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黎纓昂首立于擎天巨木之上,高處的風分外凜冽,拂動衣袂,金紅二色随之翻飛,耀眼如虹。
她微眯鳳眸,眺望遠方,見一鳳影掠過天際,轉瞬之間便到了眼前。
“參見羽皇。”帝鸾彎下修長的鳳頸,發出恭敬的聲音,“赤蘇子都已及時送達。”
黎纓微微颔首:“知道了,回去吧。”
帝鸾扇動羽翼,卻沒有立刻離開,略一遲疑,還是硬着頭皮道:“長老會有令,這是最後一次襄助道盟,羽皇應謹記自身職責,此事了結後即刻回朱紫墟。”
黎纓嗤笑一聲,鳳眸中無絲毫笑意,強大的威壓令眼前帝鸾僵住了羽翼,險些墜落。
“天下羽族是聽羽皇號令還是聽長老會號令?”黎纓冷然道,“若是聽我號令,那便讓長老會閉嘴,若是聽長老會號令,那我這羽皇不做也罷。”
帝鸾噤若寒蟬,不敢置身羽皇與長老會之間的矛盾,只能撲棱兩下翅膀,趕緊飛走。
此次赤蘇子轉運之事,徐慢慢托付給了黎纓。血尊的力量無法滲透朱紫墟,而帝鸾一族也已久駐于十四州的重症營地,對此最為熟悉。赤蘇子收成之後,便由群玉芳尊暗中自法陣轉運至各處營地,由帝鸾一族妥善保管。
想要在一日之內便讓數千萬人都服下解藥并不實際,只能集中人手,先救危在旦夕的重症病患,再顧及其他。
得知徐慢慢失蹤後,不明真相的衆人都驚慌起來,明霄法尊不知何時離開了天都營地,黎纓見他離開後,才着手派發解藥。
黎卻焦急地跑到黎纓跟前:“道尊失蹤了!”
黎纓淡淡道:“我知道。”
“你不着急?”黎卻一怔。
“你做好安排下去的事,她想得比我們更深遠,不需要你擔心。”
黎纓的淡定從容讓黎卻也冷靜了下來,回想徐慢慢做過的所有事,好像是很少吃虧過,不能說算無遺策,多少是有些詭計多端的……
Advertisement
黎卻半信半疑,正要離開營帳,忽然被黎纓叫住了。
“黎卻。”
黎卻站住了腳步,回頭看向黎纓,卻見她罕見地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其實一直以來,我讓你依靠潋月道尊,是有一份私心。”黎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轉過頭正視黎卻。
黎卻眼神一動:“你想辭去羽皇之位?”
黎纓一怔:“你……”
“我又不是真傻,和你姐弟多年,看不出你心裏想什麽。”黎卻撇了撇嘴,“你不願意受長老會掣肘擺布,又擔心一走了之會連累我,才委屈自己留在朱紫墟。長老會又逼你回去了吧。”
黎纓笑了笑,眼神柔和了許多,卻沒有回答。
“帝鸾生來就該翺翔天地之間,既然生了雙翼,怎麽能困守于廢墟之中。”黎卻揚眉一笑,英俊的臉龐煥發光彩,“長老會總擔心帝鸾血脈斷絕,嚴禁帝鸾外出,一心繁衍血脈。但自折雙翼的帝鸾,活着與死了有什麽區別。”
黎纓笑意更深:“黎卻,你成長了許多。”
“或許吧。”黎卻彎了彎唇角,“所以你也不需要為我擔心,因為我而屈從于舊秩序的約束。我并不是總需要有人庇護,我也是帝鸾,也有雙翼。”
黎卻擡手撩起門簾欲走,忽地又頓住腳步,狡黠一笑:“你下定決心,是因為那個叫白檀的貓妖嗎?”
黎纓眼神微微閃爍:“為何這麽說?”
