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起08
在梁珏的印象當中,他長到二十歲,還從未聽他的父親,那位似乎永遠高高在上的皇帝說過這樣的話。
他,梁珏,一直都是皇帝眼中最優秀的那個兒子,他從初入太學開始,就顯示出過人的天賦來,他并不喜歡死磕在書冊上,卻喜歡思考所學的東西與現今的朝政,與現實生活之間的聯系。
大約只有十歲的時候,一次皇上親臨太學,問及幾個兒子的學習情況,當時梁珏不光出色地回答了所有父皇提出的所有問題,并且表達了自己“修學方得以治世”的志向,不光震驚上舍四座,更是令皇帝暗自驚嘆這個二兒子的心中乾坤——一個小小的孩子竟會知曉治世的道理,想必将來必成大器。
梁珏也很争氣,一路都表現出出色的才華,遠勝于他的所有兄弟。
所以每次皇上在見到梁珏的時候,都是欣慰的點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贊許之情。
但今日,在這場秋日宴上,皇帝竟第一次對着梁珏說出了“失望”二字,可想而知是何等的沉重。
仿佛一塊巨石當空砸下,令梁珏竟有片刻怔愣,但很快他重新聚攏起冷峻的神情,墨黑的眼睛像看不見底的深潭:“父皇是需要兒臣将方才所述重複一遍嗎?”
“胡鬧!”
如果說方才皇帝還只是龍顏不悅的話,那麽現在就已是震怒了。
龍袍之下,年邁的皇帝胸口不斷起伏着,一動不動地看着自己驕傲又冷硬的二兒子:“這裏是秋日宴,你還要把平日在太學的那一套妄自尊大拿到這裏來嗎!”
梁珏不說話了,他站在那裏,與他的父親,整個大酲最有權勢和威嚴對視着。
雖然如同歷朝歷代所有的君王一樣,他的父皇也極少能夠分出時間和精力照顧他們這些兒子,但他對于梁珏卻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從未有過如此動怒。
原本他計劃好揭發梁縛不忠不孝,以為勝券在握,但一切都被皇帝的一句“胡鬧”徹底化為了泡影。
聞清澄無聲無息地又喝了一口茶。
他大概是現在整個寧壽宮裏最淡定的人了,因為他預判了眼下發生的所有事。
從邝太師私下找他修複銅燈開始,到後來梁縛對他起了歹心,他便漸漸萌生出了要當“兩面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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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伴讀,他在這個宮裏人微言輕,既沒有辦法反抗梁珏的欺壓,也無法抵擋梁縛的威逼,他的力量太渺小了,所以如果他想要在這個宮裏有一席立足之地,就需要借力打力。
既然他自己沒有抗争的能力,那就讓有能力的人去窩裏鬥吧。
後來他偶然發現梁縛那盞銅燈用的竟是劣等的材料,便在秋日宴前告訴了梁珏,他知道梁珏多年來一直在等梁縛的把柄,自己這正是投其所好,必能讨得他的信任。
果不其然,梁珏正如他所料的那樣,在秋日宴上将這件事公之于衆,梁縛百口莫辯,就只有求助于皇上。
可他們都忘記了,姜還是老的辣。
皇帝之所以能穩坐龍椅三十于載,豈能看不透梁珏是想用這件事打壓梁縛以及他背後的大皇子黨的心思?
多年以來,他讓梁珏和梁縛兩兄弟同在朝中,雖立了梁珏為儲君,但也從未輕視過梁縛,他哪裏不知梁縛無論膽識還是學識都不如梁珏,但看似放任兩兄弟各自為營,又何嘗不是一種制衡之術。
他身為父親的同時也為君王,在他眼裏,只有兩個兒子的權勢相當,才能互相牽制,維持最強有力的穩定。
而今日,梁珏竟膽敢挑戰權威,破壞他苦苦經營的大局,這是犯了他的大忌。
“從即日起,到事情查出結果之前,太子禁足東宮,不得外出!”皇帝一聲令下,四下寂靜,他難得動怒,衆人根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啧,不愧是深谙制衡術的皇帝,連對大皇子和二皇子兩人的懲罰都一模一樣,簡直是把“一碗水端平”做到了極致。
聞清澄掩唇呷了一口茶,露出了一個不易察覺,卻意味深長的笑,唇上的紅痣被茶水浸過,紅得耀眼。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劃破了整個寧壽宮當下的死寂。
“此事另有蹊跷!”譚沂從筵席的最遠的角落裏站起,迎着所有瞬時投去的目光,一步步地走上殿來。
他在離梁珏不遠的地方跪下,對皇帝拱手作揖道:“此事背後有人在搗鬼,蓄意謀害太子殿下,望陛下明鑒!”
這一聲響徹寧壽宮大殿,令衆人聽來委實太過震撼,一時間有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紛紛探身詢問:“這……這是哪位啊?”
譚沂的父親譚朔辛官從三品,雖說官職也不算低,但在秋日宴這種地方根本連座次都排不上,被遠遠地擠在了角落裏。
剛才趁自己解小手的功夫,自己兒子竟已離開席位,面對聖上,口出狂言,譚朔辛這會急得眉毛胡子都擰到了一起。
“這不就是譚巡撫家那個小兒子嗎?”
“聽說就是他和太子……”
“哎呀,這就是那個……?”
譚沂站在那裏,對周圍的聲音恍若未聞,仿佛所有的議論都與他無關似的。
雖然他現在整個人都抖得厲害,他也根本沒有面對過如此的場面,但是此時此地,他都必須一搏了。
他起身的時候,眼神瞟到了坐在席上的那個人,“替代品”!他在心裏狠狠罵了句——等會要讓你好看!
眼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緩緩回過身來,挑眉看着眼前的譚沂,聲音低沉:“此話怎講?”
“陛下,此事是有人在其中故意作梗,其人——用心叵測!”譚沂的聲音擲地有聲,确是震得在場衆人皆是一愣。
就連梁珏都不由看向了地上跪着的人。
其實眼下,他對譚沂的感覺非常複雜。
曾經譚沂的确帶給過他很多美好的記憶,他們曾在東宮一起說笑,梁珏有時批閱公文累了,就幹脆把那些譚沂根本聽不明白的公文挑着念給他聽,然後譚沂聽完就無邊無際地開始問問題。
梁珏其實并不真的想和譚沂聊那些事,但他長這麽大,身邊的人實在太少了,所以當譚沂充滿熱情地出現在他身邊時,梁珏曾以為,起碼他可以讓安靜了太久的東宮有那麽一點人氣。
直到譚沂做出那個決定,徹底擊碎了梁珏的所有幻想。
随即他的離開,讓他剛敞開一點的心,又重新重重地合上了。
自那以後,梁珏就暗暗發誓,再也不會對任何人付出真心。
那眼下的這一幕又算是怎麽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