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翌日清早, 雪嫣起身後沒有在營帳看到謝策的身影,只當他是與謝珩和程副将等人去主營內商談軍情。
雪嫣大多時候都呆在營帳內,極少出去走動,只有在用過午膳後, 才會讓紫芙陪着在自己營帳周圍走走, 算是消食。
巡營的将士自雪嫣身旁走過,兩人低語交談, 說的話恰好落進雪嫣耳中。
“将軍就帶了三人進峪山, 實在太冒險了。”
“區區峪山算什麽, 當年将軍還在北境的時候, 曾借着大霧天,領五千騎兵夜襲匈奴的軍營, 一舉将對方打得軍心潰散。”
“這倒是,将軍神勇, 必然能全身而退。”
……
後面幾人再說得什麽,雪嫣就聽不清了,她怔怔望着軍營入口的方向, 眼皮子忽然一跳,謝策未免也太自負,只帶了三個人就敢闖峪山。
雪嫣緊抿起唇,一時不知道自己心口莫名冒起的怒氣是因為什麽。
紫芙自然也聽到了那幾個将士說的話, 見雪嫣神色有異,便安慰說:“姑娘不必擔心, 世子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
“我有什麽可擔心的。“雪嫣聲音冷淡,轉過身繼續朝前走, “他是一軍主帥, 做的所有決策都事關整對大軍, 自然不會草率行事。”
紫芙聞言也只得噤聲。
謝策一直到入夜都沒有回來,謝珩和幾位副将皆在主營等消息,天色越來越黑,衆人的神色也愈發凝重。
程副将坐不住了,手掌按着桌面倏然起身,“我這就帶一對人馬趕去支援将軍。”
謝珩面容沉着,“再等一個時辰,如果一個時辰後謝策還沒有回來,再做行動。”
程副将一咬牙,耐着火性再次做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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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三更天,将士匆匆跑進營帳,跪地道:“将軍回來了。”
衆人皆是一喜,謝策闊步走進營帳,擡手制止了幾人開口,“拿紙筆來。”
謝珩立刻讓人取來紙筆,衆人凝神站于一旁看着,謝策下筆飛快,将記在腦中的地勢一筆不差的畫出。
程副将聞到謝策身上的血腥味,“将軍受傷了?”
謝珩目光微動,側目看向謝策臂膀上簡單用包紮起的傷口。
“小傷。”謝策言簡意赅的吐字。
他原來計劃是等到落日時分便撤退,然而離開時撞上了巡查的叛軍,險些暴露了行蹤,傷口便是那時被飛來的箭矢劃傷所致,所幸周圍就有獸群,他們得以掩蔽。
謝策命人将他所畫的地勢圖去做成沙盤,才對衆人說起峪山內的情況。
等回到自己帳中已是天将破曉的時候,燭火的光在灰蒙蒙的天光顯的也不是那麽重要。
謝策先去屏風後看過還在睡覺的雪嫣,才走到一旁脫掉一身被寒氣夜風所浸透的戎衣,露出裏面雪色的裏衣,臂膀的位置被利刃劃開,周圍的一圈布料皆染了血。
謝策坐到榻邊的椅子上,面不改色的将卷起衣袖至肩膀處,又将傷藥撒到傷口之上。
雪嫣一直将被褥蓋過了臉頰,只露出一雙眼睛,閉攏的眼睫忽然顫了顫,她慢慢睜開眼眸,借着朦胧的天光,看清了謝策臂膀上的傷。
足有三寸長的傷口,和他身上那一道道滿布的,鞭笞留下的印記相比,顯得也不是那麽嚴重,謝策似乎也只是将眉宇微微皺了一下。
謝策包紮好傷口,慢條斯理的放下袖子,同時薄唇輕動了動,“偷看。”
雪嫣怔神了一瞬,才反應過他是在說自己,心裏局促一慌,他明明沒有朝自己看才對。
雪嫣捏緊了被褥想要拉過眼,可謝策的目光已經撞了過來,她要是再躲就顯得此地無銀了。
謝策眼裏蘊着笑:“囡兒醒了?還是因為我不在,所以又睡不着了?”
