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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定風流 (1)

(五)

“那怎麽可能?”怡君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送到他手邊,“在準備了,下次拿給你,好不好?”

程詢想都沒想就搖頭,“不好。”

“……真是難應付。”怡君目光微閃,賄賂他,“下次你過來之前,派人知會一聲,我給你備下親手做的點心——這是額外送的,行不行?”

“誰要你受那份兒辛苦了?”程詢起身把一張太師椅搬到自己跟前,将她摁在椅子上,落座後笑微微地凝視着她,“就這樣,讓我好好兒看看,跟我說說話。”

怡君撓了撓額角,微笑,“我喜歡做飯菜、點心,想讓你嘗嘗。怎麽,不賞臉啊?”

程詢聽得心裏暖暖的,“樂意之至。”又問她,“打算給我什麽謝禮?”

“……說起來真算不得什麽。”怡君難得的神色忐忑兼擰巴起來,“最近我不是在做針線麽?就想着,送你一個親手做的荷包,但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而且,對自己的手藝也沒什麽把握。

程詢莞爾,随即伸手過去,把她一只手牢牢地握在掌中,“怎麽會不喜歡。只是,你會不會很辛苦?”

怡君本能的掙紮之後,見毫不奏效,索性放棄,誠實地道:“不會。姐姐一直手把手地教我,學做的時候只覺有趣。”

“那還好。”

怡君無奈地看着他的手,“你不能跟我好好兒說話麽?”

“不能。”他很誠實地回答,“下次相見,不定要等到何時。”說着話,一根根把玩着她纖細的手指。

怡君抿了抿唇,用空閑地另一手掐了他一下,小聲嘀咕:“煩人。”太別扭了,擾得她一顆心撲通撲通跳,面上還要強作鎮定。很辛苦。

“再數落我一聲試試?”程詢笑容明快,“更煩人的事兒我也做得出。”

“……”怡君敢怒不敢言地凝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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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吧,讓你見識見識。”程詢笑着捧住她的臉,用力揉了揉。

怡君連鼻子都皺起來了,打開他的手,小聲道:“走開些。混帳。”

程詢逸出清朗的笑聲。

嬉鬧片刻,他把昨日事情的後續講給她聽。

居心不良的人,都已得到相應的懲戒。怡君知道,他與黎兆先、舒明達已經做了太多。思忖片刻,又提醒他:“這件事,家母并不知情。”

程詢立時會意,“本就沒事。不知道更好。”

廖家父子就在外院等着,再不舍,程詢也不能耽擱太久,出門前皺着眉咕哝:“這日子怎麽過的這麽慢?”他時常恨不得一睜眼就已到了迎娶她的那一日。

怡君見他認真煩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程詢回到外院,恰逢出門會友的廖大太太回來,忙快走幾步,恭敬地行禮問安。

廖大太太看到他,只有驚喜,滿臉含笑地寒暄一番,便喚管事請他回暖閣,與廖家父子敘談。等回到正房,才顧上詢問:“解元過來,是不是有什麽事?”

羅媽媽道:“奴婢去外院打聽了,解元只是過來串門,順道替葉先生吩咐二小姐幾句功課上的事。”

廖大老爺已經幫程詢和小女兒安排了說辭。

“這就好。”廖大太太笑道,“說心裏話,我總怕這門親事出岔子,每回見到解元,便要胡思亂想。”

“不會的。”羅媽媽寬慰她,“您只管把心放下。而且,奴婢瞧着,解元往後來串門的次數怕是少不了。”她也隐約察覺到了,程詢很喜歡怡君。

廖大太太欣然點頭,沉了片刻,又忍不住嘆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解元的緣故,眼下上門提親的,我都瞧不上。”

之前出門,她是去相看人了。再有幾天就是除夕,正月裏不能張羅親事,她實在是心焦,滿心巴望着能從速給碧君定下一門好親事,卻偏偏不能如願。

“這不是您心急就能定下的事情。”羅媽媽道,“等來年再慢慢物色吧。”

“就得等來年了,先好生準備過年吧。”廖大太太苦笑,“要不是說項的人心誠,又與我走動了很多年,今日哪裏能出去相看那位公子。”