黎卻笑着道:“秋冬時節,天都城又哪來那麽多蒲公英呢。”
天都城郊,荒山之上,一片空地被擺設成祭壇的模樣,四個方位上立着石柱,石柱頂端是一朵半開的花,而其中三個花心懸浮着一個光球,光球表面異光流轉,細看之下有蝌蚪似的符文游過,牢牢地束縛着光球中央的一團血霧。
那團血霧色澤鮮紅,其中似有碎金閃爍,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即便隔着光球也能感受到其中磅礴旺盛的生機。
唯有一個石柱頂端沒有血霧,卻是一朵嬌嫩欲滴的鮮花,而花心之中卧着一只通體瑩白,僅有米粒大小的蟲子。
一襲玄色龍袍的晏遮徐徐走上祭壇,環視一周,目光一一掃過四柱。
——敖滄神脈、負岳神脈、吞天神脈……
還有最重要的……
他勾唇一笑,朝那朵鮮花輕輕招手,那只疫蟲陡然一震,似乎受到了感召,身體像吹了氣一般緩緩膨脹起來,變成了蠶蛹大小,卻又背生薄如蟬翼的兩片翅膀,飛到晏遮掌心。
這是他用神脈養出來的疫王,它的後嗣生生不息,可以繁衍無數代,乃至覆滅整個人族。晏遮指腹摩挲過疫王冰涼的表皮,它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強大之處,乖順地伏在晏遮掌心,聽候他的指令。
晏遮狹長的雙眸漸冷,他一擡左手,将吞天神脈攝于掌心,微一用力,光球便碎為光塵,而那縷血霧卻被他攥在了掌心。
這縷神脈是三縷神脈中最為稀薄的,僅僅只是一道氣運,而他需要的,也僅僅是這一點氣運。太多了,肉身怕難以承受,只要一刻的氣運,便足以支撐他完成成神儀式。
有點可惜,凡人成神的逆天之舉,卻一個觀衆也沒有。
晏遮輕嘆一聲,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疫王說了一句:“開始吧。”
疫王震動雙翼,緩緩上升,飛過晏遮頭頂,發出了人耳不能察覺的嗡鳴。這嗡鳴瞬息之間便到萬裏之外,絲毫沒有減弱,似乎能夠蔓延到天際。
與此同時,晏遮感受到體內一陣充盈與刺痛,吞天微薄的神脈血在他體內沖撞,仿佛要開拓出一片新天地。肉身刺痛,然而神竅卻一片清明,晏遮只覺自己的感知力量被無限放大,能感受到萬物對他的情感,或排斥,或順服——這就是吞天的感知。
吞天能夠吞噬信仰之力增強自身修為,如今的吞天攝取的是信衆的喜愛與信仰,而上古時期,吞天攝取的卻是恐懼之力。
姜弈曾說,人心之中有一絲清氣,誕生于大悲大喜之間,這便是神族修行所依賴的力量。
然而大喜不易,而大悲常有。
晏遮今日成神,便是要吞噬人心中這一縷清氣,從極致的悲痛之中!
嗡——
受到疫王感召的疫蟲在這一刻盡皆覺醒!
七國十四州數千萬人,身中疫蟲之毒者,盡皆痛徹骨髓,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陷入無邊的痛苦與絕望之中。
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勾出了心中那一縷無形的清氣。受到無名之力的吸引,清氣掙脫了心房的束縛,自孔竅之中鑽出,飛上天際。
十四州濃雲驟起,遮天蔽日,宛如末日降臨。
那一縷縷清氣自四面八方而來,脫離了時空的限制,一點點地沒入他神竅之中,悄然凝聚出第四魂。
凡人生三魂,命魂、覺魂、靈魂。
唯有神明生懷四魂,曰——神魂!
兩道劍光攜雷霆萬鈞之勢,自千裏之外而來,向晏遮當頭斬落。
晏遮雙目一睜,籠罩整座山的龐大法陣驟然凝現,堪堪擋住了這兩劍。
劍鋒與法陣相撞,爆發出海嘯般的氣浪,十裏之內樹木摧折,百獸遁逃。
劍鋒斂去,法陣也出現了明顯的破損。
晏遮目光凜冽,看着瞬息之間飛到眼前的兩人。
一人鋒芒畢露,若出鞘之劍,卻是劍尊謝枕流。
另一人清冷俊逸,貌若神人,則是琅音仙尊。
晏遮不解,他們怎麽會知道自己在此?
但另一個方向飛馳而來的熟悉身影告訴了他答案。
“姜弈?”他低喃出聲,眸中閃過暗色,“你怎麽可能逃出絕陣?難道……”他眉頭一皺,“徐慎之……”
徐慢慢被他制住,在絕陣之中徹底喪失行動力,除非有人從外破陣,救她離開。晏遮向來知道徐慎之對徐慢慢的感情極其深厚,因此此次行動他也瞞着徐慎之,卻沒料到他能找到絕陣所在之處。唯一的解釋就是徐慢慢與他裏應外合。而徐慢慢能追蹤至此,定然是在他身上種下了什麽印跡……
徐慢慢感知到十四州異動,千萬生靈痛不欲生,厲聲道:“晏遮,你竟妄圖以衆生怨力凝聚四魂!”
