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陷落07
“醒醒。”梁珏蹲下身去拍了拍他, 在黑暗裏帶着些許顆粒感的聲音壓得很低,隔着暗夜薄薄的涼意,很快就被吞沒在了寂靜的夜裏,像是海浪輕打了一下礁石, 又無聲退去。
大概是白天趕路累了, 即使用這麽不舒服的姿勢睡着, 聞清澄都沒有醒,只輕哼了幾聲,腦袋就偏到了另一個方向, 然後沒了動靜。
而那個角度不偏不倚, 剛好将大半個身子都倚在了旁邊的梁珏身上。
他們雖然在很多次享受魚水之歡時都曾無限靠近和親昵,但其實隔着身份和地位的尊卑, 他們對彼此來說其實都更像是陌生的熟客。
聞清澄對梁珏表現出的多是聽命和服從, 而梁珏對聞清澄則是指使和命令。
兩人極少像現在這樣,如此沒有嫌隙與隔閡地貼在一起,連呼吸都相互糾纏。
梁珏感到聞清澄壓過來的重量,有一瞬的僵硬,但看到他睡着時的樣子,又下意識勾了勾唇——瘦瘦小小的身子睡着的時候更像只貓咪, 毫無防備地把整個人都靠着他, 就好像對他無條件地信賴。
在那個瞬間,梁珏心裏很奇怪地産生了一種被需要的滿足感。
他沒再嘗試去叫醒聞清澄, 而是側着身子,小心地坐了下去, 背靠着身後的房門, 向來嫌這髒嫌那不幹淨的太子殿下就那麽坐在了也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的客棧地上。
而這麽做的唯一原因, 是因為他的小伴讀睡在這裏。
可兩個人并排坐着, 以這個姿勢靠在一起實在不大舒服。梁珏猶豫了下,把手伸過去,将聞清澄摟進了懷裏。
他動作不大,但周圍沒有點燈,他看不清,手指還是碰到了聞清澄脖子。
大概是感到了突如其來的涼意,聞清澄醒了,他直起身,在黑暗裏眨了眨眼睛,像在醒神兒,那樣子仿佛深夜出來覓食的貓咪,眸子裏融進了冰淩,明亮而純淨,卻在看清身邊人是梁珏後又蒙上了一層朦胧的柔情。
“殿下怎麽出來了?”他說話的時候完全用的是氣音,仿佛一股暖流,混雜着他身上那股甜淡的梨木香,在四周流動起來,帶着足以撫慰任何心靈的溫柔能力,“睡不着嗎?”
那個樣子實在太溫順又太善解人意,梁珏忍不住對着那張小貓一樣的臉無聲地笑了下,然後調整了一下坐姿,把頭枕在後面的門上:“孤在想以前的事情。”
他很少表達自己,平時總是堅硬得像塊石頭,讓別人很難看透他的內心,他習慣冷着臉,惜字如金,甚至對楚齊和梁琛也很難聊到自己真實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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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為何,這會他心裏總有個聲音,告訴他眼前這個人與其他不同。
——他眼裏那麽幹淨,幹淨到只容得下梁珏一個人。
任何人見了聞清澄,都不會否認他對梁珏的忠誠,無論這份忠誠代表的是怎樣的情感,他都應該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
“上一次像這樣,已經是很久之前了。”梁珏開口的時候,好像聲音又變得沙啞了一些。
“是同譚公子嗎?”聞清澄提起這個人的時候語氣極為自然,就好像白天的事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梁珏回頭看了聞清澄一眼,才慢慢點了下頭,算是默認:“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提起譚公子,殿下怎麽好像不太開心?”聞清澄依舊用着只有兩人聽得見的氣音說。
黑暗裏,看不清梁珏的表情,卻只聽他呼吸加重,半天都沒說話。
聞清澄就是想提譚沂來刺激梁珏,他知道現在這個名字在梁珏這裏等同于禁忌,卻故意要說,像是有意去揭梁珏心裏的傷疤。
他想起以前兩人在自己寝殿談天說地的時候。剛開始一切都很好,也很融洽。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發現譚沂總會有意無意地在他批閱奏折或者忙于政務的時候過來,還會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終于有一次嚴肅他非常不悅地說:“說完了嗎?可以走了嗎?”
