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陷落06
這句指控可是非同小可, 別說在場其他人,就是素來沉穩,向來不愛将喜怒表現在臉上的太子殿下也多少蹙了下眉頭,喉結無聲地滾了滾。
——雖然當時聞清澄回到東宮之後, 那件事也就算過去了, 但大概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 那始終是紮在他心頭的一根刺。一想到時時刻刻都陪在身邊,甚至是秘而不宣的枕邊人,和自己的死敵, 同父異母的哥哥, 那位恨不得與他你死我活的大皇子可能有過的暧昧,就讓他分分鐘想将梁縛置于死地的憤恨。
太子和大皇子之間的關系本就敏感, 平日在朝堂, 人們凡是談及關系二人的話題時總要避人耳目,生怕稍微說錯一個半個字就能将自己甚至全家的小命都交待出去。
而此話從譚沂口中說出,更是令梁珏聽得刺耳。
“譚沂,”這是時隔許久梁珏口中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雖然是在這種場景下,而且臉上還帶着顯而易見的不悅, 他皺着眉頭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譚沂本以為他這麽說,聞清澄定會急得跟他跳腳, 他便剛好趁着對方氣急敗壞,和太子的關系生出嫌隙之時, 再好好和梁珏解釋一下他們之間的事, 或許就能夠重歸于好了。
可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麽順利, 聞清澄聽到這句話後不但沒什麽反應, 甚至顯出了一絲帶着厭煩的漠然。
似乎被譚沂控訴的人不是他一樣。
聞清澄一臉平靜地站在那裏,甚至都沒有反駁,還有些漫不經心地側過了臉。
“太子哥哥,你難道現在還在執迷不悟嗎?”譚沂看着梁珏無動于衷的神情,事情完全不像他想得那樣,他有些緊張地吞了下口水。
無論他的太子哥哥這會到底在想什麽,他說話時的口氣都是擺明的嫌惡和不耐煩。
這個口氣他太熟悉了,從四年前他們開始相處時,梁珏就是這樣。那會聽見譚沂随便說了一件事或者表達了什麽看法,他就會用這種口氣,說譚沂學什麽東西都是一知半見,或者對什麽東西都是短見薄識,一兩句話就能把譚沂說得啞口無言,無法回嘴。
譚沂不止一次地想說自己其實很不喜歡聽梁珏那麽說,但他每次一開口,都會被梁珏三兩句又嗆回來。
久而久之,譚沂便也不再反駁——畢竟梁珏乃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是父親要求自己去親近的人,他不得不挖空心思去讨好,竭盡全力得到他的喜歡。
然而,從一開始強迫般地接近,到了後來,在相處當中,譚沂卻漸漸産生了一種不一樣的情愫,連他自己也無法分清對梁珏的情感哪些真哪些假了,他開始崇拜梁珏,覺得梁珏厲害,什麽都知道,後來就是無論梁珏說什麽,他都在旁邊聽,然後不時地冒出一兩句對梁珏的誇贊。
大概梁珏認識譚沂的時候太小了,只有十六歲,盡管他從來沒有故意将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但每每聽見譚沂表達他那些幼稚又可笑的觀點時,還是會下意識地流露出那種在別人看來傲慢又輕蔑的态度,就好像無論什麽事情都必須堅持自己是絕對正确的一樣,霸道,蠻橫,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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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幾次了,譚沂,血口噴人很有意思是嗎!”此時的梁珏又像從前一樣高高在上,根本沒有将他的話放在心上,說完轉身就要走。
可譚沂竟發出了一聲輕笑。
——如果我自己不知道在問什麽,或者對要說的事情沒有把握的話,又何必這麽困難要跑到這裏,演了那麽拙劣的一場戲,還不是想要讓你知道你旁邊的那個人,究竟有多麽可怕嗎!
“……是因為指控你這位伴讀的人是我,所以你才連聽都懶得聽一下嗎?”
如果說之前譚沂還把他和梁珏放在同一陣營的話,那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場就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現在譚沂将自己放在了梁珏的對立面,盡管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如果現在站在這裏,指控他的人是別人,太子哥哥,你會願意多聽幾句嗎?”
