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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風敲竹 (1)

(二)

一大早,程清遠去上大早朝之前,來到自己的外書房院,喚來心腹闫海,“大少爺在做什麽?”

“還沒起身吧。”闫海一頭霧水,“光霁堂裏安安靜靜的。”

程清遠不免有些失望。他很希望,程詢此刻就來找他,跟他服軟。若如此,便能有商有量地處理一些事。

斟酌再三,他沉聲道:“即日起,安排妥當的人手,盯着廖文詠,尋找下手除掉的機會。”治标不如治本,程詢與自己對峙的症結,在于已經失勢的北廖。

闫海正色稱是,随後說起這件事的棘手之處:“廖文詠在舒明達跟前當差,舒家那些下人訓練有素,怕是不輸在職的錦衣衛,機會不易找。”

“這不用你說,我知道。”程清遠道,“盡力吧。老虎都有打盹兒的時候,何況舒明達和廖文詠之流。”

“老爺說的是。”沉一沉,闫海問道,“只盯着廖文詠?對他的至親下手,不也一樣麽?”

“那是無用功。”程清遠擺一擺手,“廖彥瑞沒個一年半載起不得身,想來日後也不會再理會家事。那邊今後當家的人是廖文詠。那個人,我見過幾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才是關鍵。”

闫海再無疑慮,“小的謹記,定會妥善安排。”

上午,将近巳時,楊汀州來到廖家。

他出自首輔楊家旁支,人聰明,處事靈活。廖大太太對他的出身從不敢小觑,以前知道他長姐也曾是葉先生欣賞的學生,很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因着程家對葉先生的尊重,看法自是不同。

楊汀州先到正房給廖大太太請安,随後說有事請教葉先生和姐妹兩個。

以前就時不時有這種事,廖大太太的态度自是一如既往,喚人帶他去內宅的小學堂。

楊汀州請教問題是假,替長姐來送禮物給葉先生是真,相見行禮後,從小厮手裏接過一個描金錦匣,雙手奉上,“長姐雖然遠嫁到了地方上,心裏仍舊記挂着先生,這是特地派人送到家中要我轉交給您的。”

葉先生謙辭兩句,笑吟吟收下,看看時間,對碧君、怡君道:“不早了,今日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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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汀州順勢道:“正好,我有些事想問大小姐、二小姐。”

葉先生颔首一笑,讓兩個學生只管去暖閣待客。

來到暖閣,落座後,怡君先向楊汀州道謝:“上次的事,麻煩你了。這兩日正琢磨着怎樣答謝你呢。”

“舉手之勞的小事而已。”楊汀州擺一擺手,笑道,“能幫你們的朋友辨明一個人的心意,也算是功德一件吧?況且,那個人經了我的試探,反倒明白了為人之道,眼下算是洗心革面了。又是一樁我喜聞樂見的事。”當着下人的面兒,不好說出商陸的名諱。

“難得你肯這麽想。”怡君感激一笑,繼而就怕姐姐不自在,自然而然地岔開話題,“聽說姜先生初六就給你們放假了?”

“對。”楊汀州笑笑地看着姐妹兩個,“羨慕沒有?”

“自然羨慕。”碧君笑着将話接過去,“我們要臘月十六前後才放假。二妹還好,喜歡上課的日子,我就不成了,總巴望着早些放假,出門添置些年貨。”她見到楊汀州,就會想起商陸那檔子事,心裏的确是老大不自在,卻也正因此,反倒要竭力讓自己談笑如常。為那個人讓人看出端倪,不值當。

“橫豎你們每日只上半日的課,是好事。”楊汀州溫言道,“像我們,每日沒了個固定的去處,沒先生督促着,懶散懈怠許多,滿腦子都是去別家串門、邀友人到家中小聚。”

碧君問道:“姜先生沒給你們布置功課麽?”