他那時年紀小,只是覺得有人打擾很煩,覺得譚沂不懂事,幹預了自己的事情。
因為他向來都覺得自己的事情與別人無關,不管那個人是不是譚沂,他都不願意把自己那部分與他人分享。
因為他十幾歲就可以很獨立,可以自己解決和完成所有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的幹預。
但他那時還沒有意識到譚沂這樣做是不是有別的目的。
“殿下那時是喜歡譚公子的,對不對?”聞清澄打破了沉默。
窗外的雨似乎已經停了,涼風不斷地從身下的門縫裏透過來,像小冰渣刺着皮膚。聞清澄沒忍住打了個哆嗦。
然後梁珏感覺身邊的人朝自己又靠攏了些,随即他身上的熱乎氣就傳了過來。
兩個人挨的近了,好像都更暖了一點。
但方才聞清澄的問題卻讓梁珏心裏有了些壓抑不住的煩亂。
因為他從來沒想過是不是真的喜歡過譚沂。
那個時候因為譚沂後來經常會來王府找他,兩個人自然就開始變得熟絡。有一次譚沂帶了一壇酒過來,兩人邊喝邊聊,時辰就晚了。
“太子哥哥,這會外面都宵禁了。”他小心地試探道,“我能不能明日再回去?”
于是那天晚上梁珏命人收拾了一間客房出來,譚沂就在梁珏王府上過了夜。
可莫名地,譚沂在梁珏宮裏過夜的事情居然不胫而走了。
宮裏人雖沒有大肆張揚,随便去嚼一個皇子的舌根子,但還是一傳十十傳百,沒過幾日整個皇宮裏的人就無人不曉了。
其實一個當朝官員之子在皇子的王府裏過夜這種事也沒什麽,甚至根本不值得被傳得沸沸揚揚。就像楚齊打從穿開裆褲起就跟梁珏混在一起,也從沒見着有人将這倆傳出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偏偏這一回,也不知道是哪個人先開始傳的,還描述得有模有樣,說是光祿寺卿檀朔辛之子譚沂有斷袖之癖,勾引當朝二皇子梁珏。兩人經常在東宮私會甚至過夜,大行茍且之事。
大概是這件事傳得太過真切又充滿桃色,每個細節都讓人覺得一邊驚疑又一邊忍不住窺探。——就好像不小心知道了什麽天大的秘密,原來那個極受皇帝器重又成熟穩重的二皇子梁珏私下竟有龍陽之好,還與朝臣之子相互勾結,怕是在為今後奪權做準備。
那時候皇上正要公布東宮人選,但一時間關于太子的各種傳言甚嚣塵上,後來衆人見太子也不出來否認,就開始傳其大概有什麽難言之隐又或者是怕事情敗露,才會霸着檀家小公子,還不願将真相說出來。此等氣魄委實沒有擔當,難堪太子重任。
其實事實是,梁珏從一開始就想将事情真相奏明皇上,然後讓皇上去做定奪。
畢竟他和譚沂之間清清白白,頂多是一個皇子一個京官之子走得近了些,沒有足夠避嫌而已,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被他人指摘之處。
但譚沂跪下來,哭着跟梁珏求情,說絕對不能告訴皇上,理由是這件事如果一旦梁珏去澄清,在別人眼裏其實就是越抹越黑,等同坐實了自己勾引皇子一事,那他以後出去就再也說不清了,到哪都會擡不起頭來。
就在譚沂和梁珏的事理不出頭緒,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檀朔辛卻碰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岱州巡撫因年歲已高,向皇上提交了辭呈,決定告老還鄉。于是皇後私下密會檀朔辛,詢問他是否有意接替岱州巡撫一職。
要知道岱州地處西南,土地富饒,資産豐富,當地巡撫不光是正二品,而且是個名副其實的肥缺兒。
能讓檀朔辛連升三級當然求之不得,連聲答應,而皇後給檀朔辛的條件也很簡單——岱州以前是二皇子梁珏的地盤,但梁縛想要收入自己囊中,需要朝中有個有分量的人站出來替梁縛說話。
面對此種狀況,檀朔辛一個磕巴都沒打就應了下來。
但他萬萬沒想到,在一切都順風順水之時,梁珏那邊卻給他出了個不小的難題。
因為譚沂鬧着一直不讓梁珏出去澄清二人關系,時間一長,朝中對梁珏指指點點的人就越來越多,于是梁珏思忖再三後,決定快刀斬亂麻,覺得他和譚沂之間與其這麽不明不白地拖下去,不如幹脆将譚沂招入王府做幕僚。這樣既免去譚沂的後顧之憂,也可以讓兩人的關系變得名正言順。
譚沂聽到這個提議總算安心下來,因為那時他已對梁珏心動,而這樣一來兩人的關系就可以光明正大,以後可以經常同喜歡的人在一起,也是滿足了父親對自己的要求,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可當他興致沖沖地邁進檀府大門時,就迎面撞上了父親劈頭蓋臉丢下一句:“盡快和二皇子撇清關系,五日後全家遷往岱州!”
