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悔悟04
鐘婉寧看着梁珏, 無聲地嘆了口氣。
很奇怪,在得知聞清澄身世作假之後,梁珏居然沒有表現出來多麽生氣,甚至沒有太多憤怒, 而是平靜中帶着失落的傷感。
那種情緒就好像能夠将梁珏整個人吞噬一樣, 鐘婉寧最近看見他的時候, 經常會發現梁珏在看着某個地方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而且他以前那麽勤勉,為了朝政之事不惜殚精竭慮的一個人, 從麟州回來那麽多日了, 竟然都沒有去皇上那裏請過安,對外都沒有公開稱太子回京, 只有長期在東宮伺候的人才知此事。
就好像梁珏的那股子精氣神, 也随着聞清澄的離去而消失了,整個人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頹唐。
和梁珏一起長大,認識他快二十年,鐘婉寧第一次發覺另一個人能夠影響梁珏這麽深。
“哥,你覺得那個聞三兒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真是那樣,小澄他……到底出身何處呢?”鐘婉寧問出口的時候, 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
但到了這個時候, 關于聞清澄的一切都已經千瘡百孔,他們之間沒有什麽不能說的了。
梁珏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 他有些發怔,緩緩用了一句反問:“他說過的話, 又有哪句是真的呢?”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梁珏在反複思考的問題
——他的小伴讀究竟是誰呢?
他一定出身很好, 有一個很好的家庭, 讀過很多書, 會做很多事,聰明伶俐,有想法不盲從,向往自由,獨立而自主。
這麽一想,梁珏有時又覺得他其實是很了解聞清澄的,雖然這些都與他竭力想要表現出的樣子截然不同,但還是在他們日常的相處中,一點點地将真實流露了出來。
剝開那層僞裝,梁珏覺得他現在好像能夠看懂聞清澄了,雖然他的小伴讀已經不願意再留在他身邊了。
“哥,你真的不想再把人給找回來嗎?”鐘婉寧作為旁觀者,沒人比她更着急了,看着聞清澄那邊總是出身,梁珏這邊更是日益消沉,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夠坐下來好好聊聊解決的呢?
可梁珏搖了搖頭:“不,不行。他離開,不僅僅是因為孤,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歡這重重宮牆。”
“他要的自由,孤現在,給不了。”
待鐘婉寧離開不多時,東宮就熱鬧了起來。
是阿澤他們回來了。
太醫剛給梁珏的手掌換了藥,他畢竟身體底子好,這些天手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很多,除了仍是不能使力,已經看不出來有傷了。
待阿澤和去麟州随行的幾人簡單彙報了一路的情況,梁珏便簡單梳洗了一番,準備去面見一趟皇上。
畢竟他身為儲君,現在邊境來犯,事關重大,朝政危急,也不宜再遲了。
等到了父皇寝殿門口,梁珏下了步辇,才恍然意識到已經很久沒來過這個地方了,一是去麟州的時間比預計要長,二十回來之後又遇上了聞清澄的事情,這一來一回竟要把朝政的事情擱置了如此之久,此時身臨此處,竟有些百感交集。
梁珏一級級登上玉階,就見寝殿的大門打開。
如果說這世上有哪個人是梁珏最不想見到的話,那麽一定是梁縛,如果加上一個最不想見到梁縛的地點,那必然是此地無疑。
許久未見,梁縛還是那副坐在輪椅上病恹恹的樣子,但奇怪的是,他在見到梁珏這個弟弟的一瞬,竟頓時大笑了幾聲,那滿臉的喜色就像是他明日就要登上那九五之尊的王位了一樣。
梁珏向來對這個哥哥的品行以及其他所作所為十分鄙夷,但畢竟見父皇事大,于是他只當看不見梁縛,迎頭朝大殿走去。
“喲,這不是我的好弟弟,太子殿下嗎?”梁縛卻是先發了話,還是那個慣常的陰陽怪氣的腔調,擡手揮退了下人,輪椅上停在大殿前的玉階上,就那麽居高臨下地看着梁珏。
梁珏輕蔑地瞥了這位哥哥一眼,但就當他要轉過眼繼續趕路時,目光卻突然被什麽東西定住了。
他看向梁縛,梁縛也看着他,兄弟二人的這個照面,瞬間暗流洶湧,仿佛方才還大晴着的天空驟然轉陰。
就是停留的瞬間,梁珏聞到了一股隐而不發,極其淺淡的梨木香味。
那股味道就像是一根銀針突然刺了他的太陽穴一下一樣,讓他這些天所有的憤懑和憋屈都在這一刻爆發了。
梁珏突然一把抓住梁縛的衣領,将他生生從輪椅上提了起來,咬着牙問:“你怎麽……”
然而下一刻,他的指尖驟然一松,直接讓梁縛又跌坐回了輪椅上。
“太子殿下這是幹什麽,是要把你的親哥哥弄死在父皇寝宮門前嗎?”梁縛沒好氣道,然後用了扯過了衣領。
——這個動作将他脖子上一條藕荷色的汗巾完全暴露了出來。
這條汗巾梁珏曾觸碰過很多回,聞清澄常用它來束發,還曾經說過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條。曾經軟玉生香之時,梁珏無數次親手将它褪下,帶着溫暖的體溫和熟悉的梨木香……
而此時,那條聞清澄用來束發的汗巾,卻完完整整地,被系在梁縛的頸間!