雪嫣語氣生硬,“是你吵醒我了。”
她确實一夜都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但絕不會是因為謝策不在才睡不着。
謝策也不與她争,簡單擦洗了一下,換了身衣裳在雪嫣身旁躺下。
貼過來的冰涼身軀,讓雪嫣忍不住往裏縮,謝策直接探臂将人摟到身前,擁着她便開始胡天胡地的親吻。
雪嫣沒想到他受了傷還要胡來,偏頭想要躲,謝策就捧起她的臉,尋摸到她的唇用力碾。
天光撥亮的速度很快,晨曦透過窗口的縫隙打在眼上顯得時分刺眼,謝策一把拉過被子将兩人籠罩在裏面,激烈炙燙的吻一路往下。
幾乎是在頃刻間,就給雪嫣帶來了難以抵擋的狂風驟雨,腿被壓折至胸口,腿上的肌膚本就細嫩,被謝策下颌上冒出的一點青茬蹭的又刺又癢。
雪嫣從窒息的潮湧中分出一絲清明,擡手去推他,正握上他才包紮的傷口,她感到掌心摸到濕熱,像是傷口又裂開了。
雪嫣覺得他真是瘋了,除了這檔子事腦子裏便沒有其他。
“謝策!”
謝策停住吞吻,慢慢擡起一點頭,粗重的呼吸從瑩濕潤澤的雙唇間透出。
被衾被所籠罩的一方天地漆黑,就連謝策也無法視物,只能聽見雪嫣急喘的呼吸聲。
他輕聲而笑,“險些忘了,沒有先吃囡兒的鈴铛。”
雪嫣心跳停了半拍,陳晏和給自己的藥已經不足半包,她不知道謝策什麽時候會毒發,或許就在他上戰場的某一天,譬如今日如果他毒發了,或許就再回不來了。
謝策沿着雪嫣腿部的線條落吻,雪嫣攥緊手心,掌中還殘有稠粘的血跡,在他将吻落至她腳踝的時候,雪嫣猛然将退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囡兒?”謝策握緊落空的喚她。
就在方才,雪嫣腦中閃過太多念頭,她快速眨着眼睛,呼吸起伏不定。
謝策還要領兵平定叛亂,今天光是他遲遲不回,将士們就軍心不穩,如果他在這個時候毒發,燕王趁勢再次攻來怎麽辦?
雪嫣鎮定下目光,“你受了傷,又一夜未睡,應該好好休息。”
她說的很快,什麽理由都想了個遍,還未說完,卻又都梗在了喉嚨口。
明明看不見,她就是感覺到謝策在注視着自己,目光很重很沉。
謝策低下幽邃難辨的眉眼,在黑暗從憑着銀鈴發出的聲響,精準扣住雪嫣的腳踝,依舊吻了上去。
“囡兒未免太小瞧我了。”聲音低啞響起的同時,清脆的銀鈴聲也被封進了口中。
謝策冒險夜探峪山之後,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找出應對之法,然後立刻有所動作,而接下來的幾天他只是命人在山前二十裏處整軍,又始終按兵不動,像是除了硬攻以外,已經束手無策,只等待最後的時候攻進峪山。
而此刻,駐營在峪山的燕王叛軍已經全部整裝,燕王看着輿圖上所展示的兩軍陣圖,将手一揮,“區區一個謝策,當真以為自己能戰無不勝?”
燕王揮手招來探子,“世子的兵馬現在到哪裏了?”
探子跪地道:“回王爺,世子所率兩萬兵馬已于昨夜以過城壕駐在南崖三十裏地處。”
燕王放聲朗笑:“傳令給吾兒以鳴哨為信,一旦收到信號就率将士随時準備從南包抄,只要謝策敢攻峪山,本王就叫他有去無回。
燕王在起兵之時便将軍力分作兩路,一路攻得是北古口,北古口雖奇險,可一旦攻下,便有把握連奪數城,屆時另一路由燕王世子所率的兵馬就會攻過兩江。
他在被逼近峪山前,早已發急令召調回一部分兵力,如今就伏襲與峪山南崖的峽谷內,峪山東西兩面皆是懸崖峭壁,謝策大軍在北,也只能自北進山,而他前路設有埋伏,大軍在後,還有南崖将士的圍剿,那就是甕中捉鼈。
……
許謹來營帳請人的時候,謝策正在喂雪嫣服藥,聽罷青墨的話,謝策不緊不慢的回了聲知道了,不為所動的繼續喂藥。
雪嫣反而比他着急,兩軍眼看就要交戰,他還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連忙自謝策手裏捧過碗,“我自己喝。”
謝策也沒有堅持,把藥給了她就帶着青墨出了營帳。
許謹早已等候他多時,見他進來,自案後起身上前道:“謝将軍。”
“謝将軍,皇上給的時日已經所剩無多,不知謝将軍為何遲遲不發兵。”許謹言談客氣,字句間的意思卻都是問責。
謝策只是淡淡而視,“現在發兵。”
許謹愣了一下,就聽謝策又道:“現在發兵,許掌印覺得我軍多久能将叛軍一舉拿下?”
