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雲卷01
“人呢!這裏的人呢!”梁珏的聲音響徹這個牢房, 震得旁邊牆上油燈裏的燭火都晃了幾晃。
過了好半天後,才有幾個獄卒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對着他點頭哈腰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太子殿下恕屬下來遲,剛才去、去擡屍首了, 請殿下恕罪, 恕罪……”
“屍首?”梁珏驟然一怔, 過去一把揪住那人衣領,将人整個從地上拎了起來,厲聲喝到, “誰的屍首?這裏關着的人呢!”
那獄卒抖如篩糠, 說話的時候幾次快要咬到舌頭:“是……是是去擡,我們牢頭, 牢頭的……這裏, 這裏的人,被,被大殿下帶走了……”
一瞬間梁珏以為自己聽錯了,怔了一下才又狠聲逼問:“你說誰,誰被梁縛帶走了?”
情急之下,梁珏竟直呼了梁縛其名, 震得那獄卒瞪大雙眼, 用力吞了下口水,才有結結巴巴地, 小聲确認了一遍:“聽、聽說是叫,叫……聞清澄。”
梁珏原本是來這裏接人的, 他來這裏的路上反複想着他那個溫順乖巧的小伴讀會怎樣迎接自己, 會不會立馬湊過來, 扯着他衣角嘤嘤嘤地哭。
牢房裏又回音, 剛才那獄卒最後說出聞清澄的名字,這會那聲響似乎還擊打在牆壁上,充斥着梁珏的耳朵,讓他有些聽不真切。
……聞清澄,他的伴讀,竟然在監牢裏,被他的死對頭,他的哥哥梁縛,先他一步,帶走了??
怎麽可能!!
“是不是梁縛強迫他走的!”梁珏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是歇斯底裏了,尾音都帶上了幾分嘶啞。
他像一個明知捕獲到了最肥美的食物,卻一不留神就讓獵物逃之夭夭了的獵豹,此時仿佛站在上荒原上,手足無措起來。
而叼走他獵物的,恰恰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從小到大最痛恨,最勢不兩立的那個人。
那獄卒只是個小喽啰,連聞清澄是誰都沒有搞清楚,此時面對太子連珠炮一般的質詢吓得腦袋發懵,根本顧不得自己在說什麽,只能想起一句是一句:“大、大殿下抱着他走的。”
“就……讓他躺在自己懷裏。”
“……也不讓旁的人去碰,然後一起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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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珏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怎麽像是聽不懂眼前這個人在說什麽呢?
“胡說!他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廢人——!”梁珏說着一把扔下那人,嗖地抽出腰間佩刀,“你故意诓騙于孤,意欲何為!說,聞清澄呢,他到底去哪了!”
“太子——太子殿下!”獄卒吓得牙齒不住打顫,“真的……真的是被大殿下帶走了啊!小人句句事實,絕不敢有半句虛言!我們牢頭……牢頭就是大殿下下令杖殺的啊!”
窗外已是深秋時節,京城已經開始降溫了,大皇子宮中卻是暖意融融。
舞樂聲聲,一種跳舞的姑娘竟還穿着薄紗,随着鼓樂翩翩起舞。
梁縛斜倚在春凳上,側過身,讓身旁的侍女又在煙袋裏加了些煙絲,然後深吸一口,幽幽吐出一口白氣來。
“小美人,你都悶悶不樂一天了,是這絲樂坊的歌舞不合你意,還是這沁香閣的東西你不喜歡?”
聞清澄不說話,坐在軟塌上,背脊卻是拔直的,目光雖然看着面前的舞樂,卻一點表情都沒有,仿佛那絲竹管樂齊鳴都與他無關似的。
“別這樣。”梁縛湊過去,眼神從他的脖頸下的鎖骨看上去,沿着嘴唇,鼻骨,最後落在眉眼上,“這麽脈脈含情的一雙眼,笑笑多好看,總繃着臉多浪費。”
聞清澄向後偏了一下,避開了他伸到面前的手指:“別碰我。”
“你這樣是不是太忘恩負義了?”梁縛平日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手下哪個人不合他心意,便随便就下令拖下去處死了,可偏偏對于聞清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還親自陪在身邊,恨不能把這宮裏所有的稀奇玩意兒都一并捧到他面前。
“你為何救我?”聞清澄偏過頭,小鹿眼看起來冷冰冰的,褐色的瞳仁緊盯着梁縛,像是要把對方看穿。
“瞧你這話問的,豈不生分?”梁縛輕笑幾聲,又嘬了一口煙嘴,然後靠過去,将一口灰白的煙霧輕輕吐在了聞清澄鼻尖,在氤氲的霧氣裏,他含着笑說,“自然是因為喜歡你呀!”
他說話的聲音輕飄飄的,就像這一口煙霧一樣,說完立馬就散了,只在空氣裏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煙絲味道。
聞言聞清澄居然冷笑了一聲,随即重又看向梁縛:“大殿下去監牢之時,身上還有禁足令,你冒着被皇帝責罰的風險去救我出來,恐怕并沒有這麽簡單吧?”
說罷他擡起手腕,細白的手腕上竟綁着一根紅線,而沿着那根紅線看去,另一頭,竟被梁縛握在手裏。
“說真像大殿下所言,又何必如此!”
梁縛噗嗤笑出聲來,扯了扯手裏的紅線,讓聞清澄不得不過來,站在了他面前:“離我近一點小美人,要不然本王怎麽能聞到你身上的味道呢?”