“太子殿下這是什麽毛病,怎麽總盯着自己哥哥的脖子啊?”
梁珏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胸膛劇烈起伏,胸口像是被重錘狠狠擊打過,讓他又疼又悶,幾乎無法呼吸。
怎麽可能!梁縛怎麽可能擁有那條汗巾,聞清澄怎麽會将此物給他,他只會玷污了它,讓它變得肮髒無比!
“把它摘下來!”梁珏的聲音低沉,卻一點不留餘地,聽上去完全就是命令。
“真是好笑。”梁縛又笑了,“傻弟弟,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麽?你憑什麽對我發號施令啊?”
其實梁珏現在可以質問梁縛,問他為什麽會見到聞清澄,問他為什麽會拿到這件東西……
可他只覺得髒,一個字都不想多講。
他的伴讀,他的聞清澄,他的小東西,不可以也不應該和這種人扯上關系。那一條薄薄的汗巾,就如一條看不見的細紉,勒住了梁珏的脖頸,讓他喘息都困難。
梁縛還在笑,越來越張狂,最後竟然整個身子都開始抖動起來,好像面對的是什麽天大的笑話。
“那我告訴你吧!這是他當面,親手給我的,我為什麽要脫?”梁縛尖細的聲音反問着,“況且,我喜歡他,也喜歡他的東西,所以我每一天,每一夜,都要抱着它,摸着它,才能安睡。”
“既然你這麽好奇,那我允許你過來瞧瞧,也算是,睹物思人了。”
梁縛的聲音充滿挑釁,就像一把銳利的小刀,專挑着梁珏身上最薄弱的部位猛刺。
他可太了解他這個傻弟弟了,瞧他現在這個樣子,估計都嫉妒得要發狂了吧。
看到他這個樣子,梁縛就覺得得意,那天在山上撿到聞清澄,将人逼到山崖邊時,聞清澄的汗巾落在了地上,後來梁縛發現就撿了起來。
那時只是喜歡上面的那股子味道,沒想到今天還能派這個用場。
說着,梁縛用蒼白的指尖解開那條汗巾,拿到鼻端閉眼嗅了嗅:“真好聞啊,就跟他身子一樣好聞。”
“傻弟弟,到現在了,難道,你還什麽都不明白嗎?”
梁珏不知道自己的拳頭是怎麽揮出去的,他只聽一聲拳頭相交的悶響,然後梁縛整個人就像只紙鳶一樣從輪椅上飛了出去,然後重重地落在地上,發出了一聲慘痛的悶哼。
但梁珏沒罷休,沖上去,一條腿跪在地上,一條腿死死壓住梁縛小腹,扯過那條汗巾,一拳又打了上去。
打鬥的動靜很快驚動了殿內,全副武裝的侍衛沖出來将梁珏按在了地上。
透過層層疊疊拿着刀槍的巡防營,梁珏看到了殿前那個略顯蒼老而不茍言笑的身影。
那正是當今聖上!
面對自己怒不可遏的三兒子,和被打得氣息奄奄的二兒子,那位老父親,大酲朝的最高統治者站在那裏,緊鎖着眉頭。
之前梁縛宣稱自己才是麟州的最大貢獻者時,這位老皇帝本還沒放在心上,但當看到聞清澄,太子身邊最親近的小伴讀那封親筆信時,也終于開始動搖。
這許久以來,他一直希望他最強大的兩個兒子能夠相互制衡,但随着他年紀日漸增大,也是時候做出個決定了。
方才大兒子又來他殿裏請求将東宮諸事分有其掌管,老皇帝一直想等梁珏從麟州回來,一切再做定奪。
可萬萬沒想到,就發生了眼前這一幕。
大概這便是天意吧。
年邁的皇上終是重重嘆了口氣,龍袍一揮,讓巡防營将太子梁珏帶了下去,從今日起,禁足東宮,東宮所有事宜,交由大皇子梁縛處置。
即将迎來他人生中迄今為止最灰暗時刻的梁珏,現在還沒有意識到,大權旁落也僅僅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