之前徐慢慢從晏遮口中聽到“衆生怨力”四字,不明真相,還以為是“願力”,但此刻方知他的方法竟是如此陰毒,要獻祭千萬生靈來鋪就自己成神之路。
晏遮眼神冷了下來,唇角翹起,面帶譏诮:“為何不能?難道生來是凡人就要認命,我偏要成神,又有何不可?你信天道,何不親眼看看,我若能成功,便證明天道亦允許凡人成神,這便是正道!”
“一派胡言。”一道金紅鳳影從天而降,伴随着一聲冷厲的叱責。黎纓化為人形,與衆人成掎角之勢包圍晏遮,截斷他所有退路,“為一己私欲屠戮千萬生靈,也配稱神?”
黎纓的目光掠過祭壇之上的神脈血霧,寒意更甚:“當年便是你殺害黎卻,令他被迫涅槃,折損一命。”
黎纓話音未落,手中長弓已握在手,鳳眸中燃起怒火,九陽黎火凝成的神箭發出鳳鳴之音,向晏遮疾射而去,狠狠撞上防禦法陣,神箭化為火海,将整個法陣籠罩其中。受過琅音與謝枕流兩劍的法陣本已破損,被九陽黎火一燒,再難支撐,猛然發出劇烈的爆炸聲,火海化為青煙,而法陣也不複存在。
“羽皇,營地狀況如何?”徐慢慢問道。
黎纓朝她點了點頭:“重症者皆已服下解藥,只是中毒者太多,還需要一些時間。我讓黎卻留在營地催促解毒之事。”
晏遮臉色微白,心念電轉,很快便明白自己中了徐慢慢的圈套,難怪他感知到的怨力遠不如預想中的那麽多,原來他截獲的赤蘇子是假的,已經有許多人服下解藥,驅除了疫蟲的毒性,而且還在繼續……
如此一來,他想要凝聚第四魂難度便陡然倍增,需要的時間也更長。
任何事,都是拖則生變。
好在,他總是會做更多的準備。
晏遮深吸一口氣,環視圍着自己的衆人,眼中帶着冰冷笑意,似乎絲毫不将來人放在眼裏。
“出來吧。”他噙着笑道。
晏遮話音剛落,便見祭壇之上徐徐浮現第二個身影。
那人清癯瘦削,挺拔如蒼竹,懷中抱着古琴,清俊的面容不見悲喜,雙目沉靜平視前方。
黎纓鳳眸一震,愕然喚道:“白檀……”
白檀眼波微動,擡眸看向黎纓,卻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塊石頭,一棵樹。
晏遮微笑道:“屠靈使,原來你本名是叫白檀麽?”
晏遮的話讓衆人俱是一怔,尤其是親歷過無回殿之人,親眼目睹了那個紅衣女修的厲害之處,那個修為能與七大掌教并肩的邪修如果不是屠靈使,又是誰?
白檀低垂雙眸,睫毛微顫,看起來只是個蒼白清俊,修為低下的貓妖,但是當他輕撥琴弦後,氣息便陡然一變,仿佛蒙塵多年的古琴被揭開了蓋布,抖落了千年的塵埃,恢複了本來面目。
微白的長發被靈力所激蕩,于風中翻飛,褪去烏色,盡皆化為雪白。琴聲如刀鋒凜冽,眼眸也越發淩厲,每一次琴弦顫動,氣息便攀升一截,當琴音休止,他已恢複了本來面貌。
——九尾貓妖。
傳說中最強大的妖獸之一,原為碧瞳黑貓,游走于生死邊緣,以死魂靈為食,也被稱為不死幽獸。幽獸每死一次,便會生出一尾,妖力更強,及至生出九尾,便會褪去黑色皮毛,通體雪白,妖族之間難逢敵手。
每一尾都是他的前世,九世輪回,修為大成,但這也是他最後一世,一旦九尾折損,便散盡修為,歸于塵土。
古琴懸于半空,骨節分明的十指按住琴弦,他半斂雙眸,不發一聲,背後九尾虛影輕輕晃動,看似柔軟,卻爆發出懾人的氣息。
無須交手,僅僅氣息便表明了他的實力,他的修為遠在當初那個女修之上,甚至不輸七掌教中攻伐之力最強的謝枕流。
徐慢慢心念一動,說道:“無回殿的‘屠靈使’,是你的傀儡。”
白檀沒有否認。
徐慢慢自嘲一笑,看向晏遮:“你從閑雲殿見到我之時便已謀劃好了後手,讓我們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屠靈使,卻把真正的屠靈使放在我們身邊。”
晏遮微微笑道:“無回殿不過是一些死屍傀儡,沒了随時可以再殺,屠靈部從來都只需要屠靈使一人。”他說着看向屠靈使,“讓他們看看你的手段吧。”
白檀輕擡眉眼,修長的指尖一一勾動古琴之上的琴弦,随着樂聲響起,祭壇之上出現了四個身影。
——黎卻、绫織、吞吞、群玉芳尊。
他們四人仿佛被奪舍了神魂一般,雙目失去了神采,
黎纓鳳眸震顫,猛然沖上前去,卻被徐慢慢攔了下來。
“黎卻!”黎纓怒視白檀,“你對他做了什麽?”