梁珏聽了這句,腳步倏地頓了下。
“那天是我看見他一個人去找大殿下了!”譚沂一句話出口,立即轉向聞清澄,“我看見他從東宮出來,一路去了大殿下宮裏!”
“你去東宮幹什麽?”梁珏沒有理會聞清澄的事,居然從這句話裏提出了別的事情,“孤有沒有說過讓你離孤的伴讀遠一點!”
周圍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
譚沂當衆被如此羞辱,臉上火燒火燎,噙着的眼淚馬上要掉下去:“……我只是,想找你……”
“所以你還是那套,想找孤聊以前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然後湊巧看到了孤的伴讀,是這樣嗎?”梁珏态度變得愈發不好,“譚沂,你讓六公主給孤帶話,又讓八殿下給孤說情,就是為了說我們之間那些早就聊到不想聊的事情,是嗎?究竟有什麽意義!”
周圍沒有人說話,但能聽見客棧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噼裏啪啦地打在屋檐上,也像是砸在譚沂心裏,一下下地,砸得他生疼。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你不惜跋山涉水來到這裏欺騙孤,造成自己被綁架的假象,而見到孤之後,你又說孤的伴讀與大殿下有染,那你覺得現在,孤還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嗎?”
從開始策劃這次旅途起,譚沂都沒有想過見到梁珏後的情形竟是這樣,也沒有想過梁珏竟能比他想象得還要冷漠和無情。他料想過今日他們二人的見面不會太愉快,但怎麽也沒想到梁珏竟連他的話都不想聽了。
“既然如此,”譚沂過了很久之後才緩緩道,“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這個東西留給你吧,做個紀念吧。”他探手從腰際摸出個巴掌大的油紙包,冷着臉,扔在了地上。
說罷譚沂轉身,在一路侍衛的注視中走出了客棧。
“二哥!”梁琛終于站了出來,低聲叫了句,“你不覺得自己方才太過分了嗎!”然後不等梁珏回應,快步朝譚沂追了出去。
此時梁珏的臉色可以說是極差,兩只拳頭緊握着,指節都發了青白,似是能發出咯吱聲響。
譚沂的父親檀朔辛是個從三品的京官,身為光祿寺卿,執掌祭祀以及朝會等相關事宜。官職不算低但也絕不算高,主要是不掌實權,常年做着撈不着什麽油水的工作,眼看着自己年紀見長,官職卻升不上去,難免就覺得心裏憋屈。
于是本身心術就有些不正的檀朔辛就開始琢磨,如何才能真正的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既然正道走不通就開始尋摸些歪門邪道。
他剛開始想私底下給吏部的人使些銀子,能讓自己換個位置,可那段時間皇上派刑部在嚴查賣官鬻爵之事,官員們都收斂不少。他拿着銀子也沒人敢收,試了幾次也怕搞不好要掉腦袋,就只能作罷。
後來有一天,朝中傳出潼貴妃突然薨逝的消息,随即滿朝憑吊,舉國哀傷。
按照常理,檀朔辛這個級別的官員很少能和普通皇子們打上照面,但因為需要進宮吊唁,檀朔辛第一次見到了那位貴妃唯一的兒子。
十六歲的梁珏已經個頭很高了,雖然帶着稚氣,但臉上清晰的棱角已經能看得出來日後的鋒利模樣,他站在大殿上五官肅穆,大概是少年喪母的原因,神态之間完全看不出來孩子的青澀,倒是比他那幾個哥哥都看上去老成得多,穿着一席孝服在人群裏非常顯眼,也不和其他人說話,就那麽安靜站着,擰着眉頭,不知在想什麽。
活了大半輩子的檀朔辛憑借自己閱人無數的經驗,一下子就看出來這個孩子和別人不同,以後怕是能成大器。
那時候陛下尚未立儲,雖然膝下子嗣衆多,但佼佼者屈指可數。朝中那時大多數人都暗暗支持大皇子梁縛執掌東宮,但皇上一直沒有明确表态。