午間,廖大老爺、廖文哲在暖閣款待程詢。

席間,程詢投其所好,問起父子兩個收藏了哪些畫,有沒有想要卻找不到的,他興許能幫上忙。父子二人照實說了,順帶地說起最初眼拙時上過的當、鬧過的笑話,引得桌上笑聲不斷。這沒什麽好隐瞞的,很多人都知道,與其別人告訴程詢,不如這樣自嘲一番。

飯後,廖大老爺帶着程詢、廖文哲去了書房,取出一些拿不準真假的畫,請程詢辨別真僞。

這種事,程詢在行,很願意幫忙甄別,并詳細地告知原由。

廖大老爺和廖文哲俱是聚精會神地聆聽,很珍惜這個長見識的機會。

內宅裏,廖大太太和碧君、怡君用過飯,道:“下午我料理家事的時候,你們兩個在一旁用心聽着。”

碧君、怡君會意,恭敬稱是。

随後幾日,因着年節将至,程府裏裏外外都熱鬧、忙碌起來:每日都有官員前來程府,或是拜望程清遠,或是通過蘇潤向蘇家示好;程詢、程譯、程謹各自的好友亦登門做客或下帖子相邀,兄弟三人每日應酬不斷。

到此時,程夫人倒清閑下來。年底需要過目的賬冊,程詢早已幫她結算清楚,內宅需要準備的各項事宜,一衆管事都是老人兒了,自能安排妥當。她如此,相熟的高門貴婦卻不似她,根本沒有串門的時間。

“這叫個什麽事兒?”程夫人跟紅翡抱怨,“要過年了,卻連個陪我說話的人都沒有。”兩個兒子只是早間請安露個臉,回府時大多天色很晚,她已歇下。

紅翡想一想,道:“到明年就好了,明年大少爺與廖二小姐成了親,您還愁沒人陪您說話不成?”

“這倒是。”程夫人眉宇舒展開來,“兩個孩子成了親,我就又有的忙了。”張羅次子的婚事、等着抱孫子,都是讓人一想就心裏舒坦的事兒。她滿足地嘆息一聲,“這日子,有盼頭了。”

紅翡随着笑起來。

程夫人問起蘇潤的情形:“舅老爺住得習慣麽?他也忙忙叨叨的,晚間總出門赴宴,不是每日都醉醺醺地回來吧?”

“程福說舅老爺這幾日都很高興,每日睡前,都跟大少爺說說話,或是下一盤棋。帶來的蘇府護衛,已分散到光霁堂各處。”

程夫人滿意地點一點頭。有兄長在府裏,程清遠就如何都不敢與長子置氣。等到長子考取功名、成為朝廷命官,就算在家中人單勢孤,也沒誰敢動他。

透着喜氣的春聯、窗花貼好,不絕于耳的煙花爆竹聲中,京城辭去舊歲,迎來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各地官員恭賀新年的帖子送到皇帝面前,朝臣、命婦進宮,給皇帝、皇後拜年。

然而一衆命婦并沒見到皇後——太監告知她們,皇後抱恙,實在起不得身。

一年之初就稱病,很喪氣。命婦琢磨不透,這是皇後給皇帝添堵,還是皇帝給皇後沒臉,只确定一點,帝後掐架的日子還長着,日後的熱鬧還多着。

廖大老爺、廖大太太回到府中,相形去給年長的親友拜年,回來之後,應承前來家中拜年的人。

程府那邊,上午,程詢帶着二弟、三弟出門拜年;下午,陪着父親和二舅待客;到晚間,同輩的人找過來,聚在一起玩兒骰子、推牌九,到戌時方相繼道辭離開。

初一到初三,家家戶戶都是這般忙碌,到初四才得閑。

廖家與蔣家走動起來。廖大老爺與廖文哲先在家中宴請蔣士元父子三人,随後蔣家回請。廖大太太這邊,先是主動請蔣家太夫人、二夫人和廖書顏過來做客,繼而帶着兩個女兒去蔣家串門。

一來二去的,兩家親近不少,廖家三兄妹和蔣家兄弟、世子夫人逐漸熟稔,時有往來。

怡君抽時間又給徐岩畫了幾幅花鳥圖,派人送到了徐府。徐岩歡歡喜喜地收下,當即用一本自己珍愛的藏書做了回禮,另附一封書信。

她在信中告訴怡君:近日不走運的很,父親身體又不大好,實在不宜出門走動,幾時相見了,再細說原委。

徐老爺的事情,怡君有耳聞,回信時婉言寬慰一番,至于徐岩說的不走運,無法揣測,便略過不提。

後來,在蔣府,廖書顏與蔣二夫人閑談的時候,怡君聽說了一件與徐岩有關的事情:自年前到這上下,黎兆先三次到訪徐府,并且,皇帝已經知曉他傾心徐岩,笑說只要徐家答應,便會賜婚。正因此,人們不敢随意議論,只私底下與親朋提幾句。

