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永夜無光(14)
烏雲漸散,銀輝灑落,魔物渴飲月光的力量,它們窸窸窣窣地從黑暗中探頭,窺視着林間對峙的男女。
被攔下出乎意料,卻也在情理之中。
諾伊雷奇看向面前的女子,微微一笑摘下大帽,略微欠身向她行了個紳士禮:“達諾琳閣下,今晚月色很美,你也出來散步嗎?”
厲蘊丹開門見山:“明知故問,你派來給我添堵的惡魔不少。”
鑒于對方是個高序列造化者,她率先握住了刀。當抽刀聲響起,無形的壓迫感自她身上緩緩傳出,明明沒有殺氣,卻驚得林間的烏鴉撲翅起飛。
橫刀而立,她并未先發制人。
諾伊雷奇輕笑:“親愛的驅魔師小姐,我想,作為從同一個地方出來的人,我們沒必要走到這一步不是嗎?”
即使知道厲蘊丹不好對付,他也不怕與她動手。
能被“乾天”選中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怪傑,更遑論習慣獨來獨往還能過完28個副本的他。要不是團隊規矩太多他不願遵守,興許現在他也是某個大團隊的一員。
總之,無論他人品如何,他都是實打實的高序列水準。區區一個有點資質的低序列,他還沒放在眼裏。
甚至,他的“善良”讓他出言相勸,勸她回頭是岸。
“只是立場不同而已。”諾伊雷奇說得輕描淡寫,“就像進入一個游戲選擇陣營,你選了白,我選了黑。在虛拟世界裏,我們殺得不可開交;在現實生活裏,我們過得毫無交集。難道不是嗎?試煉場不像一場游戲嗎?”
“我們遲早會退出游戲、回歸現實,你何必管它關不關服?甚至要報複到現實裏。”
在他眼裏,除了主神空間是真的,試煉場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追求自己在每場游戲中的利益最大化,哪會管什麽倫理道德、共情“NPC”的悲慘遭遇。碰上像厲蘊丹這種代入感太強的造化者,他只會覺得他們腦子有坑。
諾伊雷奇:“更何況,我也不算你的敵人。這些天裏,我可是幫你們殺了不少惡魔。”
正因驅魔師名頭太大,殺了不少惡魔,才愈發方便了他對惡魔下手。往常他從公爵處帶走惡魔,多不過殺個十之二三,如今有了厲蘊丹做幌子,他幾乎獨吞了五成。
得了多少獎勵點他沒算過,但應該夠買一個甲級道具了。
只可惜,厲蘊丹一貫厭惡中飽私囊的兩面派。但凡他專注一路走到底,她都會敬他是條漢子。
她仍握刀不動:“廢話少說。”
諾伊雷奇哀嘆一聲,從兩袖中探出一雙手。掌心與掌心相對,中有三十六張牌飛速刷過,流暢如虹:“好吧,既然你是自找的——不過,驅魔師小姐,容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厲蘊丹眉頭蹙起,她快煩死他的多話了。
“你為什麽不選擇偷襲呢?”諾伊雷奇露出惡意的笑,“一個低序列敢站到高序列面前挑戰,你真的很有勇氣,要我誇誇你嗎?”
厲蘊丹:“宮裏的太監都沒你能說會道,要我誇誇你嗎?”
對面一滞,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諾伊雷奇收起笑意,臉色陰沉至極。三十六張牌環繞在他身側,泛着青色的金屬光澤。牌圈流動中,隐約露出花紋各異的牌面,有的是騎士,有的是鮮花……
下一秒,三張牌飛旋而出,劈向厲蘊丹的面門。
橫刀與之相撞,擦開幾星火花。牌卡被斬向三個不同的方向,它們卻并未紮入樹幹或石塊,而是在空中旋轉、伺機而動。
諾伊雷奇勾唇:“驅魔師,不是只有你一個會用魔法。”
三張又三張,卡牌飛滿整片樹林。其中一張因着小孩圖像的牌撞上另一張鐮刀牌,就聽“叮”一聲響,一名滿身黑氣的鬼娃握着鐮刀出來,閃電般砍向厲蘊丹的後背。
舉刀格擋,厲蘊丹擋住鐮刀,又抽出魔杖反手使出禁咒。只見一道藍光閃過,鬼娃被轟得四分五裂,那柄鐮刀高高地飛了出去,又落進了牌卡中。
青光微閃,小孩牌中的影像再現。只是“鬼娃”化作了一個普通面孔的孩子,光影還有些暗淡。
“叮!”
鐮刀牌與老鼠牌相撞,一股黏膩又惡心的力量忽然溢出。它如洪水傾瀉,瞬間遍布了整片森林。但聽得鳥獸慘叫、惡魔興奮,這是極負面的能量,足以讓接觸到它的生靈心智崩潰,仿佛被萬鼠啃咬。
饒是厲蘊丹神識強勁,也在猝不及防間被涮得有點頭暈。
她的腦海中突然湧出了陌生的“記憶”……死在沙場上的男兒爬出馬革,白骨上滿是紅肉蛆蟲,他們怨恨地看着她,怒道:“是你害我們喪命!是你讓大厲失城!是你吃了敗仗!還我命來,還我命……”
厲蘊丹豁然清醒,随即怒不可遏。
“豎子!”她罵道,“竟敢使此下作手段!”