“自然。”說起這個,楊汀州煩惱地蹙了蹙眉,“布置了很多事由,我簡直不知道先從哪一樁開始着手。這好幾日,我坐在書房裏就愁這個,什麽都沒做。”

姐妹兩個俱是報以一笑。

怡君笑道,“橫豎你也不需下場考試,只是多學一些受益終生的本事。大不了,來年被姜先生數落幾句,不打緊的。”

“這倒是。”笑容回到了楊汀州臉上,“跟你們不需說那些虛話。你們知道,我大哥二哥已在官場,別說我不上進,便是上進,家中也無心讓我走仕途。總得有人料理家門內外的瑣事。”

姐妹兩個颔首以示贊同。

又閑談一陣子,楊汀州道辭之前,猶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件事,我覺得應該給你們提個醒,又怕你們覺得我手伸得太長、話太多。”

“直說便是了。”怡君笑道,“你的為人,我和姐姐很清楚。”

碧君點頭道:“是呢。”

“那我就直說了。”楊汀州道,“昨晚在如意坊外,周世子與淩小姐見過面,先是有點兒争執,後來周世子就被淩小姐說服了。今日一早,兩人以遛馬為由,在護城河邊說了好一陣子話,瞧那情形,淩小姐該是有求于周世子。”停一停,他補充道,“至于我如何得知的,就不跟你們細說了。說白了,我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平日來往的人又很多,有些事不難得到消息。”

碧君、怡君莞爾,等待下文。

楊汀州見她們如此,放松許多,“之所以跟你們說這事兒,是因為在學堂裏知道,徐小姐近日跟你們有來往,該是很投緣,但她與淩小姐一向不合——徐小姐是只跟冤家對頭争強好勝,淩小姐卻是跟誰都争強好勝。周文泰那個人呢,有些時候,真是死腦筋,愁死人。……”他隐晦地把曾經勸說周文泰以及徐岩、淩婉兒的矛盾跟她們提了提。

末了,他說道:“淩小姐那個人,結交的人比我都要多,且有幾個高門中人。眼下我是擔心,她可別因為徐小姐的緣故,有意無意間遷怒你們;反過來講,徐小姐興許會因為淩小姐的緣故,有意無意間連累你們。總之,你們日後多加留神。徐小姐的人品沒話說,你們要防範着周家、淩家才是。”

碧君聽完,思忖好一會兒,總算理清楚原委,心裏想着,這些人真是好沒意思:安安生生地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好麽?

怡君聯想、揣摩的則更多,斟酌後由衷道謝,“多謝你這番苦心,我們一定謹記。”

楊汀州老大寬慰地笑了。

這日下午,廖大太太出門走動,蔣國焘來廖家看望廖書顏。

是生得瘦瘦高高的一個人,身姿如松,器宇軒昂。

廖書顏遣人喚來兩個侄女。說起來是姑表親戚,這些年兩家幾個孩子聚在一起的時候屈指可數,見面能不能認識都要兩說。

碧君、怡君即刻前來,分別上前行禮,喚“表哥”。

蔣國焘淺笑着還禮,示意随從奉上給兩個表妹的禮物,“小小心意,還望大表妹、小表妹不要嫌棄。”

姐妹兩個齊齊道謝。

“打開看看吧?”蔣國焘回身落座,笑着望向廖書顏,“自家人,不需講外面那些俗禮。送對了,大伯母就知會一聲,讓我踏實些;送錯了,我要謹記教訓,日後更加用心。”

廖書顏笑道:“你這孩子,慣會說些歪理。”随後則笑着對兩個侄女道,“既然如此,就打開看看吧。”

蔣國焘送給碧君的,是一本年代久遠的琴譜。落在不懂音律的人手裏,定不會當回事,可落在碧君這種潛心學過音律的人手裏,可謂彌足珍貴。

她笑着望向蔣國焘,“謝謝二表哥,我很喜歡。”

蔣國焘也笑了,“喜歡就好。”

怡君拿到手裏的,是一方花底石硯臺,亦是年代久遠。她微笑,對蔣國焘道謝,“我也很喜歡。這樣名貴的物件兒,憑誰能不喜歡?”

“這我就放心了。”蔣國焘笑着問廖書顏,“大伯母,依您看,兩位表妹不是哄我開心吧?”

