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優解

第2章

江市的秋末總帶着夾裹着濕潤水汽的風與止不住的蟬鳴。

今天，是江市實驗中學兩個月以來最為熱鬧的一天。

高矮胖瘦樣樣皆有的學生們全部一股腦地擠在一起，各個都像是雞仔一樣，努力伸長脖子，去看大門口的公告貼。

——那裏貼着昨天結束的新學期模考的成績大榜。

席知然是被範倩倩拉着一道來看榜的，榜是沒看到，倒是聽到一堆同學吵吵嚷嚷：

“別擠了別擠了！”

“哎，這第一名怎麽又是盛昭，實驗已完，再無我等出頭之日……”

“別酸！人上學期都沒上過幾節課，都在搞競賽，這模拟考大神用腳指頭都能考第一！”

盛昭？

席知然沒聽過這個名字，聞言倒是有些好奇，她身前的範倩倩樂觀一笑：

“不錯，榜沒看着，已經知道第一花落誰家了——這也沒什麽懸念啊。”

她一回頭，倒是被席知然吓了一跳。

席知然個矮，皮膚又白，還有些輕度的陽光性過敏皮炎，只在烈日下曬了半刻鐘，她那張臉就開始泛紅。

範倩倩立刻把她往樹蔭裏推：“知然，你到那兒待一會兒去，別等會兒過敏了，這天過敏可不好受。”

席知然被正午的太陽晃得眯起眼，但看着同樣滿頭大汗的好友，她輕聲輕氣地道：“一會兒的事情，我和你一起……”

範倩倩不由分說地把她推進去：“行了，馬上，待我大破敵軍，立刻來向您傳回捷報！”

席知然被逗笑了，她有些無奈地點點頭，接受了好友的好意，在樹蔭下乖乖站定，範倩倩便又着急慌忙地擠進了人群。

席知然空等無聊，一雙深褐色的眸子無聲地掃過人群，卻沒看到幾張熟面孔。

其實，席知然也是上學期才轉到實驗高中的。

她之前就讀的二中倒也是人才濟濟，但都是些讀死書的未來棟梁。

在那裏，小考失利一次就和下輩子完了一樣讓人慌張，席知然硬生生地被這樣的壓力逼得半年內犯了三次腸胃炎。

席知然的姑姑給席知然開了趟家長會，實在看不下去二中那班主任一副用鼻孔看人的架勢：‘席知然這小姑娘心細，但這成績提升空間可不大，但您別緊張哦，在我們二中啊，中不溜秋也能穩上211，保不齊運氣好點兒就能撈個985’。

姑姑把這話學給席知然聽的時候，尖着嗓子惟妙惟肖。

席知然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倒是姑姑自己被氣得差點貧血：

“什麽叫中不溜秋？我老席家的閨女兒哪裏輪得到你來說！”

老席家席知然這一代只有她一個，自然被寄予厚望，從小捧手心裏怕摔了，含嘴裏怕化了。

頂尖985是她的短期目标，世界兩百強研究生是她的長期目标。

席知然倒是心态很平。

江市三年前便開始高考文理不分科，但是說到底文科理科的歧視鏈一直都在，二中是理科強校，自然不會看得上她這樣的偏科生。

她姑父姑母一條心，又趁着假期和她遠在國外的親爸親媽打了好幾通越洋電話，以‘知然是席家的未來希望’為圓心，再以‘二中環境壓力太大，知然在二中飽受打擊’為半徑，這四個大人硬是達成一致：