黎兆先的做派倒是直接。怡君祈望,徐岩亦對他有意,那樣的話,便是一段天賜良緣。這種事,交情再深也不能詢問,只能等待後續消息。

商陸那邊的情形,阿初隔三差五來禀明怡君:商陸始終不曾懈怠,日子越久,反而越勤勉盡心。

那終歸不是個笨人,如今這态度,大抵是出于很珍惜這個放下架子、觀望塵世百态的機會。怡君想,這就好,他要是個不開竅的,往後少不得長年累月地防範。經此一事,他再由姜先生教導一兩年,該是如何都走不到岔路上去。

初九上午,徐岩應邀來到黎王府:前兩日,太妃駕臨徐府,她理當前去請安,但當時被黎兆先一系列行徑氣迷糊了,謊稱染了風寒為由,只在門外行禮問安。

沒成想,太妃不以為意,臨走時留下一封請帖——單獨給她的,邀她初九到王府,賞花,用飯。

推脫的話,便是不知好歹了。

年前,黎兆先堂而皇之地去徐府找她,在自己家中,一時被氣得五迷三道,一時又被他擾得心神紊亂、臉頰發燒。

喜歡麽?喜歡的,有這樣個冤家在跟前,不愁日子沉悶無趣。

可是……

下馬車之前,徐岩想起出門前母親的叮囑:“到了王府,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卻不可失禮于人。黎王府做到這地步,我是沒話好說了。也別害怕,王爺若真想為難你的話,只用你在周府出的那檔子事做文章,我們就受不住。”

這是實話,她沒得反駁。只是……終歸是覺得他做派有些霸道。她還沒反應過來呢,上至皇上下至不少官員,就都知道他的心跡了。

想着自己的眼前事,再想到怡君曾去程府上學的事,皺了皺眉:黎兆先和程詢,分明就是一路貨——她有什麽看不明白、想不通的?

的确,程詢的手法看似柔和婉轉,但總的來說,應該就是喜歡怡君在先、拉近彼此距離在後。他程詢是什麽人啊?若非他有意在先,哪家閨秀能輕易見到他、得到他的親自指點?

狐貍似的。他與怡君定親了,她才回過味兒來。

不過,這樣挺好的,她真想不到比程詢更适合怡君的人。遐思間,徐岩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她對好友的心願特別務實:不缺錢、嫁得好、無病痛。

馬車走王府側門來到外院,緩緩停下。

素馨探頭往外看了看,輕聲道:“小姐,是王爺。”

徐岩無法,只得下車行禮。

黎兆先擡一擡手,“有事請教徐小姐,要耽擱你一會兒。已經知會家母。”

徐岩心裏恨恨的,面上則不動聲色,“只怕才疏學淺,幫不到王爺。”

“沒事。”黎兆先側身做個請的姿勢,“到書房說話。”

徐岩帶着素馨,随着他走進書房。

吳槐給兩個人奉上茶點,躬身退下。

素馨悄無聲息地挪到門邊,垂首而立。

黎兆先端起兩盞茶,對徐岩偏一偏頭,先行穿過珍珠簾,走進東間。

徐岩款步跟過去。

東間窗下,設有圓幾、座椅。

黎兆先走過去,放下茶盞,示意她落座。

那是分主次而不分賓主的位置,徐岩受不起這樣的待遇,在他幾步外站定,不動。

黎兆先也不勉強,閑閑落座,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她并沒刻意打扮,不施脂粉,衣飾素雅。本就是不需修飾也極美的女孩,越是本色示人,越是迷人眼眸。

他不說話,徐岩也不找話,垂了眼睑,看着腳尖,神色有些冷漠。

終究是黎兆先打破沉默:“我們說說話,先從終身大事說起。”

徐岩嘴角差點兒抽搐。上過沙場的人都是這樣麽?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德行。

黎兆先呷了一口茶,和聲道:“我是認定你了,非你不娶。你呢?挨頓打都不肯嫁我麽?”