廖書顏輕笑出聲,“自然不是。你這分明是投其所好,她們的喜好也絕不是旁人胡說的。放心吧。”

“說來真是慚愧,要從別人口中聽說二位表妹的喜好,不然真不至于怕送禮送出錯。”蔣國焘笑道,“往後多加來往,便不會有這等事了。”

“的确。”廖書顏看着他的眼神,有着長輩對小一輩人慣有的慈愛之情,“日後便是我不在娘家住,你也大可以常過來串門。”

蔣國焘欣然點頭,“我亦有此意。”

随後,他問起姐妹兩個的近況,因着自幼習文練武,且都是下足了工夫,談起各種學問,都有自己的體會和見解,加之态度溫和又謙和,便使得氛圍十分融洽。

私心裏,他也認同祖母、母親對眼前姐妹兩個的看法:的确是一對姐妹花。

怡君就不消說了,那優雅與書卷氣凝結而成的高雅氣質,在閨秀中是很少見的。這樣的女孩,便是中人之姿,都能讓人平添幾分好感,何況其人樣貌明豔。不為此,程家怎麽會那般殷勤地求娶。

碧君則比較矛盾:樣貌豔麗妩媚,這等女子,在他所知範圍之內,該是很有城府,但她明顯不是,眼神、談吐都很單純,态度特別真誠。簡簡單單的一個女孩子,亦是極難得的。

這真是叫人想不通的一件事:憑廖家,哪裏來的福氣,擁有這樣出色的兩位閨秀?姐妹兩個又是如何養成了迥然不同的性情做派?

他很是好奇。

程詢得到了今日大早朝上的消息:

次輔出列,直言道出對科舉的擔憂,奏請皇帝加以重視,做出舉措,安百官之心,安學子之心。

幾位禦史随之出列附和。

皇帝聽了,問首輔怎麽看。

首輔委婉地表示贊同。

随後,皇帝好半晌沒說話,末了說一句“容朕三思,日後定奪”,收下奏折,略過此事,與朝臣商議起別的事項。

程詢聽完笑了笑。

這只是開頭,鬧不好,首輔、次輔便會搬石頭砸到自己的腳。

但願,他們能再接再厲,抓着這件事不妨,逼着皇帝有個鮮明的立場。

這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事,是今生的意外,但并不妨礙他對現有朝堂格局做出推測,從而斷定結果。

若是出錯,前世當真是白活了一場。

皇帝登上皇位,是在庶出的兄弟輪番打壓□□之下獲勝,個中的險象環生,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首輔次輔可是沒幫過他什麽。繼位以來,首輔又與他深惡痛絕的皇後母族勾結,有意無意地總給他添堵,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今日首輔不出面表态也罷了,這一表态,定會激起皇帝的逆反心,甚至會懷疑次輔是受了首輔的唆使。

換了誰都會這樣:我是皇帝,旁人給我添堵也罷了,你這首輔卻是沒完沒了地膈應我。就算明面上不好把你怎麽樣,迂回委婉地給你沒臉總不難。

最重要的是,皇帝登基這一年,恰是學子參加鄉試的年頭,本就付出了十二分的精力鄭重對待:怎麽樣的皇帝,會拒絕有學之士成為自己的賢臣?費盡了心思力氣,還有人給澆冷水、雞蛋裏頭挑骨頭——任誰能不覺得窩火?為關乎他們自己利益的是非也罷了,問題是不關他們的事兒。

這些之外的事态,程詢不敢斷定,拿不準父親最終得到的是一通訓斥還是一番發落。

都無所謂了。他能如期參加會試絕不會出錯。

父親的境遇,他才不管。用不着了。

至于考題是否會有變更,那更不在顧慮之中。

他自幼所學一切,絕不會只能在有限的幾道考題上有所發揮。

若更換考題,就算結果不如前世,也只有更加心安理得。

随後聽程祿說起的一件事,讓程詢不自覺地笑了。

程祿說:“商陸每日一大早就去往城外的福來客棧,打扮成夥計的樣子,與幾個人一起忙碌着施粥的種種瑣事。”說完,很費解的樣子。

難怪怡君說,沒事了,有事也已成過去。這應該是怡君給商陸的教訓。

經了商陸這一節,廖碧君總不會再那樣不管不顧、非生即死了吧?曉得人有值得與否的差別,再遇到有緣之人,總會慎重理智一些。

讓他笑的是怡君對商陸的發落:擺明了是懲戒,但只要商陸有慧根,便不難從這段經歷中得到寶貴的閱歷,參悟出一些書中沒有的道理。若商陸想不通,更好,那便是實實在在的懲罰。

回事處送來一摞帖子,程夫人一一細看,末了單獨拿出淩家的帖子,道:“淩家母女前來做客的事就算了,我近來忙得很,年前已有太多邀約,正月裏自是不必說,只能更忙,來年我幾時得空,自會下帖子給淩家。遣人帶上回帖、幾色禮品,好生說道一番。”

