了二十三年,醇而不烈!保你喝了蝕骨銷魂!”說着去尋宋令。
李玄玄詫異,“不是說今天你要祭祖酬神,還要去親戚家走動,夜裏才能回來麽?”眼下日頭還未落山,這人怎麽就來了?
宋清塵笑着不說話,拉着人朝着自己的房間快步走去。待兩人入了房間,阖上門,插上門間橫梁,立刻将人推在門上,擡手拂了下她額間碎發,“我……我……”
堂堂揚州城第一大才子,居然害羞了,李玄玄看着他微紅的臉頰,欲言又止的結巴模樣,不禁笑了,學着他,“你……你……你怎麽了?”
宋清塵也不惱,他本就是一路小跑回來的,為了早點見她,他恨不得将這一整日的話和事情,都長話短說、火速了結,愣是提前一個時辰,回了宋府。
這一日,同旁的不相幹的人,将話都說盡了,到了要緊的人面前,就只好結巴了。他心道,結巴也好,那便不說這些個七零八碎的破事了。他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揚起嘴角,淺淺的吻了起來。
一下,一下,都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思念。
一點,一點,都是那人站在春幡下時,心間漏掉的脈搏。
兩人耳鬓厮磨,懷中缱绻,一路吻到床榻之上,白紗帳幔似瞧不過眼,尋了簾勾的空隙,落了下來。
可幔下之人并不買賬,恰在山崩之前,雨落雲前,将那些個危險跡象,收了回去。
宋清塵意猶未盡,擡手摸了摸李玄玄的眼睫,回答她,“想你。”
“嗯?”
他從她身上翻身,兩人并躺在床上,他喘息了一大口氣,“我今日在外,應對宋家一衆長者,将力氣用盡了,所以才結巴的。我就是,太想你了。”後半句聲音漸淡,他拉過她的手,将合攏的手都放到他心口上。
李玄玄有些不懂,不過是跟族中長輩,客套客套而已,“力氣用盡了?”
宋清塵這才發現,自己用詞不當,他側過臉,瞧着她,解釋着:“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又翻身上來,眼中一抹輕浮,“力氣是有的,要試試麽?”
李玄玄這才明白,他在暗示什麽,可心中并不膽怯,兩人互表心意久已,從未有過逾矩。
且眼下光天化日的,宋府人滿為患,給他宋清塵一百個膽,他也不敢。
就生了逗一逗他的心思,她雙手攀上他的脖頸,五指穿過青絲,從脖後,向下游走,如揉輕雲,嘴唇附上他的耳朵,慢吐熱氣,“試什麽?”
他覺得脖間一陣酥麻,耳邊熱息,如靡靡之音,讓人如堕雲霧,只想醉生夢死。可殘存在靈臺的一絲清醒,還在拉扯着他這根将崩之弦。
不過,裝腔作勢這回事,氣勢不能弱,你來我往才有意思。
他眼神在她身上逡巡個來回,似要猶豫,從何下手。
忽然嘴角一歪,起了一個無比孟浪邪魅的笑,他擡起右手,對準她身上着的坦領上襦,将前胸對襟的紐襻扣,解了下來。
紐襻扣成雙成對,一勾一結相搭,才能合上前襟的無邊春色。那扣兒是紫銅圓珠,镂空了夜百合紋飾,從上到下,統共三排。
他只解開了一個,不過才瞥見了一毫春光,便停了下來。
他喉結微動了兩下,忙坐起身來,“我不鬧你了。”
李玄玄沒想到自己老馬失前蹄,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吓的一怔。她忙系上扣,合上衫,坐在床沿,望着窗外,嘴上強裝着淡定,“諒你也不敢。”
宋清塵認真了起來,他壓低了嗓音,壓下了心間熾火,“敢的,”他伸手将她下巴轉到自己面前,一臉虔誠:“婚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你我已過,只餘請期、親迎。你肯應我,我就敢。”
李玄玄愣了一晌,原來在他心裏,已将自己視為妻子。
見她似猶疑,宋清塵順勢将手中她的下颌拉的近一些,吻了一下她唇邊,“不急,我等你。”
宋府晚上有家宴,紅燈高挂,絲竹之音不絕于耳。作為宋府嫡孫,宋清塵必得列席,李玄玄不願去湊那個熱鬧,也怕會讓一衆人不自在。就在宋清塵別院的仙醉軒擺了一桌,同胡來和尚、雲執、康叔、元郎一齊把酒言歡,才是自在。
酒過三巡,席上各位已沒了主仆,位份的束縛,且共從容。
康叔抱着胡來和尚拿來的酒埕,不肯松手,“胡來和尚,瞧你小氣的!那人二十三年前就嫁作他人婦了,你這酒居然還埋了二十三年!這要是當年就能喝上一口,我死而無憾啊!”