……這叫什麽不着調的話?他怎麽這麽會氣她?不出三句話就能讓她一肚子火。這種人也是奇了,不見面的時候,總會想起,見面之後,就全是惱火了。她仍是不肯看他,小腮幫卻鼓了起來。

黎兆先輕輕放下茶盞,起身走到她面前,腰杆彎下去一些,容顏湊近她,細細地柔柔地凝視着她。

他容顏離得越來越近,徐岩撐不住了,後退一步。

他上前一步。

她再後退時,他攬住她的肩,“小氣包子,你能躲哪兒去?”

她是小氣包子,她的手是小爪子——徐岩氣得不輕,擡了眼睑,狠狠地瞪着他。

“想不想打我?”黎兆先眼角眉梢飛揚着笑意,“我就在這兒杵着呢,由着你打。”

“誰要為你費力氣?”這樣說的時候,她忽然擡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壞丫頭。”黎兆先身形紋絲不動,“早就知道你會來這一手。”

“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徐岩真是敗給他了。從沒見過比他更愛給人取綽號的人,簡直張口就來。

黎兆先則凝眸看着她,修成的手指忽然落在她臉頰,輕輕一碰便離開,困惑地低語:“奇怪……這哪兒像是人的臉啊?也太細致了……”

徐岩徹底暴躁起來,也不吭聲,只是對準他胸膛掄起了小拳頭,一下一下,砸上去。

黎兆先笑着轉身躲避,“一早喝了好幾杯茶,你是想讓我吐出來吧?”

徐岩的小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背部,過了一會兒,頹然收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的事,這人的脊背硬邦邦的,無意間捶到他後肩胛骨,硌得她手生疼。

黎兆先轉過身來,低低地笑着,“別生氣了,成不成?你又不煩我——換個不相幹的人,你根本不會為幾句話動氣。”

徐岩推他,“離我遠一些。”又揚了揚手,“當心我這爪子不聽使喚,大過年的把你臉撓花。”威脅、自嘲都有的說辭,語氣中的火氣卻消減許多。

“你先給我句準話。”黎兆先柔聲道,“只是讓你答應,又不是讓你立時三刻嫁過來。家母也是真的打心底喜歡你。”

“……”徐岩蹙了蹙眉,小聲道:“我想多服侍雙親幾年。家父身體一向不大好。”

“我等你就是。”黎兆先自認很明白她的心緒,所以,能體諒。

“我……身子骨也不好。”徐岩語聲更低,“你得了閑,可以去找常為我調理的兩位大夫,看看方子就知道了。”

黎兆先溫暖的手輕撫幾下她的背,像是在安撫一只懵懂無辜的小動物那樣溫柔,“如果我說我已經知道了,你會不會生氣?——你自己和家裏的事,我大抵都知道了,令尊人品貴重,該是瞧着我還算心誠,把一些事告訴我了。”

只一刻的工夫,他從戲谑無賴轉為沉穩柔和的态度。

徐岩對上他視線,看到他眼中的坦蕩與柔情,“就算這樣,你也不改初衷麽?”

“不改。”黎兆先和緩地說,“誰敢擔保自己長命百歲?因為病痛就不結緣,是我沒聽說過的道理。”

“但是,若是太妃知曉我底子那麽差——”

“如果日後我需要随軍征戰,我不敢擔保一定能活着回來。”黎兆先凝視着她,“這一點,你忌諱麽?害怕麽?”

徐岩輕而堅定地搖頭,“怎麽會。”

“這不就結了?”黎兆先說道,“盡人事,聽天命。盡力了,無愧于心便足夠。”停一停,話鋒一轉,“日後有我照顧着你,不愁你擺脫病痛,養成個小胖子。”

“又來了。”徐岩啼笑皆非,“幸好我沒心沒肺的,不然早氣得吐血了。”

“我當你答應了?”黎兆先笑問她。

“……本就是父母之命,我答不答應有什麽用?”

“騙子。”黎兆先雙手落在她肩頭,輕輕搖了搖,“要不是你整日氣鼓鼓的,令尊、令堂年前就能給我句準話。”

徐岩嫌棄地拍開他的手,“我又不聾,你怎麽就不能離我遠點兒說話呢?”

“這話說的。”黎兆先笑起來,“我要是看到你就想躲到八丈外,我們還能有今時今日?”

