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百宜嬌
(七)
臨近正午,唐栩回到府中。趁着今日清閑,他得料理唐林那檔子事。
唐夫人正在給次子做衣服,修衡則正專心致志地解九連環,對于其中技巧,他已經駕輕就熟,是以,能夠一心二用,跟母親說話。
“娘親給我做過衣服嗎?”他問。
“當然做過。”唐夫人柔聲道,“你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就都是娘親給你做的。”
“哦。”修衡放下九連環,小心翼翼地探出小身子,看了看放在踏板上的虎頭鞋,小聲咕哝一句,“不好看。”
“……”唐夫人不知該哭該笑,“你怎麽這麽難應付?合着我是費力不讨好啊?”
“就是不好看啊。”修衡回身坐好,“沒二弟的好看。”
“說的跟真的似的。”好像他能看出針線活好壞的樣子。可是……難說,沒準兒真能看出來。唐夫人就說,“那我過幾日再給你做一雙。”
修衡扁了扁嘴,“真的嗎?”
“怎麽會這麽問?”唐夫人揉了揉他的小臉兒。
修衡拿起九連環,玩兒了一會兒才有點兒郁悶地說:“小馄饨又沒給我放香菜。”
“那你怎麽沒說?”唐夫人生出歉意來。比起修衡,修征一方面是更可愛,另一方面則真的不好照顧,每日忙忙叨叨的,便總會忽略一些小事。
“……說了也沒用啊。”修衡嘟了嘟嘴,“你又不肯記住。”
唐夫人喚來丫鬟,當着長子的面兒吩咐下去,丫鬟要走的時候,她又想起辣炒雪裏蕻的事,忙出聲喚住,一并交代下去。
修衡抿了嘴,開心地笑了。
“你啊。”唐夫人撫了撫他的背,“跟程家叔父、嬸嬸不是這麽說話吧?”
“不會啊。”修衡說,“叔父不會忘記我說的話,他記性特別好。嗯,嬸嬸也會是這樣的。”
“……”唐夫人笑出聲來,“混小子,你這是繞着彎兒地說我記性不好呢吧?”
“沒有呀。”修衡仰起頭,“娘親也很聰明,就是……嗯——”他眨了眨大眼睛,想不出合适的詞兒,唇畔牽出甜美的笑,小眉頭卻皺起來,“不知道怎麽說嗳。”
唐夫人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笑意更濃,“娘親是有時候迷迷糊糊,有的事粗心大意。”
修衡頻頻點頭,“是呢,是這樣。”
“有什麽法子?”唐夫人笑道,“我可從沒想過,會生出你這樣太聰明的孩子。”聰明、懂事得都有些吓人了。
這時候,母子兩個聽到唐栩進門、丫鬟行禮喚“侯爺”的話。待得他進門,修衡懶懶地喚了聲“爹爹”。
唐栩剛要去裏間看這個時辰一定在酣睡的次子,見長子這個樣子,走出去幾步又折回來,捏了捏修衡的小耳朵,“你這是懶得搭理我,還是打蔫兒呢?”
“不是要去看二弟嗎?”修衡繼續鼓搗手裏的九連環。
唐栩笑起來,“覺得我偏心?”
“沒有呀。”修衡說,“你說過了,二弟還小。”
唐栩又問:“既然記得,怎麽還給我臉色看?”
“……他小就有理了啊?”修衡悶了一會兒,咕哝了這麽一句。
唐栩莞爾,“等二弟懂事了,這話你記得告訴他。”說着把長子抱起來,“混小子,爹爹這兩天看你特別順眼,今兒先抱抱你、哄哄你。”
唐夫人斜睇夫君一眼,又氣又笑。
直到用過午膳,修衡去睡午覺了,唐栩才與妻子說了唐林的事:“等會兒我敲打他幾句,你這一陣看看有沒有合适的門第……”說着就自行否定了,“算了,別給他張羅,要是好好兒的女孩子嫁給他,得委屈一輩子。”
“那他的親事怎麽辦才好?”唐夫人道,“就讓他外祖父那邊給他張羅?”
“嗯。我讓人留意着,魚找魚蝦找蝦的姻緣,我們就同意,別的就否掉。”
唐夫人笑着說好,又打趣他:“總與程大公子走動,你說話也沒被熏陶得斯文些。”
唐栩也笑了,“想什麽呢?打量他人前人後都是溫文爾雅麽?怎麽可能。”
唐夫人揚了揚眉,“那是你把人家帶溝裏去了吧?”
“今兒想開了,要造反啊?”唐栩笑着伸手過去,揉亂了她原本整整齊齊的發髻。
唐夫人又氣又笑,打了他兩下,“就說你這不着調的樣子,來日別耽擱了孩子們才好。”
他擰了擰她的耳朵,“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早給修衡找好師父了。”
“是程大公子吧?”唐夫人一面整理發髻一面道,“那我可得巴結着人家一些。平日瞧着你哄修衡的樣子,我老擔心他是做敗家子的材料。”
“……”唐栩磨着牙,把她發髻揉得亂糟糟,“跟你們再端着架子,這日子還過什麽勁兒?”
夫妻兩個笑鬧在一處。
小書房裏,程詢手裏握着《奇門遁甲》,閑閑地倚在軟榻上。
有許久了,他不曾翻過書頁,分明是在斟酌事情。
怡君站在畫案後作畫,偶爾望他一眼。她的位置,看到的是他的側影。
低眉斂目,神色平和,唇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是很松散、惬意的狀态。
午膳後,兩個人就來了這裏,各忙各的,并不說話,卻都覺得心安、自在。
畫作完成,怡君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後退半步,斂目看着。
程詢終于翻了一頁書,問:“畫的什麽?”