态度很柔婉,意思很明确:不想搭理。好端端的,做什麽和門風不正的人家來往?拜望平南王府太妃、去臨江侯唐府串門才是正經事。

程詢與唐栩、黎兆先走動的事她聽說了,少不得随着長子行徑與那兩家來往起來。唐栩、黎兆先都是早早當家撐起一個門戶,長子還被程清遠壓着,她這做娘的,少不得要幫着兒子經營人際圈子。

多結一段緣,總不是壞事。

第二日上午,程夫人如約去往平南王府。

路上,淩家大太太和女兒的馬車迎面而來。

淩大太太攜淩婉兒前來見禮。

程夫人心裏委實有幾分不悅:這母女兩個該不是派人盯梢吧?不然怎麽這麽巧?先添了的這三分不悅,便帶到了神色之間,态度淡淡的,透着疏離。

其實淩大太太與淩婉兒真有些冤枉:的确是湊巧遇到了,只是不知道程夫人心裏的想法,也就無從說起,只當程夫人這等貴婦尋常待人就是這個态度。

雙方別過之後,程夫人徑自去往平南王府,盤桓至午後方回,足見二人十分投契。

淩大太太與淩婉兒去的則是周府,這源于周夫人一再聽周文泰誇贊淩婉兒,愛慕之情溢于言表,想給兒子張羅親事總是不成,便想親眼見一見淩婉兒。

周夫人見到淩婉兒,只覺得樣貌的确是百裏挑一,做派亦是乖巧懂事,有了這印象之後,反倒讓她開始擔心:這女孩子怕不是特別有城府吧?不然的話,兒子怎麽會一面死心塌地,一面連句提親的話都不敢說?周家的門第還配不起淩家不成?自己那個傻兒子,有什麽好心虛氣短的?

心裏五味雜陳,面上卻仍舊挂着溫煦的笑容,好言好語地款待淩家母女。

離開周府,回程之中,淩大太太不由笑說:“看起來,周夫人可比次輔夫人和善。”

“次輔夫人有點兒架子是情理之中,”淩婉兒笑道,“畢竟程家握着的是實權,您倒是不需介意程夫人的态度。”停一停,蹙眉道,“只是,有些人家,要什麽沒什麽,還跟人端架子,便讓我想不通了。”

“說的是誰家?”淩大太太不解,問道。

“就是廖家啊。”淩婉兒扁一扁嘴,跟母親訴起委屈來,“廖二小姐不也曾在程府學堂就讀麽?程府又托人說項,我就想跟她好生走動着,多個朋友便多條路,這道理總不是唬人的。哪成想,也不知是廖大太太還是廖二小姐的意思,滿口回絕了。唉,想來就憋悶得慌。”

淩大太太愈發困惑,“你不是一向看不上廖二小姐麽?”女兒很曉得輕重,很多話對外人諱莫如深,但對她卻是從不隐瞞。

“眼下不就正應了此一時彼一時的老話麽?”淩婉兒無奈地笑道,“沒有天大的理由,程家都不會退掉與廖家的親事,來日廖二小姐若順風順水地成為程家長媳,與她有些交情,便只是與人說起來,有些事辦起來也容易一些。”

“這倒是。”淩大太太想一想,“沒事。興許上次只是湊巧了,回府之後,我親自下帖子給廖家,倒要看看她們應不應。如果她們還是那種态度——不會,她們也會擔心傲慢無禮的閑話傳到程家。”

淩婉兒欣然點頭,“那就太好了。”

收到淩大太太的帖子的時候,廖大太太第一反應是生氣:怎麽會有這麽厚臉皮不識相的人?懶得搭理你家女兒,就願意搭理你了麽?