徐岩數落他:“也是一度領兵打仗的人,嘴皮子做什麽這麽利索?忒可恨了些。”

“萬幸我是這樣的,不然氣得暈頭轉向的就是我了。”

徐岩記挂着在內宅的太妃,決定不再跟他鬥嘴,“反正,你再仔細想想吧。想清楚了,怎樣決定都好。”

“我知道。”黎兆先颔首,“橫豎這是正月,我考慮得再清楚,也不能在這時候把親事定下。”

“那我去見太妃了。”徐岩一向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自己該做的已經做了,餘下的,全在他。

元宵節之後,皇帝、百官恢複了平時忙于處理朝政、公務的情形。柳閣老回到內閣,位置僅次于程清遠。

而這時,距會試只剩半個多月的光景。

程詢決定搬到別院,清淨一段時日,家裏家外的事情,請二舅費心照看。就算再有把握,該做的表面文章也要做,不能給人不把會試當回事的印象。

程夫人和蘇潤都打心底贊成。閉門用功的借口,在程詢身上根本沒用。他留在家中的話,總有人上門來找他,執意求見,針對學問上的不同見地,或是請教,或是探讨,有的則根本是來跟他争辯。

對此,程夫人曾沒好氣地說:“才學就是文人的錢財,那些人是把阿詢當散財童子了吧?哦,你不懂的、猶豫的、反對的,就要別人給你掰開了揉碎了講解,實在是不曉事。平時也罷了,眼下是什麽時候啊?故意來擾亂我兒子的心緒吧?”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蘇潤笑着開解她,“阿詢有法子避開不就得了?”

程夫人說:“就是煩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你不是出了名敦厚寬和的人麽?”蘇潤趁機打趣道,“私底下也不該說這種話。”

“誰耐煩做沒棱角的人?”程夫人蹙眉,“不得已罷了。我出嫁那會兒,各家都奉行女子無才便是德,我能怎樣?只好把自己的性子搓圓揉扁。”

蘇潤哈哈地笑起來,“這樣說,你可是虧大發了——晚生二十年多好。”

“……這是說哪兒去了?”程夫人抿嘴一笑,“我有阿詢這樣的兒子,怎麽算都不虧。”

“嗯,每日裏張嘴閉嘴都是你的阿詢,提起阿譯的時候可不多。”

“不是還沒到為阿譯費心的時候麽?”程夫人斜睇他一眼,“他眼下老老實實讀書,下次鄉試能考個名次就行。他天生是知足常樂的性子,也早就跟我說了,他的事情,自有他大哥做主,不用我費心。”

蘇潤莞爾,“我看出來了,要你承認偏心,委實是一樁難事。”

程夫人哭笑不得,“有你這樣兒的哥哥麽?”

怡君坐在宴息室,凝神繡着荷包上的松鶴圖樣,就差一點點了,但她說不準自己要磨叽多久。

荷包不大,圖樣子的尺寸更小,換個常做繡活的,三五日就能做好。

她不行,之前已兩次半途而廢:到中途越看越不順眼,索性從頭做起。

別的事,她真不是這樣較真兒的做派,這次不同。這是要送給程詢的小禮物,樣式沒有新奇之處,針法再不講究,不如不送。

羅媽媽求見,怡君立刻讓款冬把她請進門,賜了茶,賞了座。母親出去串門了,她能留羅媽媽多說一會兒話。

羅媽媽坐在杌凳上,笑道:“剛才蔣二公子來了,帶着一架古琴,請大小姐幫忙更換兩根琴弦。奴婢便沒讓小丫鬟來報信,省得耽擱您做繡活。”

怡君嗯了一聲,“本就不用。眼下全然是正經親戚來往着,反倒不需太拘禮。”

“奴婢也是這樣想。”羅媽媽停了片刻,道,“二小姐一定猜不出,大太太這幾日總出門,是為了何事。”

怡君微笑,“猜不出。為何?”

羅媽媽笑道:“是為了您的及笄禮啊。正月二十九,您就滿十五周歲了。”

“及笄禮?”怡君停下針線,望着羅媽媽,“你特地來告訴我,是不是說,大太太要像模像樣地為我舉辦及笄禮?”