“猜猜看。”
他笑,“我又不是算卦的。”
怡君也笑,“就快會了吧?”
程詢意識到手裏拿的什麽書,笑着站起身來,走到她跟前,斂目一看,目光一凝。
她畫的居然是他,正是他之前的樣子。
這樣放松的自己,他居然有些陌生——尋常正經照鏡子打量自己的時候太少了。
怡君擡頭看着他,“你每一年的樣子,我都要畫下來。”
“打算畫到什麽時候?”他把她擁入懷中。
“畫到我懶得看你的時候。”她笑道。
“那得是兒孫滿堂的時候了吧?”
她笑出聲來,“真好意思說啊。”
他卻問:“說的年月短了?”
怡君笑了一陣子,說道:“都不誇誇我。剛剛看着畫的時候,似乎只有意外。”
“這樣的我——”他修長的手指拂過畫卷,如實告訴她,“沒瞧見過,是挺意外的。平時也不會閑得照鏡子。”
“真的假的啊?”怡君半信半疑,擡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長這麽好看的人,不應該啊。”
程詢揚了揚眉,“我又不是靠這張臉混飯吃。”
怡君想到一事,笑說:“上午,娘跟我說,你六七歲的時候,好多人誇你好看、聰明,你總是不愛聽。怎麽想的啊?”
程詢笑道:“娘怎麽不說,那些人誇完我好看、聰明之後,就會或真或假的嘆氣,說真是可惜,個子長得慢。可惜什麽啊?又沒白白耗費他們家的糧食。”
怡君又撐不住了,笑起來,“娘倒是沒說這個,大抵是沒留意到吧。”
“怎麽連這個都說?”程詢道,“也不問問我同不同意。”
“說這些怎麽了?我愛聽。”怡君道,“娘那時候又不知道你會長這麽高,一直有些擔心,怕你只長心眼兒不長個兒。”
“娘這說的都是什麽啊?”程詢啼笑皆非的。
“都是心疼你的話。”
語聲未落,款冬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少爺、大少奶奶,蔣大夫人過來了。”
“是嗎?”怡君立時喜上眉梢。
款冬回道:“已經和夫人敘談了一陣子,等會兒就到靜香園了。是紅翡姐姐過來傳話的。”
程詢幫她把案上的畫收起來,“送我的,我存放起來。”又提醒她,“我們出去迎一迎。”
“好。”
廖書顏過來之後,程詢陪着敘談幾句,就去了小書房,讓姑侄兩個說體己話。
廖書顏笑吟吟地打量着怡君,“看得出,這幾日過得很舒心。”
“是沒什麽不如意的。”怡君笑道,“姐姐呢?她怎樣?”
廖書顏笑道:“她還能怎樣,國焘恨不得把她供起來。再好不過,只管放心。”
怡君由衷地笑起來,“姐姐過得好,也多虧了您。”
“這樣也挺好的。”廖書顏道,“我這兩年的日子過于清淨了些,惹得婆婆妯娌總擔心,眼下有碧君在跟前,大事小情的都要上心,是好事。只是偶爾脾氣不好,說話不大中聽,唉……”她無奈地笑一笑,“有兩次直接在我面前抹眼淚了。那是個什麽孩子啊?當自己還是幾歲的小孩兒不成?”
怡君笑着把茶盞送到姑母手裏,“本來就是那樣啊。姐姐又不似我,臉皮兒特別薄。”
“那是臉皮兒厚薄的事兒麽?”廖書顏輕輕籲出一口氣,“偶爾看着她,真是不知該哭該笑。”
“你們都習慣了就好了。”
“你倒是會說。”廖書顏戳一戳怡君的面頰,“這幾日總擔心你過得不好,今日索性也不管了,馬車等在不遠處讓人來傳的話,還好你婆婆敦厚,換個別人,興許會挑我的禮。等我走了,記着幫我說幾句好話。”
婆婆敦厚?其實不是,私底下是特別精明且風趣的人。怡君坐到姑姑身側,攬住她,“這話太好聽了,我都恨不得感動得掉幾滴眼淚了。”
廖書顏笑開來,透着寵溺,“你倒是哭一鼻子給我看看?就會拿好話哄我。”停一停,又道,“找你來,也是有點兒閑話跟你說說。”
“什麽事?”怡君坐直了身形。
“上午我出門,去鋪子裏查賬,遇見了廖文詠。”廖書顏道,“沒想到,他見到我,就跟晚輩見到長輩似的,說了幾句話,就說還記得我賞過他的幾個物件兒。這麽着,就跟他多敘談了一陣子。”
怡君點頭,靜待下文。
廖書顏繼續道:“我少不得要問他和廖芝蘭的終身大事。他倒也不瞞我,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原本定的親事,因着家裏落魄,那邊退親了。他說眼下也沒娶妻的心思,好人家的定是不肯嫁他,不好的娶進門是非更多。至于廖芝蘭的婚事,他倒是安排妥當了。”
“是麽?”怡君想到廖芝蘭的性情,真不敢指望她會乖乖地聽從安排。
廖書顏眼裏有了笑意,“說起來,這事兒還挺熱鬧的。文詠現在頭疼得厲害,問過我好幾次,他做的到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