但随後發生的一件事情完全改變了皇上模棱兩可的态度,堅定地推舉了梁珏為太子。
大酲有個藩屬國名為曼羅,地處大酲西南,每年會向大酲進宮絹布和馬匹,以求大酲庇護。
兩國常年以來都相安無事。
可曼羅近幾年出了個很有野心的國王,上位之後就三番五次冒犯大酲邊境,使得邊境百姓不得安寧,甚至還一度有了進犯內陸的野心。
于是曼羅逐漸成了皇上的一塊心病。
一日上朝,皇上詢問群臣該何以處理曼羅叛亂一事,滿朝文武唯唯諾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生怕如果采取強有力的武力壓制,曼羅會向大酲發動更猛烈的進攻,從而兩國交戰,大酲不得安寧。
就在皇上一籌莫展之時,只有十六歲,當時只是個小皇子的梁珏站了出來,當着所有人面推舉了出了一個人——
那個人叫楚牧野,當時只是個從六品的百夫長。但梁珏曾偶然看過他帶兵操練的樣子,認定他頗有軍事才能,于是向皇上大力推舉此人為先鋒大将,并且親自設計了一套方案,指出一條罕有人知但非常有效的行軍通道,可讓楚牧野帶兵直指曼羅京都,收複藩屬。
于是實在沒有其他辦法的皇上聽取了梁珏建議,任楚牧野為鎮遠大将軍,三月後,這支隊伍一舉殲滅了邊境的曼羅軍隊,占領曼羅京城,大酲軍大獲全勝,徹底解決了皇上的心頭大患。
為了獎賞,皇上下令,破格提拔了楚牧野常年駐守曼羅邊關,近年來邊境太平,再無來犯。
而經由此次,皇上對梁珏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許多,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考慮到他小小年紀母妃薨逝,更重要的方面則是對他本身用兵能力以及看人眼光的由衷贊賞。
不久之後,不僅像對待他三個哥哥一樣,皇上毫不吝啬地加封了十六歲的梁珏為親王,更是給他賞了大酲最肥沃富庶的幾塊封地,其他物品的賞賜更是不在話下。
也就是這個時期,檀朔辛盯上了梁珏,在朝野中絕大多數人都支持大皇子梁縛的情況下,他開始私下有意拉攏梁珏。
中秋宮宴上,檀朔辛買通了禮部一個排列座次的官員,很有心機地坐在了離梁珏不遠的地方,而更有心機的是,他帶上了兒子譚沂。
譚沂那時還比梁珏小一歲,在強硬父親的教導下,他的性格非常軟弱,都十幾歲了還常常遇事沒有自己主意,凡事都要問過父親的意見。
于是當父親說讓他去給梁珏敬杯酒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去了。
檀朔辛當然不傻,他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梁珏長到十六歲,在普通皇子之中,這個年紀還沒有娶王妃就只剩下了他一個。無論當今聖上還是先皇到了這個年紀都早已成親。
這當然不正常。
而就檀朔辛私下了解,這個二皇子梁珏不光一直在娶妃的事情上不松口,甚至在他宮中連個陪床的丫頭也沒有。
而那時他自己的親生兒子——譚沂已經出落成一個白淨清秀的少年。于是老奸巨猾的檀朔辛竟打起了自己兒子的主意,決定讓譚沂當誘餌,接近那個他看好的,未來很有可能執掌東宮的二皇子梁珏。
只要這事成了,日後檀家的榮華富貴必是水到渠成。
于是那年的中秋宴上,初嘗喪母之痛的孤僻少年梁珏遇上了那個主動接近他,願意同他聊天,聽他說話的譚沂。
深夜午時,回憶完這段往事之後的梁珏徹夜難眠,他很久都沒有心情像現在這樣煩亂過了,心口仿佛揣着一團糾結在一起的麻線,怎麽理也理不出頭緒來。
于是他披了衣裳,想出去走走。
但他剛一推門,就看見門邊居然坐着一個人——
聞清澄還是穿着白天的那件單衣,就像今天在馬車邊坐着那樣,雙手抱在膝上,微垂着頭,呼吸平穩又安靜,整個身子縮在一起,也不知道在這裏睡着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