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結界之中的景象與外間并無不同,仰頭看去,便可見微微發光的穹頂,正是辟水珠的結界。這微弱的光足以照亮結界內的世界,看着峽谷兩側密布如蟻穴的山洞,徐慢慢臉色微變,喃喃道:“我好像聽到了那裏傳出了聲音,哭聲,好多的哭聲……”
琅音眼神晦暗,他環視四周,只覺得幽暗處似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他扯下一根發絲,纏繞在兩人的食指之上,發絲看似纖細卻又柔韌,綠光一閃消失無蹤,卻依然能夠感覺到它的存在。
“如此一來,我們便不會走散了。”琅音沉聲道,“慢慢,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以自己的安危為重。”
徐慢慢回過神,朝他輕輕一笑:“我會的。”
兩人并肩朝着山洞走去,随着距離縮短,心頭的壓迫感便愈加沉重。徐慢慢不自覺攥緊了雙手,眉頭微皺,呼吸也放緩了。
山洞中光線驟然黯淡,只有輪廓隐約可見,腳步聲隐隐有回聲,像是無數人在周圍徘徊。
徐慢慢取出一盞從天祿宮順來的琉璃宮燈,照亮了前路。這洞穴遠比想象中的深,走了約莫兩裏路,便到了一個寬敞的腹地。徐慢慢提高了宮燈,看向遠處,頓時瞳孔一縮。
只見洞穴中央整齊地擺放着十二張石床,每張床上都陳放着一具腐爛的屍首,而在角落裏更是堆積着數不清的白骨。
徐慢慢上前兩步,臉色發白地查看面目難辨的腐屍,發現相鄰兩張床上的腐屍之間被一根細長的管道連接起來,分別刺入兩具腐屍的手背之上。屍體散發出濃烈的惡臭,徐慢慢卻渾然未覺,她擡手一拂,便見腐屍微微張開了嘴,她凝神看向兩者的口腔。
“這是什麽?”琅音疑惑問道。
徐慢慢聲音低沉沙啞:“這兩具屍體,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壯年男子,壯年男子體內的血液枯竭了,逆命部将這兩人身上的血液進行了交換。”
琅音眉頭一皺:“将年輕的血液注入老者體內,是為了返老長生。”
徐慢慢心情沉重地點點頭:“這就是血宗在長生之路上的探索,堆積了無數的白骨,犧牲了無數的生靈。”
她将一具具屍體看過去,其中不僅有長幼之間的換血,還有同齡男子,同齡女子之間,甚至還有人與馬的換血實驗。
“簡直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徐慢慢聲音微顫,四肢發冷。她簡直不敢想象,當初躺在這裏的人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血液流幹該忍受着多麽生不如死的痛苦,那些哀嚎似乎久久不散,依然在這空曠的山腹之間悲鳴,遍布每一個角落的怨氣與屍氣猛烈地沖擊着徐慢慢敏感的神經,讓她心口陣陣刺痛。
她閉上眼睛,許久之後方才平複了心情,朝着屍骨的方向伸出了手,一道靈力閃過,屍骨便被火舌吞沒,很快化為了一抔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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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們安息。”徐慢慢輕聲道。
那些悲鳴似乎緩緩平息了,但徐慢慢知道它們并沒有消失,只是湧入了她心中。
四魂族,生來便承載着衆生意志,衆生意志越強,她的力量便越強,但她承載的使命也越多。
山洞裏的動靜似乎驚動了黑暗中蟄伏的幽魅,四周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琅音神色一凜,握緊了拒霜劍攔在徐慢慢身前。
下一刻,便看到數不清的蟲子從山洞四周的縫隙中鑽了出來,每只蟲子都只有米粒大小,仔細一看便見下生六只節肢狀的腿腳,在山壁上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火光與溫度吸引了它們,大批的米狀小蟲瘋狂地外湧,如潮水一般向琅音和徐慢慢爬去。
拒霜劍一劍揮出,劍氣所過之處無一幸存,但後面的蟲潮前仆後繼,踩着同伴的屍體向着兩人湧去。
琅音正要揮劍,卻被徐慢慢按住了手:“山洞會塌。”
徐慢慢冷眼看着湧來的蟲潮,所有的悲憤化為一聲怒喝:“退下!”