胡來和尚這酒,據說是當年他去劍南道求了一位釀酒大師,好說歹說,求了許久才得來的佳釀,統共只這兩埕。本是打算大婚之日做合卺酒的。只是,沒想到,他想迎娶的那個人,臨門一腳毀了婚。據說遠嫁千裏之外,尋更富貴的人去了。
他受了情傷,将酒埋了。
再不動情,再不留戀愛恨。
沒多久就頓悟了,雖然,他頓悟的只有情愛之道。
此後烏飛兔走,二十有三,再沒瞧上過誰,自也沒有婚約之事。
那位釀酒大師沒過多久就駕鶴西去,這兩埕酒便成了稀世珍寶。當年康叔就與胡來和尚相識,曾多番求這酒了多次,都被拒絕。
天長日久的,康叔都忘了這回事了,二十三年後,胡來和尚居然将酒從土裏挖出來了,還邀衆人群飲。
康叔自要将這來龍去脈說上一說。将自己對着酒的執念,唠叨一番。
胡來和尚也喝的多了,指着康叔鼻子,說道:“你個醉鬼,也有喝多的一日!這酒自是埋了二十三年,味道更醇厚啊,當年的酒是新釀,那什麽喝頭!”
康叔神秘的擺擺手,“你不懂!年久愈醇,是沒錯。可這好酒,和人是一樣的,各有時候。這麽說吧,人都覺得少年好,可你看你我,風雪半世,看遍風景,又是另一番滋味。讓你回到二十三年前,你願意麽?”
胡來和尚似忽然酒醒,他認真的想了想,搖搖頭,沒說話。
“就是啊!各有其時。你現在通透的道理,少時定是不懂。少時貪圖的滋味,現在也瞧不上。酒也一樣啊,這酒,若是二十多年前,喝着定是清冽,眼下就只剩醇厚了。所以我,就是有些遺憾啊,當時怎麽沒機會,喝上一口那清冽甘甜的滋味呢?”
“行了,行了,宋康啊,我跟你說,這人吶,不能總往回瞅。我也是最近才悟出這個道理來。你不是以前的你,她不是以前的她。你現在看以前那人,還記着的是她當年的品性,怎可能不一葉障目呢?”
“複雜了!你胡來和尚能說出這麽複雜的道理來?這酒,後勁大呀!都把酒肉和尚,六根都搞清淨了?這酒,這酒,真是好酒啊!”
元郎和雲執這對活寶,此前一直鬥嘴,難得酒後吐露真情,兩人也喝了不少,瞧着大家聊天,跟着傻笑。
李玄玄聽着兩個半老的人家,訴說過往,竟覺得懂了許多道理,她見衆人都喝高了,忙叫人上些飯食和醒酒湯來。
不多時,家仆端了雕胡飯和錦帶羹來。雕胡飯是用菰米和稻米合煮的飯,可填了肚中空虛,再緩緩酒氣。
元郎才要張嘴,胡來和尚忙制止,“這雕胡飯的米是菰的種子,你吃了小心起風疹!”
元郎忙放下雕胡飯,端起了錦帶羹。
那醒酒湯喚作錦帶羹,李玄玄以為是甜湯,沒曾想入了唇舌,居然是莼菜羹,她喝了一口,便放下湯匙,嘴中無味,想尋些甜的。
可如康叔所言,這酒後勁實大,她頭沉沉的,一直在笑,不知後來發生何事。
直到迷迷悠悠的睜開眼時,自己頭上是一架白色帳幔,她還想着要尋個醒酒的甜湯,嘴中嘟囔着:“要甜的……”
忽覺頭上白帳似覆了陰影,黑了下去,而後,舌尖一絲清甜,淡淡芳香,香澤彌漫。她睜開眼,笑着說道:“傻弟弟,我有些想你了……”
那人側身倚着胳膊,朝着她,笑說:“我的小娘子,怎麽還換了衣衫?”
她持酒行兇,乘着醉意,膽大妄為的很,“這上襦衫是系的千絲結,你解不開了……”
宋清塵的笑的比那月宮還明亮,原來她是覺得千絲結比紐襻扣更難解開麽?他伸手拉住千絲結的一頭,只見兩耳絲線,沿着手指間拉扯的力道,松開了纏綿圍繞……
他淡淡一笑,伸手輕掐了她的臉,“小笨蛋。”
天仙狂醉,許他亂把白雲揉碎……
夜裏酒醒,只見一人長亭玉立,站在窗前,輕聲說道:“下元節時,本想同你在頌園,看淡雪初霁,亭岸長堤,薄雪拱樓之景,可惜我那日太笨拙了,惹惱了你。”
宋清塵推開西窗,柔暗的紅燈籠下,隐隐見得院中涼亭在薄雪中靜立,似等歸人,似盼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