以峪山的山勢,在援軍抵達之前硬攻進去後到底會是什麽形勢,誰也說不準,但想要在趙令崖所定的期限內拿下燕王,天方夜譚。
許謹面色微肅,“謝将軍是主帥,這話該你告訴我才對。”
“許掌印知道就好。”謝策輕睨着許謹,目光幽深。
許謹被他壓過來的氣勢驚的心頭一駭,在戰場上厮殺過之人所帶來的寒意,能讓人徹骨生涼,許謹挺了挺脊梁,“我也是想提醒将軍,不要忘記皇上給的期限。”
謝策慢慢收回斂起周身迫人的氣場,颔首似是聽進去了他的警告,“許掌印說得有理。”
謝策揚聲喚來青墨,“去将兄長以及幾位副将都請來。”
青墨颔首:“是。”
許謹暗自打量着謝策,神色提防謹慎,猜不出他心中究竟是如何計劃。
謝策笑着朝他看過來,“許掌印稍安勿躁。”
謝珩等人很快都來到帳中,衆人站立于沙盤前,謝策手擺着陣旗,口中同時道:“東西兩側是峭壁,軍隊絕對沒有攻入的可能,進山的拗口四面都有埋伏,不必等碰到敵軍的大隊人馬,我軍将士就足以耗掉兩成,燕王就在等我們送人命進去,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逼他們自己往外沖出來。”
謝策擡目看向衆人,程副将唾棄的罵了聲,“那狗賊不知囤了多少糧草,怕是要在峪山長久待下去了。”
“有辦法。”謝策道。
謝珩同時擡頭看向他,“燒糧草。”
“沒錯。”謝策将陣旗插入沙盤上一處極窄的山道,“此道是我那日入山所尋出的,極為隐蔽難行,過于陡窄兵馬無法進入,但同樣埋伏也是最為薄弱,為今之計,最好的方法就是派一支隊伍延此山道翻越過去,便能到達敵軍糧倉所在。”
程副将聞言道:“糧草處必有重兵把守,只怕不能成事。”
“所以要等。”謝策淡淡道:“十月一過,山中夜霧極大,屆時就是最好的時候,一旦糧倉被燒,敵方必然軍心大亂,程副将便可率大軍一舉攻入峪山。”
“那讓誰去燒這糧草事關重要。”此去無疑是死路,且要領隊的将士有足夠的謀略和身手,程副将一時想不出合适的人選。
謝策只對衆人說他要再想想,又對謝珩道:“大哥留步。”
謝策走到他面前,微笑着說:“此番,我決定讓大哥去。”
謝珩稍眯起眸,謝策看着他繼續道:“大哥為了自證清白與燕王謀反一事絕無瓜葛,铤而走險,夜闖敵軍軍營燒其糧草,欲擒燕王,大哥覺得這樣的說法可還行?”
謝珩立刻讀出他話裏的深意,謝策眼底滿是不加遮掩,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陰鸷狠戾。
南崖勢必有伏兵,一旦糧草燒起,敵軍會立刻圍攻過來,謝策此次是要他死在峪山。
“皇上下了聖旨,如果不能在既定的時間內擒獲燕王,不僅是你我要被降罪,或許皇上還會以此為由頭,從而借機收回謝家的兵權,所以此關必須我們兄弟聯手配合。”謝策語态悠然,說得極為冠冕堂皇,“三日後過了霜降就是最好的時候,大哥領一小隊人馬先行,火勢一起,程副将就會領兵進攻,大哥務必死守後防。”
“至于我,之前大哥也說過,西側的一條山道可以作為突破口,為防止燕王從那逃竄,我亦會領一支兵馬趕至那裏攔截。”
謝珩冷笑:“南崖才是燕王的後路,你堵截西北側的關口,未免可笑了點。”
謝策笑得坦蕩,“我倒是也可以走大哥那的條路,但是無論走哪條,我必定會帶着顧雪嫣同去,所以,總要選安全的才行”
看着謝珩怒火中燒的雙眸,謝策又嫌不夠似得添了一把火,“大哥放心,等到那日都護府的援軍也能抵達西北側關口,我會與援兵在那裏彙合,加緊時間趕去支援大哥,所以大哥務必多撐些時候。”
“你是想不廢一絲一毫的力氣,坐收人漁利。”謝珩直接戳破他的全部野心。
“是啊。”謝策目光不閃不避,直接拿住謝珩的軟肋,“誰叫如今我是主帥,而顧雪嫣又在我手裏。”
謝策很快下達軍令,雪嫣并不知道具體的排布,只是聽謝策對她說的,他們與謝珩,程副将将會并分三路行動,大隊的人馬都留給了謝珩和程副将,他們只領兩千人馬去西北崖防守。
謝策沒有告訴雪嫣的是,留下的那些兵馬裏,謝珩只會帶十餘人進山。
雪嫣還天真的以為謝策是要自己以身犯險,上一回他獨自進峪山就險些遇險,他是真的守諾要保住謝珩的性命。
“謝策。”雪嫣看着正坐在一旁翻閱兵書的謝策,鬼使神差的開口叫了他。
謝策放下書冊笑看着她,“囡兒怎麽了 ?”