這一聲并不洪亮,卻有着震懾靈魂的力量,便是琅音也覺得心頭一顫,而所有甲蟲在這一聲威吓之下集體定住,下一刻便又向退潮一般朝着四周退去,只留下一地的屍體。
“深海之下不會有這種蟲子。”徐慢慢面露嫌惡,冷然道,“又是血宗弄出來的邪物。”
琅音掃過地上的蟲屍,眉頭緊皺:“慢慢,這種甲蟲很像疫蟲,但比疫蟲體型小了一半。”
疫蟲是一種毒蟲,多生活在密林之中,它們會在花草之上釋出微不可見的蟲卵,食草之獸吃了含有毒卵的花草便會成為宿體,毒卵在獸類體內孵化,鑽入骨竅之中,吸食骨髓,宿體便要忍受錐心剜骨之痛,直至被吸幹了骨髓劇痛而死,成熟疫蟲便會從七竅之中鑽出。
徐慢慢細細端詳,發現這些蟲屍外形确實與疫蟲幾乎一模一樣。“血宗到底想做什麽?”她心中隐隐有一絲擔憂。
“往下看看,或許便有答案。”琅音道。
二人加快了腳步,繼續朝洞穴深處走去。那些被喝退的疫蟲也不再出現。
從外面看密布的洞穴,裏面大多數是相連的,徐慢慢靠着感知在迷宮似的洞穴中前進便不會迷失方向。她能感覺到在前面有深沉而浩瀚的靈力波動,極有可能是彌生行尊與負岳神尊。
一路走來經過了無數個洞穴,每一個洞穴都有如一幅煉獄圖,男女老少,人族妖族,千奇百怪的死法,顯示出他們臨死時遭受了多麽慘無人道的折磨。越往裏走,看到的枯骨越少,從屍體的腐爛程度看,應該剛死不到一天,終于在一個洞穴裏,徐慢慢看到了活人。
準确來說,是一群活死人。
十幾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的人族少年奄奄一息地橫躺在地,面部紫黑腫脹,神智不清,雙瞳赤紅,其中一人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吐出大口鮮血,鮮血呈血沫狀,其中隐約可見細微的點狀白色。
琅音的靈力有治療祛毒之效,他将手覆在其中一人額上,靈力自掌心湧出,自上而下地滌蕩少年體內的毒性。
半晌後,少年臉上的紫黑之色燒退,眼神也恢複了一絲清明。然而琅音卻依舊神色凝重,說道:“他體內已經遭到極其嚴重的破壞,就算解了毒,也無力回天,剩下的壽命不多了。”
少年躺在地上,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艱難地擡起頭看向二人。
“你們……是來救我們的嗎?”
徐慢慢心頭沉重,半跪在少年面前,輕輕點頭。
少年似乎想笑,卻無力扯動臉部肌肉,赤紅的雙眼看着徐慢慢。
“可是……我活不了了……”少年的聲音破碎沙啞,每說一個字,就有鮮血從唇角溢出,“蟲子把我的身體……吃掉了……”
徐慢慢恍然明白,血宗竟是讓疫蟲寄生在人身上。疫蟲一般只在深山密林人跡罕至之地活動,蟲卵也只在野獸之間傳播,血宗養了這麽多疫蟲,又在人族身上實驗,究竟有什麽意圖?