轉學。

轉哪兒呢？

放眼江市，二中排第一，稍微次一點的，就是實驗高中了。

但好在，實驗高中文科是特長，在‘文理不分科’前，還出過幾屆文科狀元。

正好，席父那裏有點路子，而席知然自己也争氣，她高一第一學期就拿了個作文一等獎，靠着這樣的好成績，這才成功地進入實驗高中學習。

而她也不負實驗這邊的期待，高一下學期又代表新學校拿了市裏新概念作文的優秀獎，現下，她語文老師看到她總驕傲地直點頭。

而席知然本人其實不在意自己到底得在哪裏念書，但是一學期下來，她比對過兩個高中，确實偷偷地覺得實驗高中更好。

比起二中周五一下午的小測大測天天測，實驗把周五下午用來陶冶學生的情操，甚至還辦詩朗誦和讀書會。

同時，即使內卷依舊嚴重，但是實驗高中為保護學生的自尊心，雖提倡競争會帶來進步，但每個學年也只把分數大榜公示兩次：

一次期末考，一次開學模拟考。

其他的周考月考日日考中，分數名次都是班內消化。

席知然喜歡這樣的學習氛圍，此時也忍不住帶上笑意擡眼。

不知什麽時候，在人群裏，多了一個高瘦的男生。

席知然用手背微擋住了一些陽光，眯着眼。

相比起其他只是不太熟但到底有點印象的同級生，眼前這位，對她來說，是個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難道和她一樣，是轉學生嗎？

帶着這樣的好奇，她不由多看了對方幾眼，卻不曾想到，對方敏銳地擡眼看向了她的方向。

席知然這才看清，他有一雙微微上挑的挑花眼，眼珠幾乎黑得吓人，嘴唇卻有些發白。

少年的眼神很冷，席知然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避開對方的視線，但一時間卻無法動彈，只能傻傻地停留在原地，腦子卻忍不住地思考：

‘他怎麽就不是個大紅唇呢？要是個大紅唇，那就是白雪公主了。’

她的思維天馬行空，倒是對面的男生，在微微皺了下眉以後，他主動移開了視線。

席知然幾乎是下意識地松了口氣，也趕緊移開視線，但是幾秒後又忍不住偷偷看向對方的方向。

既然在這個時間點來到校門口，估計是和她一樣的高二生，此時也一定很着急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績……

席知然舔了舔嘴唇，便看着對方先是靠近了一點大榜，緊接着頓了頓，從他的背影，席知然就已經看出了對方的不耐煩，果然，下一秒——

穿着白襯衫的少年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像出現的時候一樣，宛如毫無定型的風，來去都無痕。

席知然：……就這麽走了？

小姑娘有些傻眼，她忍不住跨出樹蔭一步。

熱辣辣的太陽即刻照到席知然的臉上，她下意識地眯眼，還沒來得及再多做反應，就看到範倩倩如去時一樣，火急火燎地從人群中沖回她的面前：

“知然，知然！”

範倩倩的眼神裏亮着光，臉頰都紅堂堂的：

“你是第十名！全年級第十名！”

席知然被她拉得一個踉跄，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她興高采烈地繼續說道：

“你知道吧？咱高二重新分班的，年級前三十分一個班，我正好是第二十九，知然，我們下學期又可以一道了！”

小姑娘說話快得像個機關木，倉，這時候不等席知然說話，繼續說道：

“哦哦說到這兒，薇哥說咱們三班要散了，他請客，搞個散夥趴體，你一定和我一起去啊！”