他又看了眼雪嫣手邊還沒整理完的行裝,“囡兒莫不是怕了,不敢與我同去?”謝策說着自顧笑了笑,“那可不行,說了黃泉路也要一起。”
雪嫣看着他,“若是這次能順利抓獲燕王。”
謝策等着她的下半句,她卻噤了聲,謝策困惑看着她,“若是抓獲燕王,然後呢?”
雪嫣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緊緊閉上唇飛快搖了搖頭,“沒什麽。”
謝策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複雜雙眸,敏銳的捕捉到什麽,奈何雪嫣視線轉開的太快,他想再看的時候,她已經把眼睛低下。
青墨在營帳外道:“世子。”
謝策收回落在雪嫣身上的目光,起身走了出去。
雪嫣将行囊都收拾好後,靜靜坐在床邊發呆,等平亂結束,一切也都将告一段落,她與謝珩也再不會有牽扯,她忽然很想再見他一面。
雪嫣趁着動身前走出了營帳,謝珩也在這時來找她,兩人在路上相遇,皆有些發愣。
這也是這兩三個月兩人第二次見面。
謝珩無法确定自己這次還能平安回來,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來見雪嫣一面,兩人似乎又太多的話想要說,可深橫在面前的鴻溝猶如天斬,怎麽也跨不過去。
雪嫣捏緊發涼的手心,朝謝珩揚了抹笑,“願你此戰順利。”
謝珩柔淺笑意攜滿了千百不舍,“我定會争取不死。”
如果我僥幸不死的話,我們還有沒有機會,謝珩在心中默默發問。
可他問了,也只會給她帶來困擾吧。
謝珩深深看着她,“我先走了。”
雪嫣忍着滿眼的酸脹點頭。
另外一邊,謝策正與許謹在談話。
謝策笑看着許謹,誠懇發出邀請,“如今在營中并不安全,許掌印不如與我一同走。”
許謹婉拒道:“我身為監軍,此刻若是離開營地,皇上知道恐怕怪罪。”
“如此我就也不勉強了。”謝策站起身時又問了一句,“都護府的三萬援軍,可是确認今夜必定能到?”
“自然。”許謹颔首。
謝策笑道:“那便好。”
看着謝策離開,許謹慢慢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連到親生手足也要拿來墊腳,難怪皇上給他的密旨上,寫得最後一道是:除謝策。
雪嫣随着謝策一同離開營地往西北的關口趕去。
行出一段後,謝策下令停下稍做休整,雪嫣去溪邊打水來了水往回走,剛踩上馬紮,青墨的聲音就傳了了她耳中——
“世子,大公子大公子就帶了十多人前去夜襲燒糧草,只怕兇多吉少。”
雪嫣腳步頓住,猛然擡起頭,瞳孔極縮,夜襲,燒糧草,兇多吉少。
“我就是要他死在峪山。”
謝策漫不經心的話語一字一句傳到雪嫣耳朵裏,她重重一震,整個人如遭雷擊,臉色變得煞白。
謝策還在淡淡說着,“燕王在南崖設了埋伏,我們不好上,只要謝珩糧草一點上,将那幫叛軍引開,我們便可帶領都護府的援軍繞山而攻,一箭雙雕,我也能除了心頭患。”
雪嫣雙手緊攥着手裏的水囊,十指繃白至看不見一絲血色。
謝策從來就沒有打算放過謝珩,雪嫣眼裏盡是如潮湧一般猛烈的恨意,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想過,就和謝策這麽折騰下去罷。
甚至,在他負傷回來之後,她就停了再給他繼續下毒。
結果他一直再騙她,太可笑了,她怎麽會這麽可笑!
謝策從馬車上下來,看到雪嫣就站在不遠處,神色微微僵硬,走上前笑問:“囡兒怎麽不上馬車馬車,外面那麽冷。”
謝策走上前攏住她滿是手汗,冰涼至極的手。
雪嫣擡眸靜靜看着他,将手中的水囊遞給他,“喝口水吧,我剛去打來的。”
謝策含笑接過,拔了瓶塞仰頭就喝了下去。
雪嫣目光冰冷看着他将水喝下,而遠處地上,那張被反複折皺,用來包毒藥的紙被風卷着吹的飄飄揚揚。
作者有話說:
啊啊啊啊不會寫打仗,這幾張寫的好難,應該明天就能結束這個地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