生完氣,她冷靜下來,想着仍舊不見就不合适了:萬一淩家小肚雞腸的,拿這件事做文章,四處散播她因着小女兒定親就目中無人,總是不好。

只是見見面,又不會掉塊肉。

再三說服自己之後,她命回事處的人回話給淩家:明日得空,在家恭候。

但是,她擔心淩大太太帶着淩婉兒前來,為着避免三個孩子就此有了交情、兩個女兒近墨者黑的隐患,她親自找到葉先生面前,隐晦地說了說其中為難之處。

葉先生一聽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那就這樣,明日我容兩個孩子休息一日。至于她們要做什麽,您只管安排。”

廖大太太面上一喜,欠一欠身,“多謝先生體諒。”轉過頭來,午間見到兩個女兒的時候,道,“明日去別院散散心吧——只在別院,可不準去別處。”

姐妹兩個啼笑皆非,碧君先道:“眼下我們出門,都有很多随從,就是去街上逛一逛也沒事吧?別院有什麽好瞧的,哪裏夠消磨一整日?”

怡君默認姐姐的看法。

“整日裏只知道貪玩花銀錢。”廖大太太沒好氣地看着兩個孩子。

廖書顏出來打圓場,“大嫂,要不這樣吧,明日我陪她們去別院,要是天氣好,就帶她們去街頭轉一圈。我總不會縱着她們胡來的。”

有你沒你帶着還不是一樣。廖大太太腹诽着,可到底因着小姑子近日沒跟自己較勁的緣故松了口,“也好吧。可要當心啊。”

廖書顏笑着點頭,“一定當心。”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翌日,淩大太太和淩婉兒來到廖家。

母女兩個提出想要見碧君、怡君的時候,廖大太太很有未蔔先知的成就感,做出歉意的樣子,把女兒的去向說了,“早就訂好了的事情,今日随着我們家姑奶奶去外面散心了。”至于下次,不會有了——見過了,以禮相待了,日後她也和女兒一樣沒空,就是不願意來往了,憑誰能怎樣?

淩大太太倒是沒覺得怎樣,淩婉兒心裏卻着實不痛快起來:這到底是廖大太太的意思,還是廖怡君的意思?與她來往,難道是有損顏面的事情麽?還沒嫁入高門呢,怎麽就敢跟人擺譜了?夠資格麽?

臘月十六,葉先生給碧君、怡君放了年節的假。翌日,周夫人先後到訪廖家、徐家。

廖大太太與徐夫人一樣,心裏俱是不解,面上自是笑臉相迎。公侯之家的地位顯赫,就算無實權,卻有越級幹涉一些事、向皇上進言的權利。周家雖然如今上下兩代看起來都非棟梁之才,卻也犯不着為小事生嫌隙。

在這兩家做客期間,周夫人先後問起碧君、怡君和徐岩。

廖大太太與徐夫人自然是分別将膝下的女兒喚來,給周夫人請安。

怡君是哪家都不能再惦記的,周夫人先後留心打量的便是碧君、徐岩。

她覺得碧君與淩婉兒的容貌不相上下,甚至更勝淩婉兒一籌,值得一提的是,兩個女孩生的是同一種類型的五官,有幾分相似之處。

至于徐岩,樣貌沒得挑剔,做派亦很是爽利可愛。

——都是這樣出色的閨秀,兒子怎麽就認準了一個淩婉兒?周夫人滿腹困惑。

想到周文泰說起想在家中舉辦宴席,只請與他年歲相仿的子弟、閨秀前去,周夫人心寬幾分。出色的閨秀齊聚一堂,饒是再癡心于誰,也不會忽略與之不相伯仲的。

只是,這事情不能急,待得兩家回訪、她再次登門的時候,再順道打着自己的旗號邀請兩家閨秀也不遲。

幾日過去了。

皇帝與內閣議事的時候,程清遠先後兩次舊話重提。皇帝每次都問一問首輔的意思,楊閣老總不能出爾反爾,始終是同一種态度。

第一次,皇帝說在斟酌了,莫要心急。

第二次,皇帝說在準備了,不日見分曉。

在準備了——程清遠聽了,覺得有些奇怪。準備什麽?準備聽從他的建議的話,按常理該找他商議具體如何行事。如果不準備聽從他的建議,準備的恐怕就不是什麽好事了吧?