……

今天是八月三十一號，周六，明天就是九月一號，雖是周日，但正常按照時間開學，也就是說，開學的第一周，實驗就得上六天課。

鑒于此，席知然其實想回家做兩張考卷，恢複一下手感。

但是耐不住範倩倩和林威一口一個‘山高水遠’‘天海相隔’‘散夥派對沒你不行’的誇張話語，到底還是去了。

她縮在角落裏，局促不安地坐了會兒，最後拿了瓶冰可樂，便偷偷摸摸地溜出了ktv包房。

冰可樂外的濕氣化作水，席知然的手心一片冰涼。

不知是不是被範倩倩的話語影響，席知然也覺得自己有點胸悶。

雖然她其實也才和三班的同學相處了半年，但确實，這個班氣氛好，又團結，要說離開，還真的有點舍不得。

她抿唇，低頭，觀察了一會兒自己的腳尖，這才耷拉着腦袋繼續往前走。

ktv包間裏冷氣十足，走廊道上倒是有些悶熱，混雜着怎麽也散不去的煙味。

這裏不分無煙區和吸煙區，包廂隔音也一般，無數如同争吵般的大聲說笑與歌唱都混雜在一起，聽不清楚。

席知然靠着走廊邊沿往前走，說時遲那時快，她剛走到一個開着門的包廂前，一個玻璃瓶子就瓷在她的面前。

關鍵時刻，今天正好穿着涼鞋的席知然反應神速，她連連後退三步，才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那零星散開的碎玻璃。

她驚魂未定地擡頭，沒看到人，只聽到粗犷的男聲大叫：

“我告訴你，就這一回！下次來，我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而另一個聲音相較于前一個，明顯年紀輕了不少，卻冷靜得幾近格格不入:

“下次要再來，那就別走了。”

席知然的大腦高度緊張，她下意識緊握手機，大腦飛速旋轉：

‘要不要報警？該怎麽報警？’

然而，不等她有猶豫的時間，玻璃砸在地上的聲音重又響起，粗犷的男聲暗罵着什麽，卻突然傳來腳步聲。

席知然的四肢快過大腦，她本能地躲回自己剛走出來的拐角。

雜亂的腳步聲向她靠近，席知然聽到自己的心跳幾乎要蹦出胸膛。

而緊接着，她便看到那些手臂紋着刺青的大哥們走向自己這邊。

大哥一行一共五人，為首的那個臉上還有刀疤，嘴裏罵罵咧咧着席知然聽不懂的髒話，是那個粗犷的男聲。

他們一行人走到席知然面前，也沒有停留，幾乎像是沒看見她一般地離開了。

Ktv的走廊依舊彩燈流轉，光影斑駁。

席知然無聲地喘着粗氣，過了好幾秒，确定沒有其他聲音了，她才猶豫着走出來。

走廊盡頭，有個高瘦的人影。

在煙霧缭繞的背景之下，他嘴中叼着根煙，就那樣靠着牆不動。

席知然有一瞬的晃神。

但很快，在晦澀的燈光下，她看清了對方穿着印有KTVlogo的工作服。

再往上看，他有着發白的唇，一雙天生含情的桃花眼，和黑得吓人的眼眸。

席知然幾乎立刻想起對方正是她之前校門口遇到的男生。

……他不也是實驗高中的學生嗎？

确定了這一點之後，席知然心中的不贊同居然在一時間蓋過了後怕，她的眼神盯着對方手中夾着的煙，舔了舔嘴唇，一時有些猶豫。

可下一秒，就如在校門口發生的一樣，男生毫無征兆地擡頭，正好和她對上了眼神。

既然被對方看到了，席知然咽了口口水，緊握手心幾秒，還是上前兩步，也不敢正視對方，就這麽低着頭，嘴裏細聲細氣地勸道：

“同學，你還小，不能學壞啊。”

在黑衣下被襯得幾近蒼白的少年面無表情，他像是用了幾秒時間才反應過來眼前的席知然在和自己說話。

他和席知然差了快一個半頭，此時即使靠在牆上，也渾然天成得形成了一種壓迫感：

“什麽？”

只聽一句‘什麽’，席知然就立刻意識到，那就是剛剛包間裏那個年輕的少年聲音。

她覺得自己頭皮發麻，只敢盯着地下的瓷磚，小動物本能一般地感到威脅，不自覺地把一只手微微擡起，想要擋在對方和自己之間。

而緊接着，少年夾着“煙”的手停頓了一下，突然順勢從手邊的“煙盒”裏又拿出兩根“煙”，快速塞在席知然手指間。

席知然整個地愣住了，她終于呆滞地擡頭，看了眼那方神色鎮靜的少年，又看向了自己指縫間的……

格力高。

——格力高？

下秒，她聽到少年的音色清冷又平淡：“你也來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