戰場英烈,大厲精魂,她帶的兵她清楚,縱使前方刀山火海,他們也不會有一絲疑慮。他們不是為她而死,而是為了家國、為了親人、更為了成“士”。埋骨塞外已是遺憾,如今這豎子竟敢如此作踐他們,合該五馬分屍!
極九·開天!
惹怒厲蘊丹是不智之舉,這只會讓敵方從“留具全屍”變成“挫骨揚灰”。開天之力貫通天地,剎那燃起白光,不僅彈飛了三十六張卡牌,還轟掉了妨礙戰鬥的樹木。
諾伊雷奇的反應也是迅速,他擡手張開一塊金色盾牌,“铿”一聲将它插入土裏。上頭符文流轉、能量鏈接,它封鎖住每一個死角,将他包裹在內。
諾伊雷奇笑了,雖然這造化者有兩下子,但終究拼不過丙級的流光盾。想來她一擊之後應該力竭,屆時就是他收割成果的時候。
真是經不起激将法,果然是個人都會被心魔支……嗯?
真炁罡風刮過大盾,轟出一條條狹長裂縫。這力量的沖擊越來越大,一層比一層強,在諾伊雷奇吃驚的眼神裏,丙級流光盾寸寸皲裂,眨眼炸開!
怎麽會這樣?
這不就是個低序列嗎?
“轟隆!”
鬥篷一卷遮面,他足尖輕點往後飛躍。當此時,厲蘊丹的身影驟然拔升,她從濃煙中沖殺出來,一刀劃向他的脖頸。
“铿!”卡牌回旋,羅列成陣,于千鈞一發之際擋下她的殺招。
厲蘊丹幹脆利落地射出天蛛冰絲,厲蘊丹粘住其中一張卡牌,以身體的旋轉帶動卡牌的旋轉,猛地朝另一張卡牌擊去。
兩張金屬牌重重相撞,竟在邊緣磕出了一道口子。諾伊雷奇見之色變,他萬萬沒想到這副丙級卡牌居然會被這樣的方式折損耐久度,要是再來幾下,他的道具又要完了。
諾伊雷奇扯去鬥篷,露出覆體的丙級戰甲——濕婆戰衣。
他幻化出三頭六臂、金色皮膚,手握三叉戟、天鼓和念珠,向厲蘊丹主動發起攻擊。
三叉戟與橫刀相撞,禁咒直擊他的面門。諾伊雷奇偏過頭避開禁咒,卻見另一個“頭”被轟成碎渣。他盯着她:“無聲咒!”
她會無聲咒!
可這時發現自己輕敵已來不及,他是有三頭六臂,可厲蘊丹卻有雙刀。她左手微動,一柄黑氣缭繞的鎖魔刀落入掌心。
右手封住三叉戟,左手持刀劈下,她一擊劈落了對方的左半邊身子,濃重的魔氣灌入其中,就聽濕婆戰衣發出“滋滋”電流聲,左半身的以太金屬零落成漆黑的液體,沒法再重聚了。
連以太金屬也……
諾伊雷奇:“你是誰?”
低序列者絕不會有這樣的實力!
可是,他從未在高序列造化者中見過她這張臉。
他的眼可以看穿僞裝,能記下不少人的面孔,他多方收集情報将大量高序列者的樣貌記在心裏,為的就是入場後不惹到人……他記了很多很多,獨獨沒有遇到過厲蘊丹。
“你到底是誰?”
“無可奉告,你真的很煩。”
只是諾伊雷奇的道具委實是多,在不藏私的情況下,那三十六張尚能用的卡牌彼此相撞,在空中羅列出一個個虛影。
它們有甩着長錨的男人,握着十字架的女人,手持鞭子的狐貍,和一頭從棺材中爬出死靈棕熊……
這一個個都不是活物,全是以能量為載體的召喚物。它們漸漸布滿天空,将諾伊雷奇護在後頭,令人頭暈的能量一陣陣波動着。
能供應的起召喚物所需的能量,這個諾伊雷奇的确是個好手。
但很可惜,此人雖為高序列卻太依賴外物,卡牌、護盾、戰甲,幾乎從攻擊到防禦齊全,把自己從腳趾武裝到牙齒。
如果遇上普通的造化者,他們還真不能拿他怎樣,大抵是被召喚物圍攻至死。偏偏,同樣的招式對刀修沒用。
劍修精于心,刀修在乎殺,她的破壞力遠超想象。
雙刀交疊,魔氣與正氣相互糾纏。玄悟通明法在腦海中高速運轉,恍惚間,她似看見陰陽相融、光暗相分,看見正邪歸于同源、萬物發乎其一。真炁也好,魔氣也罷,皆是道的不同表現方式,它們可以包容……
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周遭的召喚物舉起兵器,朝她殺來。
厲蘊丹不知這算什麽招數,只覺得她用了就能……輕而易舉地毀掉它們?