他忐忑不已,尋機與楊閣老說起此事。

楊閣老苦笑,說我正也心裏打鼓呢,新帝登基,我實在摸不清他的脾氣,只盼着別因為贊成你的主張惹惱皇上。

轉過天來的大早朝上,沒等程清遠提醒,皇帝主動提及程清遠及禦史奏請的事由,喚人把一大箱子公文卷宗送到金殿之上。

皇帝睨着楊閣老、程清遠,朗聲道:“這些是今秋鄉試前後,朕私下裏做的工夫,自問從頭至尾沒出纰漏,從沒有營私舞弊的消息傳到朕耳朵裏。

“退朝後,二位先生不妨仔細查閱,看朕說的是否屬實。”剛登基,明裏暗裏的,他總會給足內閣幾位重臣面子,尊稱一聲“先生”。

楊閣老汗顏,忙上前告罪,稱自己不明原由就人雲亦雲,實在該罰。

程清遠則惶恐不已,連忙上前去請罪。

皇帝只是一笑,道:“朝廷選拔人才,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不明白。登基之後第一次選拔人才的機會,朕怎麽會不慎之又慎。至于來年會試,朕要換個章程,細枝末節,就不勞煩二位先生費心了。”

太客氣了。正因這般客氣,聰明的人不難明白,皇帝對首輔、次輔已生了責怪之心——把他們當外人了。

楊閣老面色奇差,心想自己是怎麽了?平白無故的,為何要摻和這種事?皇上問起的時候,就該反對程清遠才是。只是,他真沒想到皇帝會私下裏針對科舉做工夫,但凡以前看出一點兒端倪,也不會抱着以憂國憂民的态度落到些許好處的心思蹚渾水。

程清遠懊惱不已。盤算多日,想出了這樣一個自以為一舉兩得的法子,卻落得這樣一個尴尬的局面。

二人同時向上請罪。

皇帝顯得很大度的笑起來,“二位先生幫朕料理國事,勞苦功高,朕怎麽能說你們有錯。”

這是捧殺的話。兩人自然聽得出,連忙繼續請罪,求皇帝一定要做出懲戒,以儆效尤。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皇帝踱着步子,勉為其難地道:“如此,便各罰一年俸祿,往後遇事三思而後行。”

二人領旨謝恩。至于皇帝提及的要他們查閱相關公文卷宗的事,俱是連稱不敢,如何都不肯看。真看的話,落在皇帝眼裏,變成了以為帝王撒謊怎麽辦?

皇帝也沒勉強。

事情出在早朝之上,程府便是消息不靈通,也會獲悉。

程詢聽完原委之後,覺得很有些意思。皇帝這種把所有證據準備好等人跟他找茬的習慣,對于很多人來說,真是很要命。

程夫人聽管家說完,氣得不輕,奇怪地看着管家問道:“老爺難道不知道應試的人裏面有自己的長子麽?誰給他灌了迷魂湯,他才做出這種事情的?”程清遠那些彎彎繞,她只覺不可理喻。

管家想一想,客觀地道:“大抵是想撇清一些莫須有的嫌疑吧?”

“莫須有?”程夫人橫了他一眼,“幾時出過勞什子的莫須有的事兒了?他夢見過不成?該不會是他想從中摻和牟利,才打着冠冕堂皇的旗號做這件事吧?”

管家不敢接話,心裏啼笑皆非。

“該!”程夫人深深吸進一口氣,“依我看,罰一年俸祿實在是太少了些。”若是長子已經進入官場,皇帝把程清遠的烏紗帽摘了她都不在乎。

管家更不敢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尋了理由退下。

林姨娘聽說之後,忙不疊來正房找程夫人,想問問其中的細枝末節。

程夫人沒好氣,揚聲吩咐紅翡:“讓她一邊兒涼快着去!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妾而已,除了狐媚的手段,還懂得什麽?往後少摻和家裏的正事。把我惹惱了,當心每日給她立規矩!”縱着妾室這些年,全是看在程清遠的面子上,眼下連他都是橫看豎看上不得臺面,做什麽還慣着一個小妾?

在廊間等着回話的林姨娘聽了,當即羞惱得滿臉通紅,抹着眼淚回了自己房裏。

程清遠下衙之後,林姨娘房裏的丫鬟傳話給他:“姨娘不舒坦,哭了好半晌……”

“不舒坦就請夫人知會外院,請太醫來診脈。”程清遠窩了一肚子無名火,睨着丫鬟,冷聲道,“找我做什麽?找我有用?”