“你……救救我妹妹……”少年赤紅的眼睛緩緩移動着,看向幽深的洞窟,“她一定還活着……她穿着紫色的裙子,阿音……帶她回家……瑤州……”
少年費力地說完一句話,眼中的思念與痛苦皆化為虛無,只剩下渙散的瞳孔。
徐慢慢沉痛地閉上眼。
瑤州……
她去過那個地方,與兩界山毗鄰,是個貧窮的荒州。兩界山靈力稀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瑤州半是荒漠半是山。那裏的人保留着原始的生活方式,雖然清貧,卻簡單快樂,熱情好客。
她行經瑤州時,在一個山寨住了半年,受到了熱情的款待。山寨裏的孩子們喜歡圍在她身旁聽她講外面的故事,興致來時,她會抱着孩子們禦空飛行,看她們害怕又激動的表情。青壯男子向她求教修行強身之術,她也教給了姑娘們種植靈草的方法,可以應付一些尋常的病痛。
離去之時,寨主嬷嬷送給她一件點綴着狼牙配飾,混紡獸皮與蠶絲的長裙,她記得,那便是紫色的。
瑤州的人們,認為紫色是最尊貴的顏色,因為紫色漿果極其難得,要染出一件紫衫并不容易。
那個穿着紫色小裙的小姑娘,一定也是家裏備受寵愛的孩子,她的哥哥至死仍想着帶她回家。
徐慢慢心情悲痛地收斂了這些少年的屍體,從打扮看,他們應該都是來自瑤州,可能血宗直接擄走了整個村子的人。瑤州那種荒僻的山寨,即便整個山寨一夜消失,也不會引起外界的注意。哪怕被注意到了,于偌大的七國十四州而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塵,無關痛癢的一個數字。
但她知道不是,這裏的每一具枯骨都曾是鮮活的生命,笑過愛過,痛過哭過,沒有人微不足道,在每個人心裏都有至關重要的一個人,于他而言,那便是全部。
那個被遍體鱗傷的少年,至死仍放不下他的妹妹。
徐慢慢懷着滿腔的悲憤,大步行走在幽暗的洞穴之間,忽然餘光掠過一抹暗影,她下意識往旁邊躲開,但那暗影動作極其迅猛,粗長的黑影掃向徐慢慢面門,幸被琅音舉劍攔下。
鋒利無比的拒霜劍發出一聲铮鳴,震退了黑影。
徐慢慢這才看清,那粗長的黑影竟是一條黑色的蛇尾,蛇尾上覆着細密的鱗片,發出金屬般的光澤,與拒霜劍相擊,竟然絲毫無損。
那蛇尾長約三丈,一擊即退,蛇尾之上卻是一個人形模樣的少女,徐慢慢看着她身上獨屬于瑤州的紫色瑤裙,怔怔地喊道:“你是……阿音?”
少女自腰下皆為蛇尾,臉龐精致卻蒼白,杏圓雙目覆滿黑瞳,毫無生機,周身散發着令人顫栗的詭魅氣息。
聽到“阿音”二字,她的腦袋微微歪了一下,似乎有所反應,但很快便擡起蛇尾,向着徐慢慢和琅音攻來。
“她是人,怎麽會長出蛇尾?”徐慢慢躲開了蛇尾的攻擊,蛇尾拍在山壁上,整個洞穴為之一震。
“她已經不算是人了。”琅音眉頭緊皺,“人身蛇尾,也不是半妖……恐怕是血宗把蛇妖的尾巴接到了她的身上。”
這一路上他們看到了不少類似的屍體,本是人族的軀幹,卻被接上了妖族的四肢,但這些實驗無一例外失敗了。
而眼前這個阿音,或許是唯一一個成功的。
她有什麽特殊之處?
徐慢慢雙手結印,雙手發出淡淡微光,吸引了那雙黑眸的注意,她的動作随之停滞下來,似乎對那道微光産生了好奇。
徐慢慢心中一喜,試圖感知她內心的波動,然而當她的靈力即将碰觸到對方時,阿音猛然擡起頭,發出一聲不似人身的尖銳嘶鳴,徐慢慢只覺神竅一震,蔓延的感知力受到了強烈的沖擊,竟被震得粉碎。
她不由得踉跄着後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阿音。
“神脈者。”徐慢慢看着她眉心若隐若現的淡淡金光,喃喃念道。
四魂族能與天地相融,感知萬物的悲喜,聆聽萬物的心聲,除了神脈者。神脈者體內傳承神族的神血,排斥人族的感知,這種天生血脈上的壓制,即便是徐慢慢也難以逾越。
血宗怎麽能把一個普通的人族少女變成半妖,變成神脈者呢?
徐慢慢腦中靈光一閃,心中卻是一沉:“負岳神尊的神脈!”