錯愕,驚詫,失望,彷徨……
雖有這些都不足以描述譚沂複雜的內心感受。
他剛剛有了喜歡的人當然不希望離開,他只想留在梁珏身邊。
但接下來的時候檀朔辛不斷給譚沂施壓,讓他根本喘不過氣來。
于是忍受不了的譚沂終于忍不住,對梁珏說了這件事。
“你這麽大人了,不會自己決定嗎?”梁珏甚至不明白譚沂在為什麽苦惱,“你既然做了本王幕僚,自然不必去岱州,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梁珏從小一個人慣了,當然不會明白在面對一個極其強勢的父親時,譚沂其實根本沒有選擇的能力。
他過去十八年的生活全都是父親一手安排的,如果堅持與父親抗争,他将會面臨什麽?
譚沂不知道,也不敢想,于是面對被迫分離的事實,他連争取都沒有就已經放棄了。
五日後,檀家上下趕赴了岱州。
這些事情梁珏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了,這會被聞清澄一個問題勾起回憶,心裏有說不出的煩亂。
幾裏地之外,譚沂也在一遍遍地回想着和梁珏分開時的場景。
他長期生活在父親的管控中,那時變得特別疲憊,缺少堅持下去的勇氣,而面對梁珏的質詢,又覺得沒有能讓他和父親抗争的動力。
後來因為經過太多的拉扯,譚沂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歡梁珏了,那也許是一種年少時的沖動和崇拜。他覺得自己就像蝸牛,見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縮起來,不想再去面對,就像現在,他甚至不想看到明早的太陽。
客棧的地板吱呀響了一聲,梁珏調整了下肩膀,那裏被聞清澄靠了半天已經有些僵硬了。他擡起修長的手指放在唇邊,指節慢慢地輕叩着下巴,最後也沒有直接回答聞清澄的問題,只是似出神般說道:“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随即他感到聞清澄将頭靠了過來,埋在了他肩窩裏,乖順又粘人,弄得他有些癢。
“那殿下不想問問我今天那件事嗎?”
其實原本梁珏是不打算再提這件事的,無稽之談何須多言,可這會聞清澄一說反而有些好奇。
“小東西有什麽想說的?”
他沒有馬上聽到回答,正回頭去看,下一瞬,只覺那個削薄的身子整個壓了過來,梁珏猝不及防,只憑着腰力撐住才沒有跌倒,用一只胳膊肘支在地上,另一只胳膊很自然地環住了那把細腰。
聞清澄沒有閃避,不但如此,還順勢擡腿跨坐了上去,然後他傾過身,用很輕很輕的語氣貼在梁珏也是冰涼涼的耳邊。
他沒有發出聲音,溫軟的唇瓣摩擦着梁珏耳際,大概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樣更能撩人心弦的撫慰,他說:“既然殿下現在沒有喜歡的人,那我可要喜歡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