晏遮輕笑道:“屠靈使的法器名為‘心籁’,被心弦植入心中者,便會成為他的傀儡。無回殿的死屍傀儡,又怎比得上這些法相傀儡。”
一個真正的傀儡師,是不會出現在觀衆面前的。
自始至終,知道屠靈使真正身份的,只有血尊一人。
那一日在無回殿,他接收到的指令便是——
揭穿,攻擊,佯敗,加入。
于是他收斂了氣息,操控傀儡挾持自己,冒險接下黎纓一箭,如願以償地留在他們身邊。
只為這一日出手,作為晏遮的底牌。
心思越是明淨之人,越容易被心籁控制,他觀望許久,小心謹慎,終于控制了這四人。
修為不俗,且能讓道盟投鼠忌器。
——铮!
一聲弦動,四方風起。
被心弦控制的四人同時擡頭,向徐慢慢等人攻殺而去。
黎卻五指成爪,渾然無視自身安危,強攻黎纓頸部脆弱之處。黎纓過去打黎卻也沒少手軟,然而此刻面對對方疾風暴雨一般的攻勢,卻只能無奈防守,唯恐一不小心重傷了黎卻。
同樣情況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绫織攻向徐慢慢,群玉芳尊攻向琅音,吞吞攻向謝枕流。
其中以謝枕流尤為狼狽,因為吞吞天生神力,與謝枕流的劍鋒硬碰硬,只能兩敗俱傷,他逼不得已只能狼狽躲避,左支右拙。
四人之中只有群玉芳尊是人族修士,堪破生死關後,她修為更上一層,幻化出花神法相,半空之中下起花瓣雨,香陣襲人,落雨成刃,将琅音卷入其中。
然而,琅音才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花,花中之仙,天下之尊。
拒霜劍光華流轉,如江海凝清光,一劍破萬法,霜寒之意彌漫開來,花刃也為之凝滞。琅音舉劍刺向花神法相,卻在此時被一道綠影從旁打斷。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群玉芳尊面前,急道:“不許傷害芳尊!”
琅音皺起眉頭,無奈撤劍。
千羅妖尊忍着被花刃切割的疼痛,幻化出本體桫椤,枝蔓層層疊疊,似要遮天蔽日一般地瘋長,将群玉芳尊包圍其中,不斷收緊。花刃在枝蔓上留下了無數深刻的傷口,綠色的血不停地滲出,滴落,千羅妖尊卻始終一言不發,甚至連纏繞也怕太緊了會傷了她。
徐慢慢幾次試圖打暈绫織,卻發現傀儡根本不會昏迷,即便昏迷也會被操控着繼續進攻,畢竟是連死人都能操控,更何況是昏迷……
绫織無知無覺,渾不畏死,背展雙翼,紅光大熾,霎時間翎羽如火流星一般鋪天蓋地射向徐慢慢。未等徐慢慢做出反應,便見一道流光當空展落,氣勢恢宏,似銀河傾落,澆熄漫天焰火。
琅音一人一劍擋在徐慢慢身前,目光凜冽,左手向前一握,半空之中陡然生出出現兩張枝葉繁茂的巨網,将绫織和黎卻牢牢捆住。
這些被心弦控制的人,出手狠辣不留餘地,招招都是玉石俱焚的路子,偏偏打不暈殺不得,千羅妖尊的方法給了琅音啓發,只能将他們捆住了。
不過琅音出手自然沒有千羅妖尊對芳尊那麽溫柔。绫織和黎卻被綠葉捆得像個粽子似的,身上冒着金紅之氣,卻無法掙脫千葉木芙蓉的束縛。
黎纓終于空出了手,鳳眸之中燃燒着冰冷的怒意與恨意,拉弓舉箭,高亢的破空嘶鳴響起,黎火神箭射向白檀眉心。
白檀以九尾相迎,黎火神箭射中白色長尾,化為火舌,竟生生燒去了一尾。
他眉心微皺,擡起眼看向黎纓。
她已再度舉箭瞄準了他。
似曾相識……
第一次看到她時,也是這樣的景象。
最後一次,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