丫鬟吓得瑟瑟發抖,連連告罪,逃一般走了。

程清遠回到自己的外書房,繼續琢磨白日裏的事。後悔是沒用了,吃一塹長一智吧。

酉時前一刻,他回到正房。

程夫人如常行禮,随即喚丫鬟服侍他更衣,繼而去了小廚房。今日她親自下廚,給程詢、程譯做了幾道拿手的菜。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飯的時候,室內安安靜靜的,只聞碰瓷聲。

程夫人不說話,只是和藹地笑着,以眼色示意兩個兒子多吃些。

程清遠的視線時不時落到程詢面上。

程詢只做沒察覺的樣子,神色惬意地用飯。

飯後,程清遠知道,今晚自己只能睡書房了:正房這個斷不會有好話,那個妾室又是個心眼兒小的,今日若是過去,不定又要向他告誰的狀。不如清清靜靜來得自在。

他回了書房,做什麽都靜不下心來,索性派人把程詢喚到面前。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之後,程詢走進門來,“您找我?”

程清遠颔首,“白日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

程清遠審視着他的神色,“作何感想?”

程詢答:“沒感想。”

程清遠揚了揚眉,“對廟堂上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程詢就笑,“到今日為止。”

“我如果在朝堂落了下風,于你又有什麽好處?”程清遠問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林林總總的事,但你若能告知于我,只能讓程府聲勢日隆,打下往後數十年不可撼動的根基。你已是定親的人了,難道就不想給自己的兒女鋪一條更為平順光耀的路?”

“您就算落了下風,對我又有什麽壞處?”程詢諷刺地一笑,“您都把我當成可能作弊的人了,那麽,任何事都一樣,不該再對我有指望。”

程清遠陰晴不定地凝視他半晌,“退下吧。”

“是。但是,走之前,有件事要禀明。”程詢道,“下午,我把闫海打發到別處當差了。闫海安排的那幾個埋伏在廖文詠附近的人,舒家的人抓了起來。您要是覺着他們還有用,只管去舒家把人領回來。”

程清遠瞬時沉了臉。

程詢溫和地道:“我告退了。您早點兒歇息。”走到廊間,清晰地聽到茶盞被摔碎在地的聲音。

程清遠闊步追出來,指着他道:“逆子!孽障!”有這麽給老子拆臺的兒子麽?聞所未聞。

程詢回眸,神色沉冷如霜雪。

“不孝的東西!”程清遠恨聲道,“我只願蒼天開眼,明年讓你名落孫山,日後斷了你的功名路!我寧可要一個廢物,也不想要你這般忤逆犯上的東西。”

程詢冷然一笑,“蒼天開眼這種話,您真不該說。”說着轉身,“也不怕當下遭什麽報應。”

“混帳東西!”程清遠氣得手都要發抖了,“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扔到祠堂去!”

沒有人應聲,更沒人動一下。程詢步調如常,悠然離開這院落。

程清遠瞪大了眼睛,幾乎懷疑這不是自己生活了數十載的家園。過了一會兒,憤怒消減,他清醒過來,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僵在原地,好半晌動彈不得。

程詢,在這段日子裏,除了廖彥瑞一事,在家裏又做了哪些手腳?怎麽都沒人提醒他?

臘月二十二,是小年前夕。

周府設宴,邀請了諸多官家子弟、閨秀。

徐岩、碧君、怡君是其中比較特殊的——周夫人親自借着做客的機會,把宴請的帖子送到她們長輩手中。

态度這般誠懇,徐家、廖家實在是沒法子推脫,便替女兒應承下來。

怡君了解頭尾之後,堅持要陪姐姐一道前去——先後有程詢、楊汀州的提醒,她對這次宴請,心裏隐隐有些不安。她只是沒料到,周夫人會親自張羅這種事。

廖大太太原是不肯同意的,說你已經是定親的人了,要我每日八百遍地提醒不成?少湊這種熱鬧,老老實實在家做針線。

怡君只一個态度:“姐姐去,我就去。”

碧君聽了,道:“那算了,我就不去了。橫豎也沒什麽意思。”

“……”廖大太太結舌。已經答應了周夫人,怎麽能出爾反爾呢?最終是拗不過兩個女兒,很不情願地答應下來。

怡君轉頭寫了個條子,喚阿初送到程府,能當面交給程詢最好,不然就讓程安、程福或程祿轉交。

阿初到程府的時候,程詢恰好在家中,看過字條之後,起身拿起鬥篷,“備馬,去舒家一趟。”

周家并沒給他或程譯、程謹下帖子,既然如此,他就做一次別家宴請的不速之客,捎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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