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起07
“珏兒,你究竟是想讓哀家瞧什麽啊?”太後看着面前再熟悉不過的仙鶴雲紋銅鑄燈盞,遲疑地看向梁珏。
“皇祖母,聽聞您那燈盞前些日子曾破損過一次,可有過此事?”梁珏修長的手指撫過仙鶴的長喙,“可您瞧,您面前的這座,可像是曾有過任何損毀的痕跡?”
太後将信将疑,俯下身仔細去看仙鶴的長喙,然後倏地頓住,又探手過去摸了又摸——那裏光滑如新,哪裏有半點痕跡,別說是損毀,就是連個磕了碰了的印子都沒有!
“您可是發現了什麽?”梁珏不疾不徐,在太後身邊直起身來,拿起帕子擦淨了手上的燈灰,唇角上翹,露出個穩操勝券的笑容。
太後面上的神情變了幾遍,半天才直起身來,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哀家的燈盞先前确有過損壞,不過後來已經複原,但哀家再三查驗,竟發現這座燈盞完好無損,并無任何損毀痕跡。”
她定了定,似是在思忖,又繞着燈盞轉了兩圈,才道:“這的确不是我的那座仙鶴雲紋銅鑄燈盞。”
老太後這一語既出,四下嘩然,梁縛的臉色更是驟變,此時在輪椅上簡直坐立難安,他竭力壓着心頭怒火和滿心疑慮,斷然不可現在爆發,否則便是自投羅網,恰恰中了梁珏的下懷。故而他只能暫且按兵不動,但手指已經快要把那桃木扇柄給捏斷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如此稀世珍寶,為何這世間還會出現分毫不差的第二件?即便真的存在,又為何會偏偏落在梁珏的手上?
這一環接着一環,是不是過于巧合了?
梁珏将太後重新送回席上坐好,自己又信步回了燈盞前,淡然一笑:“既然皇祖母已經查驗此燈盞并非原品,各位一定也在好奇,那大殿下之前送的那盞燈,又到哪裏去了呢?”
他“啪啪”擊了兩下掌,于是兩位工人又擡上來一樣東西——
赫然是另一座仙鶴雲紋銅鑄燈盞!
這下院落中央便有兩座外觀造型一般無二的燈盞了。
“皇祖母,恕孫兒魯莽,未事先告知于您就将這燈盞從您寝殿裏擡了出來。”梁珏将袖子往後褪了下,露出白皙的手指,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頁,繼而道,“不過這種腌臜之物早就不該留在您的宮中了。”
說着他示意讓一位小太監上前。
那小太監十分謹慎,拿起燈盤,點亮之後又放回了燈盞,霎時整個寧壽宮在兩盞燈的映照下一片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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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珏唇角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來,然後便一擡手,
就見梁珏不慌不忙,等燈撚燃了一會,便分別從兩個燈盤裏收集了一些燃燒後形成的細小粉末,他長袖一抖,露出堅實而帶着青筋的手腕,将紙上的粉末呈給太後和皇上:
“很顯然,從大殿下燈臺上掉落的粉末呈黑褐色,而孤這座的則為深黃。”
“而優質的銅料經過燃燒,所剩粉末就應為深黃,呈黑褐色只能說明大殿下這座燈臺裏的銅料根本就是以次充好,企圖用劣質材料瞞天過海!”
“一派胡言!”梁縛終于按捺不住,情緒十分激動地駁斥道,“太子殿下這分明就是在誣陷本王!”
梁珏站在他的面前,不動聲色,居高臨下地道,“是不是誣陷我們一試便知。”
他一揮手,聞清澄快步走了上來,垂頭道:“殿下有何吩咐?”
“把孤的小家夥拿上來。”
聞清澄聞言,迅速地去場邊拿來了一只小籠子,裏面裝着的居然是一只小白鼠,因為突然被拿到光亮下面,發出吱吱的叫聲。
“你……你這是要幹什麽!”梁縛看到白鼠的瞬間輪椅下意識不斷後退,臉色也變得煞白。
“哎呀,大哥這是怎麽了?”梁珏看着梁縛的樣子卻明知故問,“是不喜歡這個新來的小家夥嗎?”