本能地,她将交叉的雙刀揮落,斬出一道黑白糾纏的刀風。
霎時,利達斯城外的廣袤森林化為烏有,刀風所過之處全成刀氣縱橫的荒蕪之地。召喚物、戰甲、造化者,在這一擊中湮滅于虛無。
【叮!成功擊殺“造化者”1名,序列為“丁”,獎勵3000點。檢測到您的序列為“壬”,正在升級中……升級完畢,恭喜您成為“丁”序列造化者。】
【叮!成功擊殺“惡魔”156只,難度等級為“庚”,共獎勵15600點。】
【叮!檢測到您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逝,是否選擇消耗一塊功德結晶作為補充?】
這一次所動用的力量似乎遠超她身體的承受限度,厲蘊丹渾身上下裂開密密麻麻的口子,鮮血溢出、面具脫落,她幾乎克制不住顫抖的四肢、快要跪在地上。
可她仍強撐着一口氣沒暈過去,直截了當道:“用!”
功德結晶是救命用的嗎?
不,要是它的功能只有“救命”,商城裏多的是替代品,絕無可能成為神秘莫測的饋贈品。所以,它應該有更多的作、作用……
意識逐漸模糊,厲蘊丹感覺自己被金色的光包裹起來,正一點點沉入地下。
黑暗深處,她好像聽見了女人的嘆息。
……
醒來,厲蘊丹發現自己躺在宣幽儀的床上。
察覺到她蘇醒,宣幽儀立馬跑到床邊,興奮道:“醒了醒了!大佬你終于醒了!可把我吓死了!”
她反身端來牛奶和面包,說道:“昨晚你出去後,利達斯城外傳來了很可怕的爆炸聲,把城裏的玻璃全震碎了,連教堂頂都塌了!傷員很多,城裏失控了好久。不少惡魔從森林那邊飛出來,結果它們沒攻擊利達斯,全忙着逃命,我就想是你遇敵了。”
厲蘊丹撐起身子:“我怎麽會在這裏?”
她最後的記憶是一片狼藉的森林,以及那個出乎意料的、屬于諾伊雷奇的“丁”級。原以為他應該是“丙”,沒想到還是差了點。
宣幽儀:“是阿白,昨晚它就跑進森林了,誰也攔不住它。今天清早把你從外面馱回來,我看你臉上沒做僞裝,趕緊用鬥篷把你遮住帶回來。現在對外宣稱你在調查昨晚的事,獵魔人應該不會去找你。”
“大佬,你可得記住啊,等你好全了就從外頭回來,可別戳穿我的謊言。我發現教廷的規矩有毒,不允許任何人說謊,要是我說的和現實有出入,要面臨懲罰。”
厲蘊丹颔首:“好。”
“大佬,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對?餓不餓、渴不渴?”
“我沒事,現在是什麽時候?”
“下午三點。”
厲蘊丹沒想到這一覺會睡這麽久,稍稍檢查了一下身體,已無不适,她就從床上翻下來戴起既着萬相,當場化作了諾伊雷奇的模樣。
但這樣貌還不能用,她沒有主教的衣服。
宣幽儀:“大佬,你能不用這張臉嗎?我看着好膈應。”
“諾伊雷奇已經死了,我剝奪了他的序列。”厲蘊丹說道,“以後的‘諾伊雷奇’就是我,記得跟我保持距離。”
“明白。”
夕陽西斜,利達斯城的窗還沒修完。為了夜間的安寧,城民暫且給窗打上木板,在熄燈睡覺,讓利達斯再歸沉寂。
厲蘊丹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利達斯。
重新化作“達諾琳”後,她先去看了一夜蒸發的森林,再在那滿地刀鋒的土地中仔細檢索,卻沒挖掘出旁人留下的痕跡。
很奇怪,她記得她聽見了女人的嘆息。
厲蘊丹釋放神識,如潮水般覆蓋這片荒蕪之地。她做到了“入微”的掌控之境,讓神識一點點往土壤中滲透、鑽研,将汲取到的生命訊息送入腦海。
托玄悟通明的福,從一塊土地中提取信息不算太難。雖說她的神識修煉還沒到家,挖掘不出更深層的事物,但在地表查探一下腳印和氣息仍是可行的。
然而,沒有、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看見”低階惡魔來不及逃跑,被刀鋒轟成了齑粉;“看見”動物躲入洞中,不幸慘死在刀鋒下;還“看見”諾伊雷奇最後的悲鳴,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退場,正用惡毒的語言詛咒着她——
但爆炸聲太響,淹沒了他的詛咒。
沒有別的活物再來到這裏,除了天馬。而她的天馬,似乎不是個女孩?
那麽問題來了,她聽到的嘆息從哪來,鬼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