“血宗抽出了負岳神尊的神脈,注入了這個人族少女的體內。”琅音游刃有餘地躲避着阿音的攻擊,目光掃過對方纖細得近乎枯瘦的雙臂,蹙眉說道,“她未經過鍛體,應該不是修道者。凡人之軀極其脆弱,根本承受不起神脈之血強大的神性,也不能與蛇妖合二為一。”
徐慢慢留意到阿音細瘦的脖子上箍着一圈暗黑色的金屬環,似鐵非鐵,上面還镌刻着暗紅色的符文,每次阿音想往前撲時,鐵環便會被鎖鏈拉扯,符文便發出紅光,似乎給阿音帶來了極大的痛楚,讓她渾身一僵,不敢妄動,只能擺動蛇尾攻擊來者。
她的力量極其強大,只是失去了神智,全憑本能攻擊闖入者,無意義地消耗力量,不久便現了頹相。琅音知道徐慢慢有意救她,也沒有動用拒霜劍傷她薄弱之處,見她力竭,才召出了堅韌的藤蔓,将阿音結結實實地捆住。
阿音仰着細長的脖子,發出痛苦的嘶鳴,本該稚嫩嬌憨的五官也扭曲了起來,純黑的雙瞳流露出痛苦之色。
徐慢慢來到阿音面前,細細端詳她頸上的鐵環,不禁臉色微變,鐵環內側倒生七根柔軟的長刺,深深紮入少女的脖頸之中,每一次紅光亮起,那七根長刺便瞬間變得尖銳,給少女帶來難以承受的劇痛。
“七連血竭。”徐慢慢聲音微顫,面露不忍之色,“以至親之血為引,繪就七連邪陣,根植于七魄脈輪之中,血脈相連,掙不脫,逃不掉。”
那個心心念念,至死不忘要救自己妹妹的少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與妹妹的血脈羁絆,成為困住她無法逃離的枷鎖。
這是莫大的諷刺,也是讓人絕望的悲劇。
“阿音。”徐慢慢輕輕喚了一聲,“你哥哥讓我們來救你。”
阿音發出低低的嘶鳴,對外界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即便是哥哥二字,也激不起一點波瀾。
琅音無奈搖頭:“慢慢,她已經徹底失去神智了,聽不到你說的話。”
徐慢慢擡手去碰觸她頸上的鐵環,試圖找到取下鐵環的方法,然而剛一碰觸,鐵環便發出紅光,阿音頓時發出痛苦的嘶吼。
徐慢慢急忙撤手,卻在此時,看到了她頸間戴着一條細繩編織的項鏈,領口處隐約可見一角銀色的鐵牌。徐慢慢一怔,立刻勾出了藏在衣襟內的鐵牌,只見上面刻着一個古樸的大字——夷。
琅音訝然道:“是四夷門的令牌。”
四夷門的內門弟子都會有一塊這樣的鐵牌,正面刻着夷字,而後面刻着數字,代表她是四夷門第幾個弟子。而阿音頸上的鐵牌背面刻着一九九。
她是四夷門第一百九十九個弟子。
徐慢慢從未見過她,但她應該見過她的長輩,一百多年前,她在瑤州的那個山寨裏留下了這樣一面令牌,讓他們以後若是遇到了困難,可以來四夷門找她。
那時候的瑤州與四夷門相隔幾萬裏,凡人終其一生也無法抵達,但是那時候徐慢慢便已想好,終有一日,她要成為道尊,要在十四州立起樞機樓,讓天下變小,而凡人的世界卻能變大。
可她并沒有等到瑤州的朋友來找她,這或許是好事,說明他們過得很好,不需要她的幫助。但她沒想到,恰恰相反,災難來得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求援,便成了血宗的俘虜。
徐慢慢忍着淚意,将手覆上阿音的神竅。
琅音臉色一變,攥住了徐慢慢的手腕,制止道:“慢慢,她身懷神脈,你強行入她神竅,會遭到反噬。”
徐慢慢溫柔而堅定地看着少女飽受折磨的面容:“琅音,我必須親眼看到她們所經歷的一切。”
琅音看着徐慢慢的神情,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
他低嘆一聲,放下了手,沉聲道:“我護着你。”
她的道是守護蒼生,而他的道是守護她。
既已決定,便此生無悔。