就見聞清澄不聲不響,從梁珏手中接過了那張盛着黑褐色粉末的紙片,湊到了小白鼠的籠子跟前。
這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一主一仆二人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卻只看見大皇子梁縛的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褪去,甚至從懷裏掏出了帕子,擦了擦額間莫須有的汗水。
雖然梁縛也不知道梁珏究竟想要做什麽,但他看着聞清澄的受輕輕抖動着那張紙片,就好像他在用一只小榔頭,一下一下地敲擊着自己的心口,讓那裏像是堵着塊什麽東西,又疼又麻。
就見那只小白鼠先開始只是趴在紙片上嗅了嗅,緊接着,那白鼠大概是餓壞了,竟湊上去看是啃咬起紙片上的粉末,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梁縛簡直要被這聲音折磨瘋了,他不斷地後退,幾乎退回了他先前坐着的地方。
“大殿下,您還好吧?”殷粟上前一把扶住一臉驚懼的梁縛,卻感覺梁縛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
其實,在梁縛很小的時候梁縛被白鼠吓過一次,那是他們剛入上舍讀書之時,彼時的梁縛只有八歲,卻已經學會在上舍拉着其他同僚,一同排擠上舍裏學得最好的梁珏了。
梁縛最讨厭那個弟弟了,他整天板着張臉也不知道要給誰看,而且也不跟他們說話,一幅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
後來梁縛發現不光他自己,他的母後也就是皇後,也非常厭惡梁珏,說他的母妃是個狐媚子,生下的孩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還說欽天監那邊都算過了,梁珏從小便是天煞孤星,是大兇之命,斷然是得遠離的。
于是梁縛便經常帶頭讓大家欺負梁珏,整天不是偷偷将他的書冊藏起來,就是把他的毛筆掰成兩半,總之就是想見辦法讓梁珏在上舍的大家夥面前出醜。
但梁珏根本不理他們,每次都是面無表情地收拾了被他們弄壞的東西,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讀書做事,就像是完全不受梁縛他們的影響。
可楚齊看不下去了,他幾次三番看着梁縛他們明目張膽地欺負人,有一天,也不知道從哪裏偷偷弄來了一只小白鼠,趁着梁縛沒有回上舍的時候,将小白鼠丢進了梁縛的筆筒裏。
那日梁縛被殷粟他們幾個推進上舍,又是照例對着梁珏冷言冷語了一番,但就當他擡手去拿毛筆準備寫字的時候,小白鼠竟然猛地竄了出來,對着梁縛的指尖就是狠狠一口。
猝不及防的梁縛當場跌落在地,連滾帶爬地在地上不斷哀嚎,最後還是殷粟大着膽子愣是拿着木棍把小白鼠趕跑了。
但那一次,被這麽一折騰,梁縛本就有傷的腿更是連站起來都困難,更嚴重的是,就是那次産生了陰影,後來梁縛凡是見到老鼠之類的動物,都是吓得連氣都喘不上來。
他身邊的人都知道梁縛落了這個病根兒,在他面前甚至都避免提及和“鼠”相關的任何事情。
這段故事聞清澄是從原書裏讀到的,記得清清楚楚,于是那日告訴了梁珏關于燈盞的事情後,就偷偷問老穆尋來了一只小白鼠,為的就是借梁珏之手報複梁縛,算是給他一個不大不小的警告。
間隙中,聞清澄一邊都着白鼠,一邊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梁縛,那眼神像是帶着鈎,在梁縛心口狠狠剜了一下。
梁縛頓時就明了白過來,今天這一出分明就是聞清澄想要讓他當中出醜!
什麽燈盞作假,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不就是想讓他當衆下不來臺嗎!
“太子殿下。”梁縛想到這裏竭力定了定心神,盡量不去看那只白鼠,對着梁珏幽幽道,“你今日如此故弄玄虛,究竟所謂何意?這燈盞确是我尋來的稀世珍寶無異,你卻血口噴人,意欲何為!”
他一連串的質問聲話音未落,就聽見席間不知是誰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竟然死了!