羅媽媽點頭,“是啊。”

“……姐姐及笄的時候,只是照常例舉辦的,規格要是差太多,不好吧?”母親這樣做,顧慮程家定是原因之一,并沒錯,但她不願意惹得姐姐失落。

“沒事。”羅媽媽道,“大太太也考慮到這一點了,會好生與大小姐說道的。您與大小姐的情分,全不需奴婢多嘴,她不會介意的。”

怡君撫了撫額頭,“我先前以為,過十五歲的生辰,會和姐姐一樣。”

姐姐那時候,家裏置辦了兩桌席面,說是及笄禮,但到場的賓客包括姐姐,都是抱着一種走完過場就行的心思。不是高門,來往的沒有身份很尊貴的人——尋常門第對閨秀的及笄禮,都是這樣一種幾乎可稱之為敷衍的态度。刻意辦得隆重,不免叫人嗤笑自不量力或是指望女兒飛黃騰達。

眼下好了,借着與程府結親的由頭,母親不難請到身份尊貴的人來主持及笄禮,她就一絲錯都不能出,要學的規矩、禮儀怕是不少。

學什麽無所謂,怕的是母親的絮叨。

她按了按眉心。

怡君就要及笄了。

程詢站在大畫案前,審視着這幾日做的一幅畫,許久,笑一笑。

這幅畫,是給她的生辰禮——只能讓她看一看,他保管着更為妥當。

上午,母親專門為這件事來到別院,讓他看了看準備的賀禮。他當下有些意外,“到時候,您也去麽?”

“我怎麽就不能去了?”程夫人笑道,“定親之前,你就已經與廖家有來往了。我的兒媳婦要及笄了,我去露個面,送上一份賀禮,不至于被趕出門吧?”

他笑出聲來,“娘,您近日可是妙語連珠啊。”

程夫人笑着拍拍他的手,“與其擡舉我,不如給我句準話:成色可還成?你瞧着還滿意麽?”

“我有什麽不滿意的?”母親準備的是一支鴿血紅寶石金簪,顆顆質地上乘的寶石鑲嵌成花朵樣式,名貴、華美,“只是有些頭疼,日後要怎樣孝敬您,才還得起這份兒恩情?”

“混小子,這話裏話外的,居然巴結起你娘來了,跟誰學的?”程夫人笑容爽朗,透着慈愛,“日後,你們小兩口把日子過好,我就心安了。我也是擔心你記挂着這事兒,就過來跟你說一聲。再就是過來看看你的情形,衣食起居不要有短缺的才好。”

對于母親而言,兩個兒子便是後半生的一切。

這樣的周到、關切,如果得不到回報,得到的只有失望,那……

程詢終于明白,前世與母親多年的僵局因何而起。

謝謝您。

對不起。

這樣的言語,只在心裏說一次。我要原諒您,更要原諒自己。這一生,我們就這樣度過——母慈子孝。

程夫人不知道兒子的所思所想,說完便起身,到各處查看一番,見下人服侍的很周到,放下心來,臨走時,仍是絮絮叮囑了一番。

當晚,阿初來見程詢,帶來的是一個小小的錦匣。

程詢喚程安打賞,待阿初走後,方将錦匣托在手裏。

他上下左右看了一番,打開來,看到放在大紅絲綢襯布上的荷包。

這是她允諾過的,親手做的荷包。原本是說,再相見的時候送給他,還要讓他順道嘗嘗她做的點心,但是,他沒料到年節期間是這等忙碌:走親訪友,在家待客,再有空,便要去看修衡和元逸。