他貼上去,陶醉般地嗅聞着:“小美人,你不知道你有多好聞。”
自打梁縛将聞清澄帶回來之後,又是找人替他瞧病,又是珍馐美馔地供着,等聞清澄身子初愈後,就只提了一個要求——讓他去配梨木香膏搽在身上。
這股子味道像是對梁縛有着什麽致命吸引力,聞清澄不清楚緣何,卻只在梁縛每次瘋狂的嗅聞自己時感到惡心和恐懼。
這深宮大院,銅牆鐵壁,再加上梁縛手裏那根絲線,聞清澄覺得自己和那籠中的雀兒一般無二。
——飛不出去的囚籠,雖然錦衣玉食,卻最是插翅難飛。
“放我出去。”聞清澄閉上眼睛,他不想去看梁縛迷醉的模樣,聲音裏帶着沒有溫度的果決,他都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向梁縛提出這個要求了。
與其被困在梁縛身邊,他甚至想,還不如就在那冰冷黑暗的牢獄裏魂歸西天的好。
梁縛緩緩吐出一口氣,半天才戀戀不舍地從聞清澄身上擡起臉來,手指擦過鼻尖,親吻了一下手中那截紅線,“咱們都已經說過了,你答應我,我自己會放了你,本王可是,說一不二。”他擡手要取挑聞清澄下巴,卻被躲開了。
“不可能。”聞清澄撇過臉,“我是不可能再回東宮去的,而且太子他……”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了下,“也不會容我。”
說來奇怪,梁縛處心積慮地将聞清澄從大牢帶回自己宮中養着,但當聞清澄醒來第一次提出要離開時,梁縛竟很幹脆地答應了,只說如果想走,就只能回東宮,回到梁珏的身邊去。
聞清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個瘋子,天底下怎麽會有人一邊想要費盡心思地圈占他,又一邊想要将他送給自己的仇敵?
而且聞清澄厭惡透了這樣的感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但在梁縛的口中,他就像是一件什麽随随便便的器物,可以被随意地這樣扔來扔去。
這時有侍女過來,跪身在梁縛面前放下一盤晶瑩剔透的葡萄,那一顆顆圓潤的果子上還有晶亮的水珠。
侍女正想為梁縛剝開一顆,卻被梁縛伸手攔下了:“下去吧。”
随即他自己拿起一顆,輕輕地剝開,遞到聞清澄唇邊:“小美人來嘗嘗,很甜的。”
聞清澄看也不看:“你為什麽讓我回去?我以為,”他緩緩擡起系着紅繩的手腕,“你到手的東西,是不會拱手讓人的。”
梁縛突然大笑起來:“我當然不會!我只是暫時放你回去,等到時候,東宮是我的了,東宮的人,自然也都是我的。”
他猛地扯動紅線,聞清澄不及反應,失去平衡,跌倒在了他的春凳,梁縛順勢伸手将他攬到面前:“遲早的事,我等得起。”
“你要我做什麽?”
“做你最想做的事情。你難道不想報複他嗎?還有他那個相好,你難道會讓他就這麽如意地活下去嗎?”
聽到這裏,聞清澄許久無波的心底驀地顫了一下。
自從他穿書以來,在東宮受過的這種種委屈和折磨,他何嘗沒想過報複,也做過嘗試,但他只是個伴讀,是東宮的奴婢,是譚沂的所謂替代品。
他能攥在手裏的東西太少了,以這樣的他,是無法和東宮,和太子那樣的力量相抗衡的。
梁縛見他不說話,便繼續道:“你雖是他的伴讀,但他可曾有過一日将你當人看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撩聞清澄鬓發,将它們別到他耳後,“瞧瞧,這麽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竟一點都不懂珍惜,可真是暴殄天物呢!”
“想想他對你做過的那些事,啧,若不是他,秋日宴上你會被害得那麽慘,最後在大獄裏痛不欲生嗎?”
“要說梁珏真不是個東西呢,居然舍得把你丢在那種鬼地方,不聞不問,若是我啊……”
“你會幫我嗎?”聞清澄忽地打斷了他的話,讓梁縛滑到他頰邊的手即是一頓,“幫我,報複梁珏。”
他說出那兩個字,帶着心頭的瘋狂滋長的恨意,映出眼底的無邊的冷漠。
他曾經最想要的是逃出東宮,重新獲得屬于自己的自由,至于梁珏,他想利用梁縛,讓他們狗咬狗,最好能夠兩敗俱傷,他方能抽離其中,逃之夭夭。
梁珏不讓他好過,他也同樣讓梁珏寝食難安。
但他同樣顧忌自己不能全身而退,所以處處總還是收斂着來。
但秋日宴後,在牢獄裏,聞清澄心底最後一絲猶豫和怯弱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橫生的憤恨與斷念。
——現如今的他,對那個人,哪還有一絲半點的動搖。
這根本就是一場你死我活。
“會,當然會!”梁縛見聞清澄終于松口,高興地大笑起來,得意而狂妄的笑聲響徹整個大殿,像是這世上沒有什麽比眼下更令人開懷的事了,“小美人,你要什麽我都答應。”
“梁珏在這世上在乎的無非兩樣,一是他東宮的位置,二是他那早早夭了的母妃,小美人,剩下的,你那麽聰明,剩下的就不用我多說了。”
“回去吧,回他的身邊去,為了你,為了我,為了我們……”
他扯着那個紅線控制着聞清澄,将人越扯越近。
聞清澄被迫坐在梁縛的腿上,掙紮不能,因為梁縛的一只手臂已經環上了他的脖頸,另一只手從他衣衫中伸進去,捏住了他的後腰,然後涼薄的嘴唇附了上去,帶着淺淡的煙氣……
——砰地一聲巨響,一個高大的身影帶着滿身寒意,不顧任何人阻攔,就那麽毫無預兆地闖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