那只剛才好活蹦亂跳吱吱叫的小白鼠弓着身子,整個身子蜷成一團,然後在劇烈的一陣抖動過後,小白鼠嘔出了一攤黑血,便在籠子裏一動不動了。
“大殿下這是看清楚了?”梁珏挑眉,從聞清澄手中結果那籠子,朝着梁縛走了兩步,輕啧兩聲,“從你那盞燈上弄下來的粉末,喂了那白鼠吃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蹬了腿了。”
然後故意是想讓梁縛看看清楚一樣,将籠子湊到了梁縛面前不到三尺遠的距離,搖晃了一下,那已經死了的小白鼠在裏面便滾了幾滾,“大殿下,這下孤就想問問了,那件一直放在皇祖母宮中的仙鶴雲紋燈盞,究竟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親眼目睹了小白鼠的死亡,梁縛剛才平複一點的心緒宛如山呼海嘯一般,這一幕對于他來說太過震撼,一時竟讓他手腳抹布,舌頭也像是打了結,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大殿下怎麽不說話了?”梁珏将籠子裏的白鼠收回來,“用此等有毒之物做成的燈盞,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呈獻給皇祖母,你是何用心!”
“不但以次充好,而且此舉甚至還有謀害皇祖母的嫌疑!大殿下,你可認罪!”
梁珏徹底收了笑容,整張臉冷肅非常,對着梁縛的時候,他整個人仿佛一柄削薄的利刃,步步緊逼,毫不手軟。
仿佛在他眼裏,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畏縮而蒼白的身影根本就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必須要置于死地的仇敵。
梁珏對梁縛的積怨已久,在這一刻,借由銅燈之由全然爆發出來。梁珏要讓他這個處處與他作對的哥哥知道,他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而已。
新仇舊恨混雜在一起,梁珏今日就是要在秋日宴上給予梁縛最意想不到的沉重一擊。
這時梁縛已經快要被擊垮了,雖然他壓根不知道自己重金求來的燈盞為何會是有毒的劣質品,但被這麽一吓,又是一連串厲聲的質問,他怔在那裏,完全失去了平日裏目中無人的傲慢,整個人坐在輪椅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六神無主。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看着梁珏手裏的白鼠籠子,臉上的最後一絲血色也退去了,整個人白得像一張紙,“我、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他指着梁珏,手指止不住顫抖,“你,你這是陷害,是誣告!父皇,父皇!”他搖着輪椅,幾步到了皇帝面前,“請父皇,父皇為兒臣,為兒臣做主!”
“大殿下,事到如今,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嗎!”梁珏絲毫沒有松口的意思,幾步向前,擋在梁縛面前,寬闊的胸膛因為情緒激動而不住起伏。
——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從小就被梁縛欺負,但他因為不想讓母妃擔心,也不想讓母妃因他蒙羞,在後宮擡不起頭來,所以他從來都不聲不響,不斷地忍受着梁縛的種種行徑。
直到後來他母妃薨逝,而他終于努力登上了太子之位,這才狠狠地打壓了梁縛一夥人的氣焰,讓他們無法再像一樣橫行霸道,嚣張跋扈。
但他始終沒有忘記多年以前梁縛對自己的欺辱,這口氣一直憋在他心裏沒有發洩。
直到他的小伴讀将梁縛這個千載難逢的把柄遞到了他的手裏,那一刻,梁珏知道,自己等的那個機會,終于來了。
“你還不認罪嗎!”梁珏對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過去的梁縛又一次大聲質問。
“夠了!”一聲怒吼宛如平地驚雷,突然在寧壽宮中炸響,從頭至尾一直保持沉默的皇上一拳砸在案幾上,令如上面酒杯裏的酒灑了一地,他憤怒中帶着深深的失望,看着面前互相指責的兩個兒子,“你們有完沒完,吵夠了沒有!”
皇上慢慢站起身,先是對着梁縛:“燈盞的事,回頭我會交予刑部檢查,在此之前,你禁足宮內,不得外出!”
繼而他轉過頭,看向梁珏,卻是良久的沉默,他何嘗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心思,的确,梁珏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出色,但他的心思太深,容不下其他人,現如今,竟連他的同胞哥哥都不放過!
“朕,對你非常失望!”他對着那張年輕而冷峻的臉,一字一頓地說。
就在父子三人對峙之時,聞清澄悄然退回了他的座位上——還好,他那盞茶還沒涼透,喝一口,從唇齒到肺腑都感到一陣沁人的爽意。
這把火,終于還是讓他給扇起來了,啧,這世上,還有什麽戲能比狗咬狗更有趣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大肥章~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