修衡很喜歡黎兆先送的小孩子适用的文具,卻苦于沒有用武之地,常纏着唐栩教他寫字畫畫,但他的父親實在是忙碌,哪裏有時間教他。

上次去,是初十那日,有唐家兩個親戚分別帶着兩三歲左右的孩子過去串門。

修衡對着兩個與自己同齡的小孩子,始終惜字如金。那兩個孩子覺得他無趣,便甩下他,一起在暖閣裏嬉鬧。後來,為小事争吵、哭鬧起來。

那時候,小小的修衡就坐在黎兆先膝上,兩個孩子争吵的時候,他皺眉,哭鬧起來之後,小胖手擡起又落下,手勢透着無奈。

末了,竟嘆了口氣,犯愁的小大人似的。

當下,程詢和黎兆先心裏都笑得不輕,礙于別家的長輩孩子在場,又都沒發現修衡的反應,只得強忍着,很是難受了一陣。

那樣的小人精,日後也要活成人精的修衡,小時候竟是這般可愛,真的是讓他願意掏心掏肺去善待、照顧的孩子。

先前,他其實沒敢奢望到這地步。

至于柳元逸,如今的情形算是有所好轉了吧?——時時一字一頓地說出幾個名字,包括廖彥瑞,但是,只在他聽來,幾個名字代表的人,是好壞摻雜到了一處。

柳閣老必然也明白,應該正在尋找證據,以圖報恩或報複。

每次看到父子兩個,他心裏都特別難受,回到家裏,偶爾真恨不得找到父親面前,肆無忌憚地痛斥。

或者,想當面把紛雜的心緒告知怡君。

想傾訴。只想對她傾訴。

只是,他就算每日得閑,也不能總去看她——廖家夫婦要是猜忌他與怡君如何如何,便适得其反,到末了,不好受的還是她。

前世的記憶之中,怡君對付廖家的人全不在話下,根本就不是需要他顧慮的事兒。

今生應該也是如此,怡君總能找到變通的法子。然而正因如此,他越不好不按常理出牌了:他與母親關系的改善提醒了他,興許怡君也正在得到雙親給予的溫暖。

不論多少,那總是好事。若沒承受過親人給予的入骨的殇,誰又願意對親人做到決絕、漠然。

若是可能,他希望她這一世的生涯更豐盛多姿,一直有溫暖萦繞,一直有歡喜相伴。

——這是平時他該做到的。輪到她及笄這樣的大事,便不能不想想法子見見她了。

事情一如怡君所料,及笄之前,廖大太太派專人教她及笄禮時的一應禮儀,随後便把這件事挂在嘴邊,耳提面訓。

碧君見了,直為妹妹叫苦:“要是這樣的話,真就不如讓怡君安安靜靜地及笄了。這些那些的,您說個沒完沒了,換了我早瘋掉了。”

“閉上你的烏鴉嘴!”廖大太太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在長女額頭,“不知道幫忙,只會說些喪氣話,你就不能長點兒出息?跟你說了一百遍了,怡君的及笄禮之所以要好生操辦……”

“哎呀,知道啦!”碧君承受能力有限,當場捂住耳朵,“這些您都說多少回了?我有什麽不高興的?我起初聽的時候,高興得恨不得放炮竹,可您絮叨了這幾天,我是真受不住了。娘,話說三遍,其淡如水……”

“你這個混帳東西!”廖大太太把長女的手拉下去,賞了重重的一記鑿栗,“快走快走,誰稀罕聽你那些歪理?”

分明是至理名言,到了母親嘴裏就變成了歪理。碧君扶額,随即恭敬行禮,“我能不能去蔣家一趟,姑母和二表哥……”

“去吧去吧,趕緊走!”廖大太太不等她把話說完就同意,“你不在家裏,我也能少生點兒氣。”

碧君忍俊不禁,踩着輕快的步子出門去。今日,二表哥一早派人傳話給她,說尋到了一副很是精美的玉石棋具,要她過去看看。

她很樂意開開眼界,先前只怕母親不同意。

怡君及笄當日,蔣府的太夫人、二夫人和廖書顏相形前來,首輔的結發之妻楊夫人前來主持儀式流程,此外,徐夫人、監察禦史夫人、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夫人等等都前來捧場。

稱得上是不速之客的,只有程夫人,大多數人都沒想到她會親自前來。

滿堂賓客,怡君暗暗咋舌。

碧君卻不顧那些,只專心地給她整理衣飾,又擔心地問:“那些規矩,你都熟記于心了,對吧?不會出岔子,是不是?”

怡君拉過姐姐,輕輕地抱了抱她,“放心。”

碧君凝視着怡君的面容,片刻後,綻出如花笑靥,“長大了。我們怡君長大了。說句你不愛聽的,我可能比你還高興。”

怡君也笑了,“我知道,有什麽不愛聽的?”

其實,她心裏有一份失落:到今日了,程詢只言片語也無。

這樣的日子,她以為自己不在乎,其實不是。

很想看到他的親筆書信,更想看到他。

每每想到會試在即,她就會打消那份失落。

他那樣的人,有抱負,施展抱負的場合除了官場,還能是何處?會試結果有多重要,不需想也知道。

或者